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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這是一個亂世,而我們是生在亂世里的人。
十年前,南北兩國邊境起了場爭斗,戰(zhàn)火不斷,殃及無辜,成千上萬的平民在那場戰(zhàn)爭中死去。
我生在邊關(guān),趕上了那場禍?zhǔn)。那些禽獸想侮辱我,我抵死不從,被砍下了一條右臂,卻沒有死。南國的將軍李世顯路過,救下了我。
在遇到李世顯之前,我不笑。早早就有人告訴我,白城,這個世間沒什么人是值得你付出笑容的。李世顯卻問,白城,你為什么不笑。
恰逢嚴(yán)冬時分,冰封雪飄,關(guān)山如鐵。我站在城樓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鋪天蓋地的黃沙在風(fēng)中狂卷,模糊了我的視線。然而,我透過層層迷霧,很清楚地看到了黃沙盡處有一抹盎然綠意。我問李世顯,將軍,那是什么?李世顯微笑,說那是沙冬青。他等著我繼續(xù)問,但我一直沒吭聲。李世顯無奈搖了搖頭,又說,沙冬青生于沙礫,長得很快,開的花很漂亮。
他摸著我右手空蕩蕩的袖管告訴我,再苦再難,活下去的也不是沒有。我第一次對他笑了。
他興致很高,又說他家在江南,繁花綠柳,荷葉田田,秋濤起落,雪花如絮,再美不過了。
2
李世顯是個大忙人。南北微妙局面已破,那場爭斗后,所有的危機(jī)都擺上了臺面。收緊城防,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每每雞未叫就起床,夜中深仍未睡,虎虎生威的眼睛都熬成血紅。
晚間時分,我都要為他送杯參茶。他總會放下手中的兵書或者戰(zhàn)圖,笑著對我說,辛苦你了。
四年前,李世顯二十有六,我也十八了。有天早晨,我替他梳頭時,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有什么東西哽在我的喉嚨里,不上不下。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李世顯回頭看我,白城,你怎么哭了。
他們都說我心如鐵石,李世顯也怕是這么認(rèn)為。那年他救我之時,我一身鮮血淋漓,被砍下的右臂甩飛在一旁。我沒有哀嚎,沒有求饒,也沒有哭泣,死尸一般躺在那里。
剛來時,我每晚做噩夢,驚醒后就呆呆坐到天亮。后來,噩夢漸漸少了,再后來,它們就不再來找我了。從我發(fā)現(xiàn)那根白發(fā)起,我又開始做噩夢,甚至更勝以往。
我對李世顯說,將軍,白城想幫你。李世顯搖搖頭,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好男兒志在四方,為國馬革裹尸,自然榮耀無比。但他想我應(yīng)該到江南去,找間小院子,做點小生意,養(yǎng)幾只雞鴨,娶個好女人,生幾個孩子,沒事就看看書弄弄花,很快一生就過去了。等戰(zhàn)事稍緩,我就送你去過太平日子,李世顯說。
3
我不會走,我不能走。我說,如果你要讓我走,我現(xiàn)在就回你撿到我的地方,給那些人再殺死一次算了。
李世顯跟我冷戰(zhàn)了半個月有余,還是妥協(xié)了。他讓我先做他的親隨,也督促著我學(xué)武藝學(xué)兵法。雖然少了一條手臂,但學(xué)武對我來說并不難。李世顯一臉驚奇,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將兵的人才。
兩年后,我做了軍師祭酒。雖然成了謀士,但仍是每天跟在他身邊鞍前馬后。
一日,我與他在城中巡視,聽到兩個兵士扯閑話。一人說李世顯整日與我廝混,也不知在干什么勾當(dāng)。另一人就說,這有什么好懷疑的,軍中早就傳開了,李將軍養(yǎng)著一兔兒爺呢。我一言不發(fā)就走,他追了上來,伸手扯住我的袖管。我回頭看他,他又急忙縮了回去。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些憤怒,有些不安,隱隱泛著血紅。
他說,白城,他們懂什么,盡胡說八道。
我冷冷說,是是是,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壞了你的名聲你當(dāng)然生氣。
他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轉(zhuǎn)過身,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世顯按住我的肩頭,把我轉(zhuǎn)過去。他盯著我說,我是怕你生氣。
我有什么資格生氣,命都是你撿回來的。我不去看他。
他急了,你知道我待你如何。
那日之后,我們之間再無誤會。
4
戰(zhàn)事一日日吃緊,軍中伙食來之不易。李世顯身先士卒,一日只吃一兩餐,沒過多久,便瘦了很多,人也黑了。
我不想讓他餓著,每次就偷偷把自己的食物勻一部分給他,自己多喝些水頂事。他知道后,發(fā)了好幾天的脾氣。我告訴他,這點苦對我真的不算什么,小時候粒米未進(jìn)了半個月的生活我都挺過來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李世顯哭。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眼睛睜得通紅,牙咬得死緊,眼淚就那么直滾滾落下來了。他把我攬在懷里,他說對不起。我說,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從來沒有被人重視過,能遇見他是上天的恩賜。
很多次,我夜里驚醒坐起。他都睡得像死去了般,好像再也喚不醒。我伸手去摸他疲倦的睡臉,溫?zé)釡責(zé)岬,我一看便是一整晚?br> 我產(chǎn)生了錯覺。覺得我們只是在寒冷的夜里卑微地相擁取暖。
我笑了,笑得很苦。他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我緊緊抱住。貼著他的胸膛,我聽到了一下下的心跳聲。是啊,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我捂著嘴,不讓哽咽聲溢出喉嚨。
5
士兵送來城破的消息時,正是一日陰氣最重之時。吃人的黑夜里,空氣是冰冷的,涼颼颼的風(fēng)刮來陰涼的雨絲。雨點兒打著積水,發(fā)出滴嗒滴嗒的聲音。
我們有二十多個時辰?jīng)]睡了。李世顯僵直地坐在桌前,仿佛與外界的一切斷了聯(lián)系。
我緩緩站了起來,點燃了燈。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映出淺淺的光暈。燈罩還沒蓋上,一些小小的飛蛾撲向火光,然后摔至地面,無助地死去了。
白城,你走吧。李世顯無比凝重地說。我回過頭去看著他,他只掃了我一眼,就把頭低下了。他的肩上仿佛壓著座永遠(yuǎn)掙不脫的大山。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手環(huán)過他的腰,下巴貼著他的背。他的背硬邦邦的,感覺不到一點柔軟,底下的血流汩汩,涌動著關(guān)乎生命本身的遼闊堅韌。
合上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問他,你不和我走嗎。他說他不能走,聲音干澀,嘶啞中帶著空洞。
我端出了僅剩的一點酒,倒了兩杯。我說,我們喝一杯吧。他點了點頭,拿起酒杯。
在他吃驚的目光中,我用左手繞過他的手,把酒杯湊到嘴邊。我沖著他笑。
他了然,撫了撫我的額前散亂的頭發(fā)。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杯酒。
6
三月了,邊關(guān)還是那么苦寒。所有生命都像死去了,我看著沙冬青開了花。它本不該這么早開花的。
花苞綻開時我聽到了細(xì)不可聞的爆裂聲,就像心碎的聲音。
黃黃的花朵,一朵朵在笑,絢爛無比,融進(jìn)了漫無邊際的黃沙里。李世顯沒有騙我,它們是那么漂亮。
我駕著破舊的馬車,上面拖著李世顯的薄皮棺材。他安安靜靜躺在里面,神色一片安詳。每每回過頭去,我都像看到他坐在后面對著我笑,一如他活著的時候,再苦再難都是有笑容的。每望一眼都是凌遲之痛,如煎如沸。
我很小的時候,師父告訴我,不笑就不會哭,不動情就不會痛。我是他一生之中最得意的作品,終是讓他失望了。
他從哪來,就讓他回哪去吧。我趕著馬車,一個人一具棺往江南而去。
是我,泄露了南國邊關(guān)的布防圖。是我,在酒里下了毒。我想哭,但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這是一年中最冷時分,再過一兩個月,或許就能到江南了。到時花紅柳綠,鶯飛草長,春水破冰,或許就不會那么冷了。
天地那么遼闊,還有許多好風(fēng)光,我從未見過。或許,再也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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