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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不得不承認,童年給人的影響很大。
我生命的前六年里幾乎沒有見過父親。他總是穿一襲發(fā)光的長袍,偶然地從魯斯特王的宮殿里出來看我一眼。他一定不是專程來看我的,他從不對我笑,也從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仔細看看他。
作為一個孩子時我不覺得自己理應(yīng)抗議這樣的父愛缺失,而當我體會到這殘缺的愛帶來的傷痛和陰影,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了。
我的少年時代在流浪中度過。父親,我,父親的弟子們,沿著霍默河的主干在各個王國間漫游,有時有不錯的食宿,有時甚至到絕糧的地步,全憑當?shù)氐木魅绾慰创覀。我們衣衫襤褸地路過國王們輝煌的宮殿和廟宇,看到王妃們?nèi)A麗的紗衣和車駕。但我從未羨慕過他們。我在未記事時就厭倦了撕扯綢緞和拋擲珠寶,雖然遠去的生活已是記憶中模糊的殘影,已經(jīng)體會過的人生,我就不再有興趣了。
可是父親并不這么想。
父親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有時長久的沉默,有時與車夫都能暢談。我曾經(jīng)以為他不會笑,有人卻告訴他多么風趣。他的弟子們向好奇的君王們描述他時說他溫和,威嚴,安詳,智慧到無限,盡是讓人聽了不知所云的形容詞。旁人的評價也有很多,或貶或褒,但總像光束透過濃霧,只照出鉆石的一個側(cè)面。他也曾做過自述,說道自己不過是個高興時就忘了憂傷的老學究。這話似嘲似傲,甚至有多少出自真心都不好說,倒顯得他愈發(fā)深郁難測。父親言簡意深,我有時幾天里只得到他一句話,連做夢都在琢磨他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也許這要怪我想太多,因為即使是塞維爾神都不可能每句話都有深意,然而和我一樣把父親當做神看的大有人在。一次父親與一位異國來客對坐,對方大談一位高士如何無所不能,父親溫和地問了一句:“真的嗎?”語氣里并無質(zhì)疑,那人竟然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那些對父親的看法來自十數(shù)年漫長歲月中的相伴,而在此之前,在我所要講的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所認識的父親,不過是早先所說的那個披著長袍的高大身影。我出生時父親已年近五十,身居高位,權(quán)力的滋養(yǎng)讓他仍個像年輕人一樣挺拔健康。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們離開魯斯特后父親顯而易見地衰老。他沒有做父親的時間,似乎也沒有那個興趣,我有一位大我十五歲的兄長,他生在父親尚未得志的年代,并沒有得到比我更多的關(guān)愛。這也許是個證明:父親心系蒼生,但并不格外愛護自己的孩子。
我從未從父親本人那里了解到他年輕時的經(jīng)歷,消息的渠道很多,我不敢確定真實?梢钥隙ǖ氖歉赣H祖上有著光榮的姓氏,但早在他之前就沒落無痕。我從零星的言論里得知他少年時游歷四方,成為名揚各國的大師。這恐怕可信,因為幾乎所有我們流亡到的國家他都去過,并且可以準確地說出當?shù)氐牡乩盹L俗和王室的歷史。但是具體有怎樣的經(jīng)歷,他又是如何學到那些令人驚嘆的學識,卻是無法考據(jù)的事情了。有些人在死后成為歷史,父親卻是我所知的唯一一個人,在活著時就成了傳說。
我曾猶豫過怎樣講訴我的故事,卻從未猶豫過從哪里開始。當我跟隨父親踏上長達十年的旅途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那個陰暗潮濕的雨日。那時六歲的我看到長久未見的父親披著深色斗篷站在魯斯特神殿無盡的長階前,烏云在整個天幕中緩慢地翻滾。他仰頭看著石階頂端陰云下黯淡的宮宇,兜帽下露出顯得蒼老的側(cè)臉,細雨落在他微蹙的長眉間。他看上去像是暗灰色世界中一尊沉默的雕像或堅硬的石壁,在選擇是被柔風磨損還是被閃電擊碎。他沒有看到我,并且我覺得他是不會看到我了。但是我難得能看到他,于是我站在他身后看著。
空中原本飄著雨,后來雨越來越大,外衣濕透后我決定回去,離開時踩濺出的水花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么。
那天我的作為被認為影響了一個時代,此后多年我無論走到哪里都被介紹做“馴服了風的女孩”,名聲不亞于我的父親。然而所有的一切只是出于單純的無知與戀慕。我的父親沒有給我機會了解他,我也只能以一個普通女兒的心情去揣度他。我無從知道他有怎樣的力量,我不知道他正在怎樣的抉擇中掙扎,我也不知道他本將做下怎樣的決定。我不知道我那神一般的父親從稚齡女兒的行為中看到了什么,對我來說這一切如此簡單清楚:我的父親在淋雨,于是我為他取來一把傘。
我回到原地時雨水滂沱如注,父親仍佇立雨中,仿佛如發(fā)絲都沒有稍動。雷聲轟響,電光接連撕裂天際,打在父親身前的石階上。又一道電光閃過,父親隱約發(fā)出屈服的嘆息,他上前一步,向劈面而來的火蛇伸出手去。這場景有些駭人,我忍不住發(fā)出叫喊聲。
那一瞬間發(fā)生了很多事,幾乎不能分辨次序。父親向閃電伸手,我尖叫,父親回頭看我——同時那道金色閃電停在半空,黯淡了一瞬,華光大盛,嗖然反射回云際,如一支長箭直貫層云,所到之處黑云蕩盡,風歇雨止,穹天云層中碧藍色的最高處一柱陽光直射下來,照得父親鬢角雨水閃閃發(fā)光。
父親看著我,我看著他。他籠在那沁人的金光里,我狼狽地站在光芒之外,仍微微飄著雨絲的暗處,手向他伸著,捧著那把小傘。
我怔怔地看著父親,他的面容在光芒里模糊不清,像真正的天神。我問他:“您還要傘嗎?”
我看不清父親是否笑了,如果是那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露出笑容。他向我伸出手,我握著傘尖把傘柄遞給他,他頓了一下,接住了。
我說:“以后還會下雨的。”
他輕聲說:“啊!
那是我和父親第一次對話,之后我有了很多這樣的機會,卻沒有那一次能這樣頻繁地入夢。在那個止雨午后的隔天父親帶著我離開了大陸最繁華喧鬧的卡梅洛特城。我從馬車的紗簾里看著魯斯特神殿威嚴壯麗的金色穹頂逐漸遠去,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它。
是的,一切都從這里開始。塞維爾歷1052年,被稱為“風語者”的魯斯特神殿大神官,帕特里克·基思,因拒絕為魯斯特王室貪婪的擴張圖謀編造神諭,攜幼女離開魯斯特心臟卡梅洛特城,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流亡生涯。終其一身,他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王國的職務(wù),也再沒有人親眼見過,他那傳說中通天徹地的強大術(shù)法。
那把沒有用上的雨傘,是我奇異路途的開始,也是父親輝煌生涯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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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就這么看看吧。我不一定會回來更它,只是運動會看臺上的心血來潮之作……你知道,運動會下雨了,我沒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