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花廊下的竹木搖椅上半躺著個(gè)男人，明明放過夏季，他卻已穿上天青皮襖，手中抱著暖壺，陽光越過漸顯衰敗的草木，在他清雅的面容上投下斑駁光影。這個(gè)籠罩在平和氣息中的文弱男子名喚“沈約”，連中三元功名扶搖的當(dāng)朝丞相！沈相體弱，偏偏就這么個(gè)病秧子，每每咳得痛徹心扉間卻是計(jì)謀連出，助先皇削王爵，定諸侯，撫新皇，頒新政。官場沉浮二十余載，已過天命之年的沈約叫一干貴族恨得咬牙，卻也讓天下百姓尊為文侯。也正是這份民望讓他活至今日，想要?jiǎng)铀蚣s還得先顧忌如何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
　　“相爺，主子昨晚沒能赴約，今兒特地遣奴才告罪來了�！贝髢�(nèi)總管張英笑得格外謙卑，普天之下能被他稱作“主子”的也只有當(dāng)今圣上了。
　　“他是君，我是臣，做臣子的又哪敢對君王有所怨懟�！鄙蚣s嗤笑了一聲。
　　張英訕笑，打開抱在身前的木盒，一股桂花香頃刻飄滿庭院。他道，“主子知道相爺您喜歡桂花，特地命御廚連夜趕制出這一盒月餅，您要不要嘗一嘗？”
　　沈約沒動(dòng)作，只道，“放那吧�！�
　　“這……”張英狀似為難道，“主子吩咐奴才一定要看著相爺嘗過，是否滿意才可離去，您不要讓奴才為難嘛�！�
　　“哦？張英你這是拿皇上來壓我？”沈約看著他冷笑，“何時(shí)我已淪落到連個(gè)吃食也能被人勉強(qiáng)的地步了�！�
　　張英連道不敢，“相爺說的是哪里話，只是您也不好辜負(fù)皇上一片心意不是�！�
　　“呵，都說到這份上看來今天我是不吃也不行的。”沈約向立在一旁，大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招了招手，“阿寬，把它拿過來吧。可仔細(xì)點(diǎn)，這可是御賜的，精貴的很啊�！�
　　張英卻格開阿寬的手，笑呵呵道，“不用不用，咱家自己來，”說著便邁開小步湊在沈約面前，“相爺，請�！�
　　“今兒你倒殷勤，嗯？”
　　沈約挑起的尾音叫張英心中一顫。張英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歲月格外青睞未有留痕的俊容仍舊淡雅，不小心便撞進(jìn)那雙如寒玉的眸中，他惶恐低下頭。
　　“這是皇上‘特地’命御廚為我做的？”沈約聲音平靜無波。他那雙帶了文人握筆通有的繭，因常年縮于袖袍中而白皙纖瘦的手，在朱漆木盒中逐一點(diǎn)過月餅。
　　“自然，自然�！睂τ诜讲乓黄硰堄⑦�心有余悸，沒抬頭，便沒看見沈約冰封的神色。
　　沈約垂眸，“真是難為皇上有心了，竟還專門尋來皇后娘娘的專印刻于其上，叫沈約好生惶恐啊�！�
　　“自然，自……”張英脖子一縮，這才意識到沈約說了什么。他探出頭看著盒中月餅，個(gè)個(gè)均是做工精巧講究，色香味俱全。當(dāng)然，若是上面沒有印著皇后私印就更完美了。他頭上沁出一層細(xì)密汗水，“這，奴才好像拿錯(cuò)了。對，就是奴才拿錯(cuò)了，相爺您可千萬別誤會，主子對您……”
　　“夠了！”沈約呵斥到，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緩了緩，他輕道，“你可以走了。”
　　“那這月餅？”張英剛說完就像抽自己一個(gè)大嘴巴子，還提月餅干什么，這不明擺著給這位祖宗添堵么。
　　“放下吧，”沈約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似有若無地嘆息，“放下吧。”
　　張英只得苦著張臉，將木盒放在沈約旁的石桌上，“奴才告退。”顫悠悠走了，也不需人帶路，他曾跟著皇帝來這多次，早已輕車熟路。
　　花廊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不知哪來的云把陽光遮起，一片陰郁。風(fēng)起，氣溫也漸漸降了下來，沈約一直維持著張英走時(shí)的姿勢，緊皺的眉仿佛遭受一場夢魘。直到阿寬拿來披風(fēng)給他蓋上，沈約才似被驚醒，眉宇間的疲倦顯而易見。
　　“阿寬，你跟著我多久了？”他似乎只是做了做嘴型而已，若不仔細(xì)聽根本無法知道他在說些什么。
　　“十五年了，”青年的聲音低沉醇厚，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是嗎，都有十五年了啊�！鄙蚣s扯了扯嘴角，最終沒能給出一個(gè)笑來，他道，“這些月餅，你便拿去吃吧�！�
　　阿寬沒有像一般下仆得到賞賜時(shí)那樣驚喜，他只是點(diǎn)頭，“謝相爺�！北闵斐鍪帜闷鹨粋�(gè)，青白的月餅在他麥色的手上分外突兀。
　　沈約死死地盯著他。青年仿佛對這灼熱的視線一無所覺，自顧從容的便要將糕點(diǎn)送入口中面色平淡。
　　“阿寬，”沈約的語氣干澀而沙啞，“你向來是個(gè)通透的，你可明白？”他抓著一邊扶手，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明白什么也沒有說清。
　　“自從相爺把阿寬救下帶回府里，阿寬這一生便是相爺?shù)模鼻嗄甏浇锹晕P(yáng)起，“只要是相爺想，阿寬什么都愿意。”
　　沈約舉起的手不論如何顫抖，最終還是握上阿寬的手腕，“是、是嗎�！彼^頭，不去看青年純?nèi)恍湃蔚难凵�。輕巧取下阿寬手里的月餅，他細(xì)細(xì)抿著，太甜、也太澀了。
　　“相爺？”阿寬的目光晦澀不明。
　　只是正如他方才所說，只要是沈約想的他都會做到，生死都是沈約的選擇，他能做什么？“你若死，我必一壺清酒伴你孤墳。（出自《劍神，退散！》”
　　沈約一僵，沒說話。他安靜的將月餅吃完，擦過嘴角的潔白手帕染上艷痕，便被無情拋棄在地。“阿寬，帶我去香山看紅葉吧�！彼Φ孟駛�(gè)孩子一樣，唯有眼角細(xì)密的笑紋才清楚顯示著他已年過四十。
　　“好，”阿寬的眼角有些濕潤，背起了想站起來卻無力摔倒的沈約�！拔覀�?nèi)タ醇t葉�！北成系闹亓枯p的不似一個(gè)成年男子。
　　沈約靠在青年背上，透過寬厚的背他聽見心臟跳動(dòng)的聲音，年輕而有力。
　　從后門出去，果然看到了張英縮在一邊。見到人出來他心虛的笑了聲，“相爺、阿寬，”
　　阿寬步履沉著，對于張英連眼神都不愿施舍。自討了個(gè)沒趣的張英訕訕離開看著沈約那副昏昏沉沉的樣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墒沁@個(gè)紫禁城里活得最長久的，永遠(yuǎn)不會是最聰明的那一個(gè)。
　　如今不過剛?cè)肭锪T了，香山的紅葉只是染上幾許紅，但在黃昏中卻如同血色，一如沈約的唇，妖冶如火。
　　“阿寬，阿寬”沈約湊在青年耳邊，“我這一生錯(cuò)的太多。唯一做對的便是救下了你�！�
　　兩人的背影重疊在身后，葉落無聲。
　　天邊的陽碎在沈約的眸中，從地平線上落下，一切黯淡得死寂。

　　黑夜中的皇宮如同一只靜候的蠻荒巨獸，吞噬人性的未知與陰暗。御書房中燭光明滅，映著御榻上的帝皇神情晦暗。他身前跪著張英。
　　“你說他真的吃下了月餅？”蕭繹咬著唇，又追問一句，“你親眼看著他吃下的？”
　　張英目光游移，“奴才沒見著，只是看著相爺后來的模樣，怕是真的大不好了�！�
　　“狗屁！沒見到你混吣什么！”蕭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怎樣的答案，那個(gè)男人真的就這么死去了嗎？
　　或許是從來把沈約放在神的高度，這一次來得太突然的成功才那么不真實(shí)。
　　沈約與他相識二十余載，是長輩更是知己，然而當(dāng)那年出游他真真切切看見沈約在民間的民望有多大時(shí)，他害怕了。小兒歌謠中唱“世人只識文侯智，不知天家?guī)锥喑睢�。臥榻之處豈容他人安睡，自古皇帝都是多疑的。
　　次日一場大火燒盡京中沈園。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fù)別離時(shí)。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別范安成》：沈約）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