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驚鴻照影來

　　——你總歸該知道的，有些事情，哪怕放得了手，心，始終不能夠。
　　——正如有些事情，任那時光消磨流逝，驀然回首的剎那，恍惚間，清晰如昨。

　　說實(shí)話。
　　我沒有去過沈園，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見過那許是早已將千年歲月斑駁而盡的高墻，或許隨著千年時光黯然消逝的，還有那三兩行的濃墨丹青。
　　但見沒見過，去沒去過，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空間的不同不妨礙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時間的消逝也不妨礙流傳下的愛情。

　　甚至只消一首詩，哪怕僅僅一句話，那些深處暗流的感情，瞬間傾瀉若昨。

　　我總是第一念想到釵頭鳳。

　　緩緩讀著，或者不必讀，只是用手輕輕摩挲著書上黑色的字跡，好像就能觸摸到千百年前那些無法言語的悲哀與痛苦。

　　詩，是言志的。

　　誠然，陸游并不缺乏這樣那樣的志向，不單提以筆為鋒刃，他更是自幼習(xí)武，中年能徒手制服斑斕大虎，從軍征戰(zhàn)多年的歲月和身處的戰(zhàn)亂時代讓他發(fā)奮報國的志向被打磨的越發(fā)锃亮——他揮筆書下的那些炫目的锃亮，是無盡的樓船夜雪，是奔騰的金戈鐵馬，是男兒志在四方的豪情壯志。

　　但，那不是全部。

　　尚記得清楚，高中時期，歷史書上形容是“寫下過無數(shù)慷慨激昂的愛國詩篇”，而后緊跟著的，還有這樣分庭抗禮的一句，——“也不乏纏綿悱惻的婉約作品”。

　　是的，一個人，只要他是人，就總有無盡而豐富的情感，豪情和愛情是兩種火與水的碰撞，糅合在一起，才是完整，而活生生的生命。
　　然而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面對要放棄某些難以割舍事物的局面，感情和事業(yè)，不僅是如今現(xiàn)代人抉擇不定的難題，于古代，特為尤甚。
　　你看，那無上光明的前途，光宗耀祖的仕路，豪情壯志的內(nèi)心，就這么被兒女情長束縛？
　　聽到千年前的人們搖頭說什么嗎？他們說——

　　天大的笑話。

　　所以，面對母親的詰難，面對孝這個天大的字眼，陸游無法挺身，無法抗?fàn)�。無法抗?fàn)�，便只好轉(zhuǎn)身離去，落荒而逃，留下了唐琬一個人，留下那些低吟淺唱過的聲音，那些濕漉漉的情感……更留下多少難以言表的痛楚。
　　痛楚，不僅僅是得不到才痛，而是得到了又二度失去，不是四張機(jī)織就的鴛鴦雙飛不成，而是雙飛雁兒，終成孤鴻。

　　他沒有辦法暴起對自家母親呵斥什么，也無法將家中私事對好友傾訴——唯一能聽他心事的唐琬，此刻咫尺天涯……寫下休書的時候他沒說什么，唐琬離家的時候他沒說什么，再度成親的時候他也沒說什么……他的滿腔悲哀和痛苦還有憤怒，都在幾年后見到唐琬的那一刻崩潰傾瀉。

　　他看見她美目盼兮，依舊是那般的溫柔，纖纖柔荑遞給他一杯酒，卻是發(fā)抖的。

　　多美的紅酥手，多醉人的黃藤酒，多明麗的春色宮墻柳。
　　物是，人也是，可他們之間隔著的，仿佛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再見，他是別人夫，她是別人妻。

　　回不去了。

　　陸游自是恨的，自是怨懟的，所以他才將全部的情感傾瀉給一堵高墻，東風(fēng)惡啊，歡情薄，春如舊啊，人空瘦，山盟雖在啊，錦書難托，錯錯錯啊，莫莫莫……

　　我不知道他這些情感里，怨懟自己的，有多少。

　　我始終難忘，多年前，第一次看見一篇散文里寫沈園里的話，真是非常的美。
　　美而犀利。
　　文里說，唐琬怎么也不明白，在戰(zhàn)場上不懼金戈鐵馬的表哥，怎么就會在一紙休書上羞答答地簽上了他的大名。
　　文里還說，他終究，沒能握住她那雙紅酥手。

　　其實(shí)，我并不恨陸游的軟弱。
　　那種氣提到喉嚨，只化為幽幽的嘆息。
　　人總會有很多的無可奈何，花落去或者人亡故，怨憎會或者恨別離……以不同的心來面對，可能仍會得出同樣的結(jié)果，倘把很多人放到那時陸游的位置，可能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若是我，也不知道會如何。

　　而且，他真的如此深愛著唐琬。

　　這一輩子他寫過的那些婉約派的詩句，連同所有深情繾綣的情感，全都只小心翼翼地留給唐琬一人。
　　那是怎樣的溫柔和愛憐呢？
　　這輩子，有些事情我做了。

　　只給你一個。

　　寫情詩的詩人很多，寫情詩給亡人的詩人也很多。
　　元稹寫，他寫，取此道旁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蘇軾也寫，他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陸游呢，他也寫。
　　他寫，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一字一句念來，唇齒里滿滿的皆是悵惘和恍惚，還有半抹難言的情感。
　　數(shù)十年后重游沈園，渾濁的眼模糊了時間的界限，他覺得怎么時間過的如此古怪，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多少年過去了啊，多少年我不再見你了啊，多少年魂魄未曾入夢，多少年天人永隔，多少年后的多少年我連你的容貌都忘卻了……而今我踏入故土，但凡碰到一件和你有關(guān)的物什，卻怎么就又想起了你。

　　獨(dú)獨(dú)想起了你。

　　愛情的定義是怎樣，我并不大清楚，是兩個人的你儂我儂？還是相依相偎，春宵一刻的火熱？抑或是花前月下的情語，執(zhí)子之手的笑意？

　　那些或許是，又或許不是，這些事情陸游與唐琬做過，他同樣，也和別的女子做過。

　　然，愛情有濃情蜜意，就有平淡無味；有轟轟烈烈，就有安靜無息，而往往前者易得到，后者易分離，男女之間，異性之中，往往有著這樣那樣難以言明的情愫，更多時候，遇到了，只是遇到了，有些事情，誰都可以擁有。

　　正如有些事情，只你一個。

　　時間是緩慢的，越緩慢，越殘忍，因?yàn)闊o盡的哀思也有被沖淡的一日，再美的愛情也總會被過往封于塵，走過數(shù)十年的光陰，陸游早已兒孫繞膝，身畔也不乏女子相伴。至暮年，垂垂老矣，他在家人的陪同下重回沈園，而昨日的所有一切，突然間便蠢蠢欲動，歷歷在目——

　　原來他始終不曾忘卻。

　　原來真的，有些事情，任那時光消磨流逝，驀然回首的剎那，恍惚間，清晰如故。
　　原來，說不定，這也算一種真正的愛情。

　　身畔女子的陪伴，于他生命中或者只能留下淡淡的痕跡，風(fēng)一吹，就沒了，真正到將離去的時刻，合上雙眸，誰能想起誰？

　　無盡的黑暗中，陡然而生一抹綠色，恍惚中她從未走遠(yuǎn)，仿佛還可以握住她的手。
　　哪怕容顏可能都已經(jīng)忘卻，過往卻依舊清晰。

　　也便夠了。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我想，唐琬真的始終都陪在陸游身邊。
　　不是以□□，不是以靈魂。

　　是以他們不可被消亡磨滅的情感，是以那無法割舍的心……

　　人這一輩子，能否有那樣一段無法忘懷的情感，有那樣一個深愛過的人，始終不曾離去，想不起，不過是你不去想，而當(dāng)生命已然走到盡頭，你踏上歸程的土地，即將回歸一切的終極，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那些過往于光影流轉(zhuǎn)中，清晰如故。

　　會想起那一年的風(fēng)，那一年的天空，那一年的花花草草，那一年的橋岸，
　　而恍惚間，你可曾看見那一年撐著傘的女子，若往昔般眼波流轉(zhuǎn)，笑語嫣然，綠衣芊芊。

　　曾是驚鴻，照影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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