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懷抱小包裹坐上那把造型奇特的冷冰冰的金屬椅子，我看到哥哥紅了眼，眼里是濃濃的憂傷。我沖他笑笑：“哥，我會想你的�！彼ба溃站o的拳頭骨節(jié)泛白，嘴皮顫動：“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薄班拧！蔽覔P(yáng)起手：“你放心好啦。開始吧。”哥哥深望著我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傻丫頭，你要我怎樣放心�！蔽已廴σ粷�，忙側(cè)開臉：“哥，你什么時候這么婆媽了�！备绺绱袅税肷�，如突然被蝎子蟄了般快步走到有著一大堆按鈕的操作臺前，摁下紅色的啟動鍵。我望著他的背影，對不起，哥，請原諒你妹妹的任性吧。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跌落在一條風(fēng)一吹就黃沙漫天的沙石路上。路邊是無邊的麥田，放眼望去，遠(yuǎn)處一座貧瘠的小山坡下，稀稀落落的有幾戶住家。已近仲夏，天有些悶熱，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有些緊張，這是我想來的地方嗎？“咩~”身后傳來羊兒歡快的叫聲。我扭頭，遠(yuǎn)處有人趕著5、6只羊朝這邊走來。那人越來越近，我心里捏了一把汗。洗得泛白的土藍(lán)色褂子，黑色的扎腳褲，還有盤在頭上灰白稀疏的辮子，是這里了，我松了一口氣。趕羊的老人走過我身邊，停住回轉(zhuǎn)身：“閨女，你沒事吧？”我笑著：“沒事，大爺，可以討口水喝嗎？”
　　我跟著大爺來到小山坡下的一家，一個老婆婆迎了出來，身邊跟著孫子，一個7歲大的小男孩，眼睛又黑又亮，煞是可愛。在老婆婆準(zhǔn)備中飯的時候，我陪他在天井瘋玩，對即將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興奮不已。午飯簡單卻豐盛，在這個看上去并不豐裕的家應(yīng)該是最隆重的待遇了。我滿懷感激，很想掏出銀子來作為答謝，雖然這似乎很俗氣。可惜，我連俗氣一下的機(jī)會都沒有，我在小得可憐的包袱里面，只摸得幾塊在自己饑餓時用來維持血壓的巧克力，因為溫度的原因，有些化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項少龍在將已經(jīng)融化的巧克力遞給那對老夫婦時會覺得不好意思。幾經(jīng)推辭，老人滿心歡喜地收下我口中所說的紅毛國來的糖果，見實在挽留不住我多住幾日，就熱情地為我指明去京城的路，并將我送出了好幾里。
　　我望著漸漸遠(yuǎn)去縮成黑點的三人，欣慰的笑，自己的旅程應(yīng)該很順利吧。擦擦汗，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聽大爺說，下了這座山，沿著官道走上3、4里，會到一個市鎮(zhèn)，今晚就在那里歇息一下好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遇上山賊，看到幾個窮兇極惡的人拿著大刀、斧頭圍住我，我突然好想笑，這么電視劇的情節(jié)都讓我遇見了，看來真的不枉此行�！澳�，笑什么？快把你的包袱和身上值錢的東西給我們�！睘槭椎囊粋�山賊惡狠狠地喊道，竟有些底氣不足的樣子。我暗笑，包袱是可以給他，可是里面有我的藥，沒有藥我或許就到不了京城。我忍住那熟悉的暈旋感，定了定神：“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信不信由你�！睕]料到我會如此鎮(zhèn)靜，山賊愣了愣：“少廢話，把你的包袱扔過來�！蔽铱纯此紫�，把包裹打開，一件件亮給他們看：“如果這幾件衣服你們愿意要的話，可以給你們�！币蝗荷劫\傻了眼，其中一人不甘心地指著那堆裝著藥的塑料瓶子：“這是什么？”“藥�！薄八�？什么藥？”山賊頭子不解地問。在地上蹲太久，我起身的時候有些搖晃，見他竟有心來扶，我虛弱地笑笑：“我有死癥�！薄八腊Y？”山賊目光炯炯的瞪了我半晌，然后晦氣似的“呸”了一口：“你可愿意隨我去做押寨夫人？”“我有死癥。”“我知道，你一個女子，身無長物，又孤身一人，不如隨了我去還好�！痹瓉砩劫\也有好人。我望著他：“謝謝。但是，我想在死之前找到一個人，見上一面。我走了這么遠(yuǎn)，就是為了見他一面。如果，我見過他后，還有時間，我就去做你的押寨夫人可好？”山賊頭子撓撓頭，“嗯”了一聲，扔給我一個黑色的小袋子，一群人轉(zhuǎn)瞬間消失在茫茫的樹叢中。是銀子，我想笑，淚卻掉了下來，是自己運(yùn)氣太好，還是運(yùn)氣太差，總會遇到那么好的人，讓自己怎么也舍不得離去。

　　清冷的空氣，淡淡的芳香。我睜開眼，眼簾印入一片淡雅的鵝黃色輕紗。這是哪里？我起身，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檀木的家具，寫意的山水畫，掛著鵝黃色輕紗的雕花木床，看樣子是到了一個有錢人家。我輕敲著自己的頭，努力回想是怎么回事�！皠e敲了。你暈倒在山上，所以，我把你帶了回來。”一把好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望去，一個身形高大瘦削的男子捧著一個托盤站在那里，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臉，看他的穿著，應(yīng)該是個富家子弟。我皺眉，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見到你和山賊說話，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子。”在我還在冥思苦想之際，他已走近我身邊：“你為何要哭？”我抬頭，如遭雷擊。如果說我以前不知道這種形容是什么樣的，那我現(xiàn)在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細(xì)膩，棱角分明的臉堅硬而不失溫柔，那一雙如春水般動人的眸子只讓人望上一眼就想一直沉溺下去。如此倒也罷了，偏偏一股高貴的氣息和一股書香氣息很好的融合在一起，從他身體里散發(fā)出來，讓人怎生也挪不開眼。許是看慣了別人見到他就失態(tài)，他很好脾氣地等我回神，然后端給我一碗藥，幾顆梅子：“如果覺得苦，吃幾顆梅子就好了�！蔽页泽@地看著他，他說話的口氣好象我跟他相識了很久似的，可是……我笑笑：“謝謝！其實我很能吃苦的，你不用象哄小孩子一樣哄我。對了，我的包袱呢？”他呆了呆：“你要走？”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絲不舍，我原本只是打算把包袱要來好吃里面的藥，現(xiàn)在改變了主意，堅定地點點頭：“是。我已經(jīng)好了�！薄翱墒�，你才剛醒過來，身體……”“我這是老毛病了，沒事的�！蔽壹奔钡卮驍嗨�，生怕自己反悔。這個男人太致命，我怕丟了自己原來的目的，我不可以背叛�！澳强煞駟栆痪洌媚锛敝x去所為何事？”刻意忽略掉問話中濃濃的失意，我挺直身子：“尋人�！�
　　告別了那男子，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問他的姓名。這樣也好，反正自己已不再想和任何人有太過親近的關(guān)系，因為這樣只會在離去的時候徒添更多的哀傷。

　　曾在三毛的書中看到過說人的精神的文字，說人的精神很恐怖，只要還有彌留的意識，即使是一具骷髏也會繼續(xù)活動下去。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變成這種被意識支配的骷髏，但我知道，在一股信念的支撐下，我用5天的時間完成了別人需要8天才可能走完的路程。當(dāng)我看著明珠府第森然的朱漆大門和門前威嚴(yán)的石獅，我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全然不顧來往行人或鄙夷，或同情，或吃驚的目光。我終于來到你的家門外了，我相信，不久一定會見到你。
　　我捏著包裹坐在府第對面100米開外的影壁下，開始漫長的等待，沒關(guān)系，只要能見你一面，等待又算什么。三天后，過度疲勞的我終因體力不支倒地。然后不知過了多久，在一股熟悉的芬芳中醒來。
　　我瞪著頭頂鵝黃色的床幔，苦笑，現(xiàn)在自己還有轉(zhuǎn)身離開的勇氣嗎？“姑娘，這是我家，你就安心修養(yǎng)一段時日，如要尋人，我可以幫你�！彼f完，放下藥碗匆匆離去。是我上次傷到他了？我嘆口氣，注意到一個小姑娘在門邊好奇地望著我。我沖她招招手：“你是誰？可不可以過來陪我說回話？”小姑娘走到我面前福了福身子：“奴婢云朵兒，聽候小姐差遣�！蔽摇皳溥辍币恍Γ骸拔以趺闯赡阈〗懔耍俊痹贫鋬禾痤^，天真的說：“少爺吩咐的啊，少爺說以后云朵兒就是小姐的奴婢，要好好服侍小姐�！�
　　可愛的小丫頭。我笑著拉過自己的長發(fā)：“云朵兒，我叫蝴蝶。我的頭發(fā)好象很臟了，能不能打點水給我洗一下？”云朵兒很開心地忙上忙下，我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年代，洗個頭竟是這般麻煩，如果要自己在這里活上幾十年，不知道過得慣不？還是，夢真的只是夢，是不能走近的。埋頭任云朵兒輕柔地洗著我的發(fā)，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恍惚有種久違的感覺�！靶〗�，聽說你在尋人？”“嗯。”我懶洋洋地應(yīng)了一聲。“不知是尋納蘭老爺呢，還是納蘭少爺呢？”我一怔：“你說什么？”“我聽你在昏迷時叫納蘭，納蘭的，難道不是嗎？”“哦�！蔽宜闪丝跉猓骸拔一杳詴r，是你在身邊照顧我嗎？”“嗯。原來你尋的人不是老爺和少爺啊。不過也是，少爺你都見了，也沒說是你尋的人�！薄吧贍敚俊蔽殷E然抬頭，嚇了云朵一跳：“小姐？”我急急地抓住她的手：“這是納蘭大學(xué)士的府��？”“對啊�！薄澳慵疑贍斁褪羌{蘭容若？”“咦，小姐你不知道少爺?shù)拿謫�？”原來，他就是我要尋的人，我心愿已了，可是，我舍得離開嗎？我抬頭：“云朵兒，你別告訴你家少爺我昏迷時叫著納蘭的事，好不好？”“好，好，小姐，你別哭，你哭云朵兒也想哭了�！�

　　之后，在納蘭面前，我不再提尋人的事，他也不問，我可恥的在這種曖昧的氛圍里享受偷來的幸福，享受他每一次跑來給我念他新做的詞，享受他撥動琴弦為我彈奏他新譜的曲，享受他每交到一個新朋友就介紹給我認(rèn)識。偶爾，我會想到那個善良的山賊，滿心抱歉，我的心已經(jīng)全部給了另一個人，實在無法實現(xiàn)當(dāng)初的諾言了。
　　幾個月后，納蘭明珠從關(guān)外回來，見了我，皺眉，沖容若道：“你為何總是這么任性？你要什么時候才會懂事？”容若直直地盯著他的眼：“阿瑪，我真有這般任性么？”明珠一窒，嘆了口氣：“她可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漢人女子。還有，你來年春天就要和盧云成親。”見容若沒有反應(yīng)，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你自己好自為知吧。”
　　明年春天啊，還有整整大半年的時間呢。我噓了口氣，對上容若有些不安的眼睛，促狹地笑笑：“我是不是個壞女人？”容若呆住，第一次，我主動上前抱住他：“就讓我壞這么一次吧，就一次。就算下地獄我也認(rèn)了�！薄靶〉彼拥鼗�?fù)碜∥�，在我頭頂喃喃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才是那個自私自利的壞人�！毕鄵砹季�，我臉紅了，畢竟這是自第一次和一個不是自己哥哥的男子如此親密的接觸，尷尬的望向窗外：“納蘭，我們?nèi)シN花吧。”他一愣：“大冬天種花？”我清醒過來，干笑：“對哦，那明年春天你幫我種下這個�！蔽覐馁N身衣服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有夜合歡花的種子：“將它種在院子里，等長成泡茶喝，可以治療失眠和抑郁哦�！彼麤]接：“為何要我替你種？”“明年春天，你就要成親不是�！蔽覝\笑。他急了：“我這就去同阿瑪說，退了這門親事�！薄安灰蔽依∷骸斑@是注定的，真的，歷史是容不得人改變的。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滿足了，求求你不要再去為我做什么。”

　　當(dāng)天氣一天天冷下來，我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一點點的流逝，我的時日不多了。我開始任性地要求納蘭帶我去爬京城周圍各種各樣的山，不顧外邊天寒地凍。他總是默默地滿足我的每一個要求，沒有一絲怨言。
　　“納蘭，我們是不是把京城所有的山都爬遍了？”在山間的一個亭子里，我笑意盈盈地望著頭上那張臉，明知他此刻的眸子里是濃濃的哀傷也不去點破。納蘭緊了緊我的披風(fēng)：“小心回去又感冒了�！薄凹{蘭”熟悉的暈旋感又襲來，我喘了口氣：“可惜是冬天，沒法子種花，不然，我們就可以把每一座山頭都種滿合歡花。”“為什么只想種合歡？”“名字好聽唄。而且可以入藥。如果你因為我走而失眠的話，它可以幫你�！鄙砗蟮娜松碜右唤�，突然用力抱住我：“小蝶，我們成親吧。”“不可以�！蔽疑斐鍪种更c點他的鼻子：“你答應(yīng)過我的�！彼徽Z，淚在臉上結(jié)成了冰。我吐了口氣：“納蘭，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不叫蝴蝶，我姓傅，叫傅蝶�！薄笆菃幔坎还苣憬惺裁�，都是我的小蝶�！鄙砗蟮娜寺曇粲悬c悶。我推了他一下：“告訴你一個秘密�！薄笆裁矗俊彼芘浜系厣爝^頭來，熱熱的鼻息噴到我臉上，害我好一陣心跳。我清清嗓子：“我要尋的人，是你。”他聞言，轉(zhuǎn)過我的身子，面上神情復(fù)雜：“為何？”我看著他：“你早知道了？”他點點頭。我拍了他一下，做個鬼臉：“哈，不告訴你了。”我轉(zhuǎn)身望著山下：“納蘭，答應(yīng)我，以后想起我的時候一定要笑�！薄靶〉！薄班�，今天我的精神好象好了不少，不如我們?nèi)ド侥_下那戶人家借住一宿再回去好不好？”“好�！彼兆∥冶涞氖郑骸拔覀儸F(xiàn)在就去。”
　　冷冷的北風(fēng)中，我伏在他寬闊的背上，兩人就這樣緩緩朝山下走去，一點不覺得寒冷。我想起了我早逝的父母，想起了我的哥哥，想起了熱情的趕養(yǎng)老人，想起了那伙山賊。我真的好想一直跟大家在一起，如果有來世，就讓我們一直在一起吧。來世，我會告訴納蘭，我１２歲那年，滿身管子躺在病床上的時候，讀到一首叫《蝶戀花》的詞，因為那首詞，我愛上了那個與我隔著幾百年距離的納蘭。

　　那一年冬天，我死去，那一年，納蘭19歲。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huán)，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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