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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
葉闌坐在桌邊,側耳聽得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在門前。片刻后,“吱呀”一聲,一身月白長袍的頎長青年拎著兩個壇子推門而入,日光照亮他的臉,眼波流轉間極盡風流。
葉闌苦笑著迎了上去,道:“怎的又是你,月初不是才來過!
那人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等葉闌招呼,便一屁股坐到桌邊,朗聲道:“我知你一人在此悶得慌,便只好跑勤快些了!
葉闌聞言溫柔一笑,神色間似有些許感動:“那還真是勞煩簡小侯爺了!
“得得,你可別學那幫子無賴小侯爺?shù)慕,聽得我心涼!焙唽幨懿涣说臄[了擺手,將手里的壇子往桌上一放,獻寶道,“瞧我給你帶了什么!”
說著利索的揭去壇子上紙糊的封口,霎時一陣辛辣氣息撲面而來,葉闌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待須臾濁氣散去后,便剩滿屋子濃醇酒香。
“倒是好酒,哪兒來的?”葉闌笑嘆,問了句。
“費小將軍嫁妹,逢人便送呢!焙唽幷f著,取過兩個杯子,滿上,將其中一杯推到葉闌面前。
“方才還說我,你自己不也費小將軍的叫!比~闌沒好氣的瞪了簡寧一眼,取笑道。
“呵,那怎么能一樣,人費小將軍下月便是國舅爺了,能多這么叫一回便是一回吧!焙唽幑室鈱⑦@話說的很輕巧,末了偷偷去看葉闌臉色,那人面上清清淡淡的笑在聽聞“國舅”這個稱號時有一瞬的凝滯,但被極快的掩了過去,若非簡寧留心,怕只當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小珍是個好姑娘,母儀天下也實至名歸。”葉闌說道,想到那個小女孩一雙靈氣逼人的大眼睛,面上客客氣氣一派大家閨秀的模樣,但到底在將軍府耳濡目染,自有鎮(zhèn)得住后宮的非凡氣勢。
何況這背后家族的利害關系……對他來說,也算一招不得不走的好棋。
他啊……想到那個人,葉闌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見對面人面露恍惚神色,簡寧便知他想起了誰,驀地心中五味繁雜,只好抬手灌了口酒,這才壓了下去。
“這些年老太后的黨羽被他慢慢拔了個干凈,如今攏了將軍府,他這根基也算是穩(wěn)了。”簡寧慢慢說道,對面葉闌含笑傾聽,陽光照得他整個人都薄薄透透的,乍一看,倒以為坐著一團煙氣,“只是這幾年,他性子變了許多。”
簡寧說著,重重吐了一口氣。葉闌面色一凜,目光中閃過一絲痛楚,簡寧有些難過的想,每次只有講到他的時候,面前這人才會顯出些人氣來。
那個他,正是當今圣上——季玄清。
要說季玄清、葉闌、簡寧、費蒼義四人也算青梅竹馬。其中葉闌年紀最長,跟季玄清也最親近一些。葉闌是丞相之子,也是當朝太后的娘家人,稍年長一些便被送進了宮,跟著季玄清一道聽太傅上課。
那個時候的季玄清像個藕娃娃,小胳臂小腿白白潤潤,可愛的緊,講話也奶聲奶氣,另三個人就老喜歡逗他。后來隨著年歲漸長,季玄清出落的愈發(fā)英氣逼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皇家威儀讓簡寧和費蒼義也不敢再隨意造次,只有面對葉闌的時候,他才會露出孩子心性來,像個普通少年,直到……
“那一日的天氣,也像今日這般,好得讓人氣悶!焙唽幫巴饩爸,突然如此說道。
葉闌被他這一句提醒,思緒亦不由飄回當初。
那真是好大的陣仗。
登基兩年有余的皇帝親自領軍將丞相府上下圍了個水泄不通,府內(nèi)家眷仆從近百人跪于前院,神色惶恐,無人敢出口大氣。
葉闌跪在最前面,老丞相已經(jīng)被壓在天牢月余,他明白,這一天遲早要來。
身著黃袍的人在他面前站定,葉闌低著頭,感覺到他落在自己身上居高臨下的目光,脊背一陣戰(zhàn)栗。他不敢抬頭看他的臉,大約也沒臉去看,既然做了,便早知道會有今日。
“帶走!”那一聲怒吼讓陪同的費蒼義都慌了神。葉闌有點欣慰的想,他越來越有皇帝的樣子了。
被人駕著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葉闌終于忍不住還是抬頭看了季玄清一眼,年輕的皇帝瞪著他,那目光恨之入骨,仿佛就要把葉闌生吞活剝了似的。
葉闌有些自嘲的笑了,瞇了眼,別過臉。
“當日你并未負他,卻為何不同他解釋!”見葉闌面露凄楚,簡寧再也熬不住,急切喊道,這問題埋在他心里有好久,當年他正在塞外,并不曾如費蒼義般親歷,如果他在,簡寧想,是斷不會讓那種事情發(fā)生的,“你知他頂信你,你若松口,事情又怎會至此?”
他自然知他最信任自己不過。不然也不會熬過了兩年才下手。
或許,要不是自己突然的加入,季玄清還會一直拖,拖到他覺得自己安全了才動手。
可是他不想阻了季玄清的前程。一代君王,怎可為自己這不相干的人處處受人牽制?所以他使了計,加速了父親那邊的行動,也給了季玄清一個機不可失的理由,踏出了收復皇權的第一步。
他無法忘記那日在牢里。年輕的帝王神色哀痛,幾乎是渴求的抓著自己,一個勁兒的質問:“不是你對不對?只要你說不是,朕就信你!
“陛下,”葉闌前日受了刑,說話很是費力,“事情你也調(diào)查的夠清楚了,何必自欺欺人。”
季玄清聞言猛的抬頭,用仿佛要看穿自己的眼神般瞪著自己。葉闌盡力維持表面的平靜,他看到季玄清眼睛里自己邋遢的臉,笑的不好看,但還算冷靜,甚至透著無所謂。
很久很久,季玄清終于放開了葉闌。他看著年輕的皇帝一步一步朝后退離自己,步伐有些踉蹌,表情也有些恍惚。然后季玄清站定,深吸了一口氣,再抬頭的時候,已然恢復成冷酷君王該有的樣子:“誰都可以負朕,唯有你葉闌……唯有你……”
他的聲音已經(jīng)顫抖得不成樣子,于是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倉皇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葉闌很想拉住他,像往日那般摸著他的頭安慰他,可惜他的手被鐵鏈牢牢鎖住,有心無力。
數(shù)日后,原丞相因密謀弒君代主而被滿門抄斬,全家老小數(shù)百人,無一幸免。
“我不過是我爹手中的一顆棋,”葉闌聽到自己的聲音,簡寧坐在他對面,傷心的看著自己,“我知他舍不得,但不除丞相府,他便永遠無法手握實權?v然是顆棋,我也想總不要阻了他才好。何況……爹他……確有異心!
他這話講的平平淡淡,似真是前塵往事一筆勾銷般坦然。簡寧只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彈回來,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你便讓他一直怪你?”
“興許,他早忘了。”葉闌一笑,似有頑皮靈動,更多卻是放棄和無奈。
簡寧無話可說,默默看了他半晌,終于只能重重嘆了口氣。壇子里的酒早被他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個干凈,卻見葉闌面前滿滿一盞,絲毫未動。
“可惜了這好酒,你又不喝!焙唽幤鹕矶似鹑~闌面前的酒杯,一翻手,佳釀隨之傾倒于塵土。
葉闌靜靜看著,淺淺一笑。
又坐了片刻,簡寧起身告辭,葉闌叫住他,指著屋內(nèi)柜子上的匣子道:“那個替我?guī)Ыo他,便當新婚賀禮吧。”
簡寧嘆氣應了,策馬離去。
門被關上,葉闌的身形漸漸隱于黑暗,再不可見。
轉眼到了下月,新帝封后大典。禮前簡寧單獨入宮,交了個匣子給當今圣上季玄清。
季玄清接過匣子,并未打開,從簡寧的角度,只看得到映于季玄清眸中的燭火跳動,似有千言萬語。
“其實他……”簡寧干澀的開了口,沒說幾個字,就被季玄清打斷。
“我知道。”季玄清輕輕的說,“他既想我好好做這個皇帝,我便做給他看!
他說這話是面無表情,卻讓簡寧心中一滯。一股酸楚涌上心頭,幾乎就要把持不住。
“臣……臣先告退了!彼煅手f。
季玄清只是揮了揮手,而后繼續(xù)坐在殿上怔怔望著手中的匣子,那副模樣,如同歷盡滄桑的老者。
奈何橋邊,孟婆拄著拐杖端了碗湯來。葉闌笑了笑,面容如玉,好看的不真實。
“你等了這么許久,怎的忽然想通了?”孟婆問道,似有不忍。
“想做的想看的都做到了看到了,便無所留戀了。”葉闌邊說邊接過孟婆碗里的湯。
遠處天邊傳來興奮的歡呼聲。那是人界的慶典,熱鬧非凡,卻與己無關。
“喝了這孟婆湯,前塵往事便都忘盡了!
在孟婆的喃喃低語中,葉闌仰頭,將碗里的苦澀一飲而盡。
剎那間他想起年少時,季玄清不知聽哪個宮女說了些有的沒的,尋了個匣子,截了葉闌同自己的一束頭發(fā)扎在一處,放進去。那時的季玄清已褪去誘使圓潤,輪廓清癯。
他說:“葉闌,來世,希望能不生在君王家,我還是會來尋你,我們還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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