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
　　一
　　我想我是愛你的。
　　愛的熱烈，愛的朝氣蓬勃，就像夏天滿目的綠。
　　只是，現(xiàn)在是冬天了。
　　二
　　走過來，走過去。
　　“阮�！彼p輕的從喉嚨里滑出一個單字。男子依然聽見了。停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看著她。眼睛亮的像冬夜里的星，帶著凜冽的寒氣。
　　“謝謝你幫我找到父母�！迸⑧卣f。
　　謝謝你照顧我這么多年，現(xiàn)在我想走了。男子在心里偷偷笑了。潛臺詞呵，她的潛臺詞他一看就知道。只是，為什么是現(xiàn)在？她的父母早就找到了，她只是不肯回去而已。
　　爐子上的水響了，打破寂靜的尷尬。他看著她奔出去。長長的頭發(fā)上別著一個kitty貓的發(fā)卡，給她經常過分沉郁的背影帶來幾絲活潑。但那不是他送的。他也不曾見過。
　　路邊的法國梧桐葉子已經開始變黃脫落了。這條巷子口就有很大的一株，底下鋪了厚厚一層金黃，踩上去柔軟的像誰易感的心。
　　他就是在五年前的這棵樹下?lián)斓揭准喌摹?br>　　那時的易紗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雖然她說自己已經十六歲。手里拿的，正是他的事務所的廣告。
　　“哥哥，你知道去這個地方怎么走嗎？”怯怯的，讓人心疼的聲音。那時的他，穿著意氣風發(fā)的西裝，走著意氣風發(fā)的步子，頂上，是意氣風發(fā)的蔚藍的天空，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意氣風發(fā)的味道。
　　這個小女孩就帶著一句哥哥跳入了他意氣風發(fā)的世界。

　　樹下的男子仰起頭，冷漠的臉反射了太陽的溫暖，有一種孩子的天真。三年前他已經找到了易紗的父母。每次他催她去見他們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說，不急。
　　不急。
　　他聽到這句話就不再說什么，任由她住下來。易紗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沒有不快的接受了。只是偶爾側過頭時，會想上帝還安排了什么？在他平穩(wěn)的生活中。
　　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子輕輕笑了，這時，他也聽見了上帝的笑聲。上帝在他心目中從來就不是個慈祥的老頭兒，他覺得撒旦要更坦率一些。
　　他轉身離開了那株梧桐，心里有點奇怪，又覺得好笑。來這里干什么？緬懷？他搖搖頭。易紗只是與父母相認而已，那是她的家。而他是她的朋友，一切與以前并沒有什么不同。

　　是嗎？

　　經過那個櫥窗，他看到了一個同她戴的一模一樣的kitty貓發(fā)卡，莫名其妙的買了下來。他苦笑了一下，這個東西他可用不著，而易紗已經有一個了。
　　三
　　木質的樓梯，踩起來咯吱咯吱的響。
　　母親住在二樓。他早就想讓母親搬家，那溫和的老人卻固執(zhí)的不行。
　　房子已經年代久遠，看起來卻并不如何破舊。推開門，熟悉的感覺直沖他的靈魂。
　　屋子干凈清爽的和小時候一樣，而母親的笑容竟讓他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母親絮絮地說著，他微笑著仔細聆聽，雖然他始終不明白張?zhí)碾u蛋和李太太家的狗有什么關系。
　　什么都不重要了。早上的忙亂，中午的嘈雜已經退到了宇宙的盡頭。窗外，是許久不曾見過的星空。一顆顆的星，都像盛滿了酒和笑意。
　　母親房里依然掛著父母后來補照的結婚像。父親的臉上并沒有他小時候見慣的嚴厲表情，而是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無措和幸福。
　　他默默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輕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已經替他把床鋪好，暄軟的被子，有太陽的香味。

　　四
　　兩天后他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
　　易紗來過。她的兩根頭發(fā)就纏在把手上。
　　如果我來找你，你不在，我會留下記號的，你一定要找到哦，然后打電話給我。她說。
　　她來過，而他不在。
　　要打嗎？
　　他把一枚硬幣已經反復扔了無數(shù)次，早忘了哪一面代表“打”，而哪一面是“不”。

　　“阮。”有個怯怯的聲音。他回頭。
　　易紗站在門口。銀白色的圍巾，黑色的靴子，鮮紅的短大衣，強烈的顏色對比，強烈的美麗。易紗給人的感覺一向是柔弱的，但與這種強烈卻有奇異的和諧。她小小的臉蛋散發(fā)著隱隱喜悅的光芒。
　　不必再選擇了。上帝仁慈的替他做了決定。
　　他把硬幣放進口袋，站起來和易紗一同走出事務所。一路上都有探究好奇的目光。他坦然的近乎漠然，她羞紅了臉，神情有一絲微微的不安。
　　“我去找了你兩次，你都不在，所以我來這里看看�！彼噲D解釋什么。
　　“我去媽媽那兒了，今天早上才回來，沒來得及回家�！彼p松的撒了個謊。平靜的湖面上激不起一絲波紋。

　　男子和女孩并肩走著。一對璧人。迎面而來的人眼中寫著羨慕。只是表象罷了。男子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女孩扭過頭來看著他。江水混濁，滔滔流著，多少的前塵往事都一并淹沒了。
　　女孩只懂得自己的心，所以愧疚。男子看透了三個人的心，所以寂寞。

　　五
　　阮不再見易紗。這于他并非什么難事。他的朋友很多，而她并不認識幾個。即使認識許久，她也并不了解他。
　　不必解釋啊。阮把玩著那個kitty貓的發(fā)卡和曾用來作決定的硬幣，想。東西碰撞發(fā)出暗啞的“得得”聲。
　　他已是冬天。
　　朋友家的陽臺很大。夜了，星星很稀疏，卻一顆顆冷冷的，完全沒有酒和笑意。他覺得易紗在月亮上，但始終模糊的看不清楚。應該買個望遠鏡來著。他有些無聊的想著。

　　六
　　他十二歲以前，一直有個好朋友。每次考試都是他第一，朋友第二。他覺得這樣很好，直到一次考試時他找不到準考證，事情才開始變得不一樣。
　　準考證找到了。只是放的地方太過詭秘，頗花了些時間而已。
　　他依然考得不錯，只是第一是朋友。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但那時候的天在他眼里像藍色的寶石，而河水清的像媽媽的眼睛。他的心充滿溫柔，和這些相比，那個第一真的不重要。
　　只是沒得朋友做了。他不想勉強自己，朋友也未再找他一起上學。
　　有時候失眠，聽著窗外呼嘯的風，會有寂寞悄無聲息的爬過來，滿屋滿墻。
　　越長大，對人的戒心越重，他已經很難放開心去完全的相信一個人。易紗是個很奇怪的存在，他并不是信任她，卻對她的存在有莫名地依賴。

　　七
　　我是愛過你的。我從不懷疑它的真實性。
　　只是我見到他的時候，卻開始懷疑我的感覺。
　　你的愛像海，包容我的笑淚。
　　他的愛卻像水，讓我想與他融為一體。

　　易紗想告訴阮，有關她的愛人。
　　但阮消失了。就像那天他突然出現(xiàn)在十六歲的她面前一樣，消失在她二十一歲的生命里。
　　她在阮的門上纏了一根又一根的頭發(fā)，遠遠的一團黑，就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阮并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但一個人想要隱藏，真的太容易了。
　　看到你頭上的kitty貓時，我就知道你要走了，就像我生命中突然出現(xiàn)的意外一樣，又要突然的消失了。
　　我早就知道，上帝他，一定還有下文的。他想要一個人難過，從不直接，總是把美好的東西放在你面前，看到你的渴望，他再拿走。
　　我早說過他不坦率了。

　　八
　　醫(yī)生跟他已經熟識，這兩年來的進進出出。
　　醫(yī)生喜歡他，因為他不像別的病人一樣驚慌失措、大喊大叫，他總是微微笑著。即使那笑容掩飾的只是冷漠。
　　母親不知道他的病，依然住在那棟干凈的老房子里，和照片上的父親一起等著他咯吱咯吱踩著樓梯來看他們，依然在他來時絮絮地說著往事，依然為他鋪好有太陽香味的被子。
　　易紗已經結婚了。他在報紙上看到喜訊的時候，已磨得起了厚厚的繭的心竟然抽痛了一下。
　　僅此而已。
　　他曾經想過，如果他沒有病，會不會去與人爭奪易紗。
　　大概是不會。他常常責怪上帝的把戲，但接受那些變故又異常的坦然。
　　九
　　在充滿海藻氣味的風中，一只蝴蝶蹁躚飛舞。一眨眼的工夫，他感到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沾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卻在幾年后還閃著光。
　　————《某傻子的一生 蝴蝶》
　　芥川龍之介的書，讀起來讓人沉靜，他常常會莫名地微笑起來。他的每一個字都冷冷的，像他曾經見過的某夜的星光。他喜歡的不得了。
　　易紗過的很好，母親的小樓依舊。
　　而那些日子都過去了。夏天繁盛的草過了冬，又抽出了心芽，只是，已不是去年的舊物了。蝴蝶飛走了。眼前有無數(shù)相似的飛過，都不是那一只，那只蝴蝶連最初的感動一并帶走了。
　　斑斕的花紋在歲月當中模糊。
　　什么時候會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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