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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月華無痕,月色之下他那滿頭白發(fā)也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手中提著珍藏了近三十年的女兒紅,邁著蹣跚的腳步他來到了后院。將后院的院門緊鎖,再也不愿在最后的時間被凡事纏繞。
寒冬臘月,后園中的梅在冰雪中開的正艷卻白的慘淡,三十年了,這滿園的紅梅在她消逝的瞬間失了所有顏色,自此,年復(fù)一年,開著素白的花朵。提著酒來到園子中心處,他抬首,唯園中心一株,干枝雖粗壯卻是一個花苞也無。
取出兩個酒杯,一個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個卻放到這株枯梅之前。將酒杯倒?jié)M,酒香四溢,就連這園中的萬朵梅花都似沉醉其中,搖曳生姿。
女兒紅,這是她最喜歡的酒,她曾說這酒的名字極好,女兒紅,女兒紅,真真的似女兒一般醇香醉人,只可惜…,此時,一陣寒風(fēng)吹來,吹落雪白的花瓣,漫天的落花隨風(fēng)起舞,就如他們初識的那個清晨。憶及那段往事,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彎彎翹起,那時他這一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是一個雪后的清晨,初識酒中滋味的他偷偷拿著自家釀造的美酒來到后院這片梅園,周圍雖是寒氣襲人但那酒的醇香卻足以抵御所有的嚴(yán)寒。在他似醉非醉之時,便吹來一陣寒風(fēng),隨風(fēng)而落地花瓣相互交織成一片花海,迷了他所有的心神,慢慢的在這花海之中竟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似真似幻,在這飄飛的花瓣雨之中顯得是如此的飄渺與虛無。隨著風(fēng)勢的減小,那虛幻的身影竟變的清晰起來,又一陣突然的狂風(fēng)刮過卷起了片片殘紅,他不自覺地遮住雙眼,當(dāng)再次睜開雙目時便看到了她,一身紅衣,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注視著自己,溫婉地笑著。
也許就是這一眼,便讓他們糾纏了整整一世。
從未問過她來自何處,亦從未問過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梅園之中,也許只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明了了一切。那一天,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對方,許久,許久,久到或許滄海桑田的變化也不過如此。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雙足以傾世卻清冷高傲的雙眸。
她,就像是這園中的寒梅,傲雪而立,清絕出塵。
那一日,他執(zhí)起她的雙手,與她結(jié)下這白頭之盟。自始至終,她從未開口,而他自己只說了一句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仍然記得那一日,他牽著她的手靜靜地跪在廳堂之上,固執(zhí)的請求雙親接受這來歷不明卻讓他想與之相守一生的女子。座上雙親雖是滿心的不愿但念及愛子,終是不得不松了口,只是一樣,雖讓她進(jìn)門,身份卻只能是妾。
他轉(zhuǎn)首,靜靜地注視著跪在身畔面容平靜的她,她靜靜地看著自己,淡淡的笑著。他釋然,他們之間不會因著一個“妾”字而有任何的改變。就這樣,他牽著她的手走進(jìn)那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
紅簾一掀,看到的是她那清冷絕世的容顏,不復(fù)往日的淡然,此時的她雙頰暈紅帶著新婦特有的嬌羞。便在此時,她第一次看著他靜靜地說:“我,叫梅兒。”他輕笑,心中似已了然。
自那日之后,他們夫婦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恩愛的模樣讓本來不放心的雙親亦心中歡喜。他們之間的愛戀讓他明白了何為“只獻(xiàn)鴛鴦不獻(xiàn)仙”。梅最喜后園的那片梅林還有自家特釀的美酒--女兒紅。
他們常在雪后坐于園中小亭,品著女兒紅,賞那滿園的紅梅。是啊,這滿園的紅梅,在他的梅兒出現(xiàn)之后,這園中的花瓣竟變的是異常的紅艷,尤其是園子中心的那一株,竟艷麗的連牡丹都遜色三分。他曾笑語:這園中的梅樹都感到了他們之間的愛戀變得喜氣洋洋了。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對他說:“這梅樹的花瓣之所以紅艷是因為它吸收了人類的血液,”他心中一窒,靜靜地看去,只見她伸手接住了幾片隨風(fēng)飄落的紅色花瓣,淡淡地說:“這落下的每一片紅色花瓣,都是這梅樹落下的紅淚,來回報賜予它鮮血之人!
那時的他并不懂梅兒的這一番話,直到后來,那場比雪還要紅艷三分的花雨讓他明白了一切,只可惜,那時一切早已來不及。
想到動情之處他忘了自己已是花甲年紀(jì),竟飲了一大口酒,喝得太急咳了出來,隨著酒水落在積雪之上的是那紅的驚人的血液?吹竭@血跡,他的心中掠過一絲欣喜,此時的自己終于可以不用再顧及任何事情,很快的,很快的自己便回到她的身旁去,將今后的生生世世交于她,再續(xù)那白頭之約。欣喜過后,卻是掩不住的悲戚,這一世是自己先背棄了他們之間的誓約,這樣的自己是否能求得她的原諒,再見到她,不會了,應(yīng)該不會了。
恩愛了三年有余,一系列的問題相繼而來,她的性子清冷,從不愿與外人過于親密,使很多親友對她頗有微詞,但最重要的,最不讓雙親滿意的是成親三年他們卻并沒有子嗣。自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即便是自己不在意,但雙親的不滿已無法抑制。
提親之人重新登門,在眾多少女之中,有位姓柳的小姐便成了他的又一個妻。雖是不愿,但“無后”二字卻似千金重?fù)?dān)壓在了他的心頭。靜靜地站在梅兒的面前,他不知該怎樣開口,不論怎樣的話語在這種時候都會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從窗子望向后園之中的那片梅林,許久許久,久的像他們初見時一般,但最終她還是轉(zhuǎn)過身來,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地說出那句不變的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苦笑,最終自己還是放開了她的手,任她在自己的面前消逝。
與柳家小姐成親之后,他與梅兒的情意卻是越發(fā)的濃厚。他們?nèi)耘f一起飲酒賞梅,梅兒她最愛那女兒紅,只是每次都會飲的醉意朦朧,每次醉后,梅都會靜靜望著他,輕輕地說:“知道嗎,這女兒紅的名字起得真是極好,女兒的香醇,女兒的嬌羞都能從這酒中細(xì)細(xì)體味。只可惜,我雖飲著女兒紅,卻不能成為真正的女兒,空有女兒的心,女兒的魂,卻沒有完整的女兒的身。”說著說著,她眼角的淚珠便會靜靜的滑落,直直的砸在他的心上,心痛得讓他無法喘息。而更讓他心驚的便是梅兒留下的淚竟是紅色的,如血液一般的顏色,像園中央的那株梅樹的花瓣,紅的驚心,紅的動魄。
每到此時,他便會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讓自己去承擔(dān)一份她心中的痛。
一邊為梅兒的委屈感到心痛,另一邊卻不得不去面對雙親的期盼,還有柳家小姐那哀怨的目光。
柳小姐君瑕溫柔賢淑,深得雙親的喜愛,他視柳君瑕如妹,即使她怎樣的溫婉柔美,自己都無法用愛戀的心去對她。他的滿腹柔情,一生的愛戀都已系于梅兒一人。為了雙親的要求他不得不用半數(shù)的時間來陪伴柳家小姐,開始的應(yīng)付不知在何時變得是如此的自然與隨意。她不愛飲酒賞梅,但她寫的一手好字,她飽讀詩書,不似其他的閨中女子只讀得女誡之書,她與他一樣看經(jīng)史,通律法,只可惜竟是女兒之身,若為男子定是人中之龍,出將入相,青史留名。
不知不覺間,他已好久不曾與梅兒一起賞梅了,思及那清冷的容顏,心中一緊,便要奪門而出,衣袖卻被那雙秀美卻輕輕顫抖的手指握緊。回身,是柳君瑕勉強(qiáng)的笑顏,“此時正是夏日,梅樹未開,相公可否留此一夜,我,我”那殷紅的雙唇竟被她咬出了一絲的血跡,面前這個已成為他第二個妻的女人同梅兒一樣有著屬于自己的倔強(qiáng)與脆弱。心中的這份愧疚與不忍讓他終是留了下來。
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幻在不知不覺之間完成了更替,夏華已過,秋實亦收,當(dāng)?shù)谝黄h雪落地之時又一個冬季來臨。與這冬日一同來臨的是柳君瑕已經(jīng)明顯隆起的小腹,他訥訥地站在梅兒的面前,心中的不安越發(fā)的強(qiáng)烈,她的神情依舊如初見時一般的清冷,唯一改變的是那雙清亮高傲的雙眸中偶見的溫柔已開始破碎。
想到此處,他不自覺地提起酒壺,清澈的酒水從壺口傾倒而出卻灑落了一地,呆呆的看了許久散落于地的酒水,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顫抖的手指。他只能無奈的嘆息,從梅兒逝去之后,每當(dāng)想到她時,心底就會泛起止不住的痛楚,幼時聽人說起十指連心,自己還曾質(zhì)疑,可三十年的痛楚卻清楚地讓他明白,痛到深處,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會感到隱隱的痛,這種痛曾讓他幾近瘋狂。
盡管痛徹心肺,他依舊愧疚著,當(dāng)年的梅兒也同樣承受著自己賦予她的痛楚,不,她比自己還要痛苦,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放開她的手,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執(zhí)起另一雙不屬于她的手,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憤怒的將她推離,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從懷中取出當(dāng)年的那枝金釵,精細(xì)的做工,是自己當(dāng)年花重金為梅兒打造的,卻也是這枝金釵奪去了她的生命。將尖利的一端刺入手腕,猛一用力,將手腕劃開一個碩大的口子,當(dāng)年的她也是同樣的方法任血液從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流失掉。用流著鮮血的手臂緊緊地貼在樹干上,他顫抖地在心中底述:梅兒,你曾說你是因我的血液而幻化為人,那現(xiàn)在的你可不可以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只要一眼就好,真的,只要一眼就好。
淚水順著自己已變得蒼老的臉頰滑落,伸手,接住自己的淚水,透明的顏色,梅兒的淚水是紅色的,是血液的顏色。那樣的紅淚自己最后一次見到是在三十年前的今日,那一日的他滿心的歡喜,這一日是他第一次見到梅兒的日子,也是他與梅兒定下白頭之約的日子。他早已準(zhǔn)備下一壇她最愛的女兒紅,要與她在梅園中暢飲,還有這枝金釵,這是城中最好的工匠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精心打造而成。這段時間為了懷有身孕的柳家小姐,自己冷落了梅兒,梅兒嘴里不說但心里一定怨著他吧。
今日,他便要告訴梅兒自己的心意,他這一生心中所愛只梅兒一人,自己是獨子,不得不為家中延續(xù)血脈,現(xiàn)在柳姑娘既懷有身孕,他便再無牽掛了。家中酒坊,他不愿接手,幸好柳姑娘天生聰慧,早已在雙親示意下接管了過來,他已決定,等孩子出生了,滿月了,他便將這家中一切都交給她們母子,而自己,他的眼中浮上一絲幸福的笑意,自己會帶著梅兒尋一處方外之地,種一片梅林,與她兩個人,恩愛到老。
正想著,院中便傳出一陣嘈雜之聲,丫鬟驚慌的跑進(jìn)來,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叫著:“梅園,少夫人”竟驚慌的說不出話來,他心中一緊,跑入梅園,當(dāng)看到面前的情景時卻呆住了。
梅兒愣愣的站在梅園中心,眼中有著掩不住的震驚,而她的面前,柳君瑕痛苦的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從□□流出的血液染紅了她素潔的白衣?吹剿絹,梅兒似想要說些什么卻說不出口,其實她什么都不用說的,柳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已經(jīng)哭著訴說經(jīng)過。
自家小姐來找少夫人聊天,卻被少夫人一把推在地上。此時的他腦中一片空白,茫然的上前將柳君瑕攬在懷里,她面色蒼白,痛楚掩不住慌張,“夫君,孩子,我們的孩子!”他痛苦的閉上雙目,自己略通醫(yī)理,君瑕流了這么多的血,腹中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慢慢的將柳君瑕扶起,抬首,看著立于面前面色慘白的梅兒。
“我”她才開口,面容竟一偏,左邊的臉頰挨了一巴掌,是聞訊而來的爹爹,氣急的打了她,一絲細(xì)細(xì)的鮮血從唇角溢出,她抬起頭,竟不再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欲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抱起柳君瑕竟連一眼也不愿再見她,但他還是看見了,她眼中的的震驚,絕望與悲戚。他終是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看到她眼中的欣喜,他竟狠著心,從懷中掏出為她而造的金釵,狠狠的扔在她的面前。
絕望的轉(zhuǎn)過身,他平靜地吐露讓自己悔恨了一生的話語:自此,你我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你,走吧。
垂首,看著哭倒在自己懷中的女子,悔恨與痛苦侵蝕著他的心,自己竟要為了那樣一個狠毒的女人而拋卻自己的妻兒。
狠下心,離開,卻在即將離開梅園時聽到她清冷的聲音。
“我,能救她,能救,你們的,孩子!
一句話,讓他停下了腳步,可片刻,又重新抬起腳欲走,卻因著懷中極力掙扎的君瑕又停下了。
懷中的妻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也許,也許,她真的可以,救我們的孩子,求你,讓她試一試。”他不得不轉(zhuǎn)身,看著園中那讓自己難忘的身影。
立于園中的梅兒依舊是那一身大紅的衣衫,但她的發(fā)絲卻不知在何時散落,飛散的青絲隨著寒風(fēng)輕舞,飄起,遮住了那一雙清冷絕麗的雙眸,自己扔在地上的金釵已被她握在手心,她靜靜地看著自己,忽然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未曾見過的絕艷笑容,殷紅的雙唇中吐露最后的話語。
“夫君,你已經(jīng)不記得了吧,”她輕笑著靠在園中心的梅樹上,那清冷的目光中此時卻是充滿了滿滿的柔情。
“那時你還只是一個五歲的頑童,你喜歡爬樹,有一次你爬上這株梅樹,竟爬上了幼枝,摔了下去,樹枝將你的小腿劃破,血液流了一片,可當(dāng)時還是個孩子的你竟沒有哭鬧,反而拿著斷枝為它憐惜!
靜靜地看著他,她眼中的溫柔化成濃濃的柔情。
“這之后的十五年,你總是喜歡在冬日靠在這種梅樹上,賞梅暢飲,你的笑容,你的痛苦,我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十五年,你,定不會想到,我便是這株梅樹吧!彼p輕地笑,笑容里是讓自己心痛的苦澀。
他痛苦的閉上雙目,他又怎會沒有猜到。五歲的孩童曾震驚的站在那株梅樹之下,望著那一夜之間變紅的花瓣,默默地體會著不同于其它雪白花瓣的絕麗,就在那一刻,向來喜歡素雅的他愛上了這種熱烈的,驚心動魄的紅。第一眼見到梅兒,心中便已了然,她便是這株梅,這株紅的讓他心動的梅。
看到他了然的神色,她明白了一切,夠了,即使他早知道自己屬于異類,仍舊曾深戀著自己,這一生,再復(fù)何求?
將金釵插入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地劃開一個碩大的口子,任血液從身體流出,一股暖流慢慢地注入柳君瑕體內(nèi)。
“幼時你給了我血液,讓我能幻化成人,與你度過了三年讓我一生難忘的幸福的日子,今日,我也該將這血還你了。”她溫柔的笑著,用殘力催動漫天的花瓣,攔住瘋狂的欲沖過來的他。
輕輕地靠在樹干上,抬首,看著漫天飄舞的血色花瓣,那種血一樣的紅色慢慢的消退,變成異樣的慘白。
生命一點點的流失,夫君,我今生能為你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他就這樣無力的站在梅園中,看著她那一身紅衣慢慢變白,直到消失,刺骨的寒風(fēng)一直不停的吹著,將滿樹的殘紅吹盡,直到樹木枯萎,自此,三十年,不復(fù)蘇醒。
無力的抬起失血過多的手臂,在梅兒逝去的這三十年的時光里發(fā)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君瑕生下了孩子,秀美的女孩,額頭卻有著一片鮮紅的梅花瓣的印記。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君瑕倒在梅園之中,身畔是滿地的血紅。這個本性溫婉的女子為她當(dāng)年的錯誤贖了罪,留下的一方白絹上寫滿了當(dāng)年故意摔落在地只為奪回夫君的狠心算計,卻也寫下了差點痛失愛女的惶恐與對梅兒的愧歉,她想用自己的血去換回那逝去的佳人,但終究只是徒勞。
平靜的將她埋葬,他站在早已枯萎的梅樹之下,鄭重地許下誓約:三十年,給我三十年的時間,等我看著你用生命換回的女兒幸福之后,我便會去陪你,天上地下,與你不離不棄,再續(xù)今世之約。
身體慢慢的變軟,倒在地上,他的眼前是漫天的紅色花瓣,努力的睜開雙目,就像三十四年前,他看到了那個一身紅衣的她,靜靜的站在漫天飛舞落花之中,靜靜的注視著他,溫柔的笑著。
梅兒,來生我定要與你再續(xù)那白頭之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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