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打電話給他了！”
　　“請你和小遠保持距離！”
　　“我們小遠是要上重點高中的人，沒時間陪你！”
　　……
　　一句句尖銳的話在耳邊不斷爆炸，“轟”“轟”一聲接一聲，震得手幾乎拿不住話筒。
　　腦子里已然是一片空白，方才接起電話的喜悅早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猝不及防的變故讓他手足無措。
　　末了，他聽見的聲音：
　　“阿姨，我不會再給任遠打電話了，請你相信他，他一定會考上重點高中的�！�
　　掛斷電話，眼睛盯著墻上一處掉漆的地方，愣了半晌，眼淚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
　　終于明白，不認真讀書的后果，很簡單，不能和那個人同一個高中，不能天天看到他。
　　僅此而已。
　　那一夜，一向“睡覺比天大”的陳麒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直勾勾地頂了一宿天花板，心中思緒千轉百回，張了張口，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教室里一如往常。
　　早讀課前，任遠抱著一疊講義目不斜視經(jīng)過陳麒的位置，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對不起”，驀然輕下去的尾音化成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不過一秒的時間，離去的背影一如往常，削瘦單薄，總讓陳麒想起大風中搖搖欲墜的倔強的風箏。
　　陳麒看著看著失了神，耳邊充斥的早讀聲慢慢輕下去，講臺，黑板，桌前豎著書本認真誦讀的學生都模糊了開。
　　恍然回到那個鮮活明媚的夏日。
　　那是才開學一個多星期，他和新認識的哥們兒打完球滿頭是汗地回到教室，坐在位置上猛灌涼開水，不知道咋地就往門口瞟去。
　　門口進來一個瘦削的少年，背脊梁挺得筆直，白色襯衫在體育課上被汗微微泅濕。他認得那是以第一名考進來的，這個班的班長任遠。
　　任遠，任遠，任重而道遠。
　　許是感應到注視的目光，任遠亦看向陳麒。
　　那清淺的目光抵達時，陳麒隱約想起些什么，這清淺的目光，自開學起就能感應到，只是粗枝大葉的他未曾放在心上。
　　他們本是不同世界的人，而在那個夏日，那一次對視，他們的生命有了交集。

　　忘記了是什么時候開始打電話給任遠，也忘了彼此間說了什么，只是那種興奮而略緊張的感覺，讓人記憶猶新。
　　此后的電話順理成章起來，每晚一個，風雨無阻。誰也想不到，兩個在教室里看起來毫無關聯(lián)，每天說話不超過五句的人，回到各自家里會捧著話筒聊個沒完。盡管兩人看似相去甚遠，卻意外地有很多共同話題：晚上的球賽，新上映的電影，學校里的趣事，無意中看到的段子……有時候干脆不說話，給對方放一段音樂或單純聽聽對方喝水寫字的聲響，也不覺得尷尬。
　　陳麒相信，是一種有魔力的電波，引導著他們交織在一起，建立這樣一種微妙的關系。而這樣一個個電波穿行的夜晚，都成為兩人心間最絢爛的一段樂章。

　　時間之翼滑翔到了兩人的初三。某天，任遠的母親意外發(fā)現(xiàn)兒子接連幾晚聊著長時間的電話，頓起疑心，遂追查，于是就有了前文所述。
　　在對任遠的母親許下承諾以后，陳麒驀然驚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牽系著他和任遠的電波像被人為切斷。他的心空蕩了一塊。
　　正是這樣的空蕩，更讓陳麒明白了一些事。
　　后來呢？
　　陳麒努力了一年，作為體育特長生考入了任遠被保送的重點高中。
　　就是這么簡單，質疑的人是因為沒有真正努力付出過，自然不會換得同等的結果。更何況，支撐著陳麒的是心中溫暖的信念：他不要電波就這么輕易消失。

　　高中。任遠在一班，陳麒在十班，兩班教室理所應當?shù)叵嗑嗌踹h。
　　他們每天晚上用短信保持著聯(lián)絡，仍舊是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有時候發(fā)著發(fā)著那邊沒有了回音，陳麒知道一定是任遠先睡著了。于是陳麒也收起手機，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月考期中考統(tǒng)測前夕，陳麒就給他發(fā)“老子要復習了這次門門不掛給你看”，過了一會兒那邊回過來“那我也爭取門門不掛”。真欠扁啊，年級前五掛個毛線。想是這么想，陳麒怕他復習分心，還是忍著沒有回復。
　　每天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陳麒大多時候只看到任遠的一個側面，或是一個背影。偶爾隔了老遠和他對視，笑一下，也講不上話。兩個人的圈子天差地別。不過總是看到任遠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在“優(yōu)秀干部”“市三好學生”“全國數(shù)學競賽一等獎”這樣的大紅紙上，甚是惹眼。
　　任遠這種好學生，到哪里都是發(fā)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體啊。
　　也會在別人的話里聽到他。
　　“阿麒，我跟你說，一班的那個班長超完美的�！鄙衔锢碚n的時候，同桌女生悄悄告訴陳麒。
　　總之，不管，怎么樣，那個叫“任遠”的人，陳麒每天還能看到，還能聽到他的各種消息，晚上還可以和他短信到深夜，那么陳麒已經(jīng)知足了。
　　真想一直看他這么優(yōu)秀下去啊。陳麒想�？此忌虾么髮W，找到好工作，過上上流生活，然后和一個漂亮賢惠的女人結婚，生孩子——咦，想到這里怎么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呢。

　　混混沌沌的高中生活，陳麒認識了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叫池方晴。挺普通的一女生，愛打扮不愛學習，笑起來有點像貓。池方晴主動對陳麒提出交往的請求，陳麒也就糊里糊涂地答應下來。
　　稀里糊涂地交往著，陳麒感覺還行，至少見不到任遠，不能和任遠聊天的時候，也不會那么寂寞。
　　某次陳麒和池方晴拉著受走過種滿銀杏的校園大道，迎面碰見任遠，陳麒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而任遠回陳麒的眼神卻是冷冷的。
　　“你朋友？”池方晴搖晃著任遠的手臂，甜甜膩膩地問。
　　“…算是，以前的同學。”陳麒含糊地回答。
　　“怎么這么一副冷漠的樣子�。俊背胤角玎狡鹱�。
　　不是的。他平常也會對我笑的。他笑起來很溫柔很好看。陳麒在心里說。
　　秋風吹過，涼意隨之蔓延，幾片銀杏葉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和他分手吧。”晚上發(fā)來的短信，任遠如是說。
　　“為什么？”陳麒只是想知道任遠的想法。
　　而那邊，卻再也沒有了回音。
　　自后，不知是誰刻意為之還是時光洪流太過迅猛，兩個人的關系慢慢地，慢慢地就淡了，兩個人的距離漸漸地，漸漸地就遠了，就算偶爾發(fā)個短信，也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毫無顧忌。
　　維系在兩人之間的電波，被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細，還來不及發(fā)覺，就這樣輕飄飄地斷了，消失在冰冷的空氣里。
　　不見了。

　　在很多年后，我們都成了大人。
　　從浴室沖完澡出來，陷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一路的疲憊仍揮之不去。
　　摸出手機，想到給妻打個電話報平安，便從通訊錄里調出號碼，按下?lián)芴栨I。
　　“喂，阿麒，你到了嗎？”
　　“嗯，在酒店了，一切都好�！�
　　“那就好，這兩天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放心，那如果沒事的話就先……”
　　“……阿麒！”
　　“嗯？怎么了？”
　　“我們，就不能多聊會兒嗎，隨便聊什么都行……如果你累的話我放音樂給你聽，行嗎？”
　　“哦…好……”
　　然后妻還說了什么完全沒有聽到，記憶的潮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堤岸，呼嘯翻卷著將他吞沒。
　　十多年前的那些個夜晚，電話里的言語談笑，手機收件箱被同一個名字占滿，好像把一輩子的傾訴都用完了，再也勾不起和別人暢談的欲望。
　　原諒他。原諒他打馬而過的青春年少，那個在他心里有著最特殊位置的朋友。
　　只是時光不曾回。
　　29歲的陳麒沒有力氣再去打聽任遠的現(xiàn)況，也不可能像大學時代般終日緬懷那于生命中消失的電波，他和這個世界上最最尋常的男人一樣，背負著責任，走下去，走到日落西山，看見蒼涼的終點為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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