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羅是我所接觸到的第一個死刑犯。他看起來不到二十歲，有著一頭打著卷的把寶藍(lán)色長發(fā)和標(biāo)志性的陽光笑臉�，F(xiàn)在，他笑得很燦爛，令人想象不到六個小時之后他就要被執(zhí)行槍決。

　　我把稿紙放在我和他之間的一張藍(lán)色床鋪上，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唯一的障礙物。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面對死刑犯，我覺得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的生命就像蛇的尾巴一樣細(xì)，只剩下幾個小時就消失了。我覺得自己有點(diǎn)呼吸困難。

　　我拿起鋼筆準(zhǔn)備為他寫遺書，一種恐懼、害怕和惋惜使得我禁不住渾身發(fā)抖，手中的鋼筆連續(xù)劃破了好幾張，幾張嶄新的稿紙就這樣被扔到了地上。

　　看見我的舉動，米羅卻面帶笑意，說：“拜托，待會上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害怕什么�！笨吹剿锹詭追种蓺獾哪槪也唤行⿲擂�。在尷尬的氣氛中，我誠懇地告訴他自己是第一次面對死囚。他聳了聳肩，表示理解。

　　為了緩和氣氛平靜自己的情緒，我想聽聽他的故事，而不僅僅是遺言，我給他買了一包煙，就是這包煙改善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當(dāng)我把香煙遞給他的時候，他非常激動。他本來戴著手銬，盤腿坐在地上，這個舉動讓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死牢里有一個迷信的風(fēng)俗就是被判處了死刑的犯人，在行刑前，如果有一個人在無意當(dāng)中給他香煙抽，意味著他來世可以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他一邊抽著煙，一邊給我講他的故事。煙霧在半空中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圈。

　　“我和他是在一場事故中認(rèn)識的。那天是深夜，我一個人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當(dāng)時公路上亮著紅燈，一個人正慢慢地走過人行道，突然有輛車闖了紅燈，向他撞去。那人來不及躲閃，就被車撞出了一米遠(yuǎn)。我趕緊跑了過去，他倒在一灘血泊中，而那輛車卻再次發(fā)動引擎，從他身邊駛過。我當(dāng)時借著車燈，牢牢地記住了那亮車的車牌號。當(dāng)時路上沒有其他行使的車輛，就算有，也不會停下來。大概是怕人死在車上，讓他負(fù)責(zé)任吧…”說著，他深深地吸了口煙，煙從他的嘴中噴出，室內(nèi)彌漫著濃濃的煙霧。我不禁后悔：早知如此，當(dāng)初應(yīng)該給他買包香型香煙的。

　　“我只好背著他去附近的綜合醫(yī)院。他很輕，我卻不敢走快。我撕下自己的衣袖，包扎了他的頭部，至少要暫時止血。后來到了醫(yī)院，他直接進(jìn)了急救室。手術(shù)室的紅燈一直亮了五個多小時，我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著，不知到了什么時候，門被推開，他平躺在床上，被醫(yī)生們推入了手術(shù)室附近的病房。一位醫(yī)生對我說他已度過了危險期，現(xiàn)在只需住院觀察。然后他又讓我將他的家屬帶來，我說他出了車禍，肇事者已經(jīng)逃跑。他嘆了一口氣，說病人的頭部撞到地面時，不小心碰到了視神經(jīng)，雙目失明。我問他能復(fù)明嗎，醫(yī)生只是搖了搖頭，我當(dāng)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看得出他的雙肩在微微顫抖，因為憤怒。

　　“其實我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的，可我沒有。我守在他的病床前，靜靜地注視著他的睡顏。我驚訝于他的美麗與脆弱，仿佛一件精致的易碎品，只要一碰就會破碎。他的臉很蒼白，蒼白到能夠隱約看見里面細(xì)小的血管。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墨綠色的長發(fā)，盡管它因手術(shù)而被剪掉了一部分。我猜，他的眼睛也許是冰冷的藍(lán)。我從他隨身攜帶的證件中知道了他叫卡妙，是個法國人，20歲。除此之外，我對其他一無所知，包括他的家屬�！�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故事。他的聲音很好聽，有著如磁場般吸引人的能力，不過我更在意的是他講的故事里的那個人怎么樣了。

　　“在第二天的下午，他醒了。我看著他緩緩地睜開冰藍(lán)色的雙眼，它們毫無焦距。他一醒來，就對著空氣問：‘請問現(xiàn)在是不是晚上�！移v地坐在旁邊，不忍將他失明的事實告訴他。我對他說現(xiàn)在是深夜，我把燈關(guān)了。他先是默了一會兒，隨即流下了兩道清淚。我想他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失明了吧，可他沒喊也沒鬧，只是怔怔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半晌，他說了一句謝謝你�！闭f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像是抽泣。

　　“我的父母是經(jīng)商的，我從我的存折里提出錢，去替他支付了手術(shù)費(fèi)，并辦了住院手續(xù)。他不停地對我說他以后一定會還，我說不用，你和我是朋友。然后，他對著我所在的位置笑了，笑的是那么美。當(dāng)時我真想去把那個肇事者給宰了�！�

　　“在他住院的期間，我向?qū)W校請了假，天天在病房里陪他。我把他轉(zhuǎn)移到高級病房。那里很高，也很靜，從窗外望去能看到郁郁蔥蔥的園林�？上裁匆部床坏�。他每隔十幾分鐘就問我一次在不在，我說我在，并緊緊地握住他冰涼的手。在他住院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探望過他，他也從不提起他家人的事，我也不問�！闭f著，他又吐出了層層煙霧。

　　“后來，我有事去了趟學(xué)校�；貋砗�，”我以最快的速度走向了他的病房。我推門而入，看見他正拼命地拉扯著插在胳膊和手腕上的針頭。我急忙上前制止了他，他愣了一下，隨即撲到我身上大哭特哭，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能輕輕的拍著他的背�！�

　　“之后，他一天比一天消沉，一天天消瘦下去。我無論怎么勸說也沒用。后來只好用半哄半威脅的口氣喂他喝粥。他喝了一口就會吐出一半�！�

　　他又停頓了一下，稍過片刻，他開了口，近乎咬牙切齒。

　　“……后來，我找到了車主。那是一個中年男子，他看起來很年輕，有一頭和卡妙一樣的墨綠色的短發(fā)。他是個企業(yè)家，見我來找他，便笑嘻嘻地帶我去一家高級餐廳。我一邊給他灌酒，一邊聽著他說他是如何如何的事先計劃，并付諸實行，在深夜開車撞倒他的私生子并順利逃跑…他說他要和一個富家千金結(jié)婚，如果他想繼承一筆數(shù)目龐大的財產(chǎn)，就必須沒有任何子嗣�！�

　　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在瞬間被凍結(jié)，連煙霧也似乎停止了飄動。

　　“我和他走出了餐廳，并將他帶到了附近的園林。我抬起地上的一塊巨石向他的頭部砸去，他一下倒在了地上。我沒有滿足，不停地砸他的頭部，直到它變成一堆血肉模糊的肉塊。我沒有掩埋尸體，就這樣開車回了家。并在其余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待警察們的到來。不過他們的辦事效率真是越來越差了，那么明顯的謀殺案，竟還是花費(fèi)了他們近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后，他們找到了我家——之后的，不用我說了吧？”他沖我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我對他勉強(qiáng)地笑了笑，眼角已滲出淚水。

　　“時間不多了，快幫我寫遺書吧�！彼嵝训�，我這才想起了我原本來此的目的。

　　我執(zhí)起鋼筆，右手卻因抽泣而微微地顫抖。他對我所謂地笑了一下，我只覺眼前一片模糊。

　　他說：“請幫我寫：卡妙，我不后悔。我很幸福�！�

　　我照做，潔白的紙面上低落了幾滴清淚。

　　離執(zhí)行槍決只剩下兩個小時。

　　我顫抖著將折好信紙，并將他放入了信封。上面貼著郵票。

　　“要寄到哪里？”我不知道卡妙住在哪里。

　　“等你出獄了，就把它燒了吧。”我訝異。

　　“因為，我馬上就要去和他見面了。”他幸福地一笑，那是我在他生前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兩個小時后，他被槍斃。

　　一年過后的今天，我已刑滿出獄，并燒掉了那個信封。

　　我在獄中替死囚代筆寫遺書的的次數(shù)也不下一百。而在那一百多名死囚中，惟有最初見過的他，占據(jù)著我腦中最深處的位置。

　　——他們，應(yīng)該在天堂見面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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