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高高地懸在天空。似淡掃的娥眉，冰冷的鋒刃。偏又極其白凈，如同剛剛淬煉的銀子。

　　天地，都沐浴在這一望無垠的清冷的銀輝中，像是裹上了一層潔白朦朧的紗，縹緲、神秘而綺麗。

　　“纖月如鉤夜朦朧，琵琶一曲送君行。”

　　我凝望著那月出神，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這句詩。

　　自嘲的笑了一下，原來還是忘不掉�。�

　　有些人，有些事也許會被我們刻意遺忘，塵封在心底的某處角落，不去碰觸，落滿塵埃。然而偶爾閃現(xiàn)，卻似破堤洪水，洶涌紛致，鮮活如昨。

　　與那個人相識，是在一次演習訓練中。那時我的名字還不叫木郎，剛到錦衣衛(wèi)不久，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訓練。

　　這是一個追捕訓練。由錦衣衛(wèi)里的老人扮演逃犯，新人則扮演捕快。我自然是負責追捕了，而我追捕的對象是一個精瘦的小個子。

　　整整一天，我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在我眼前上下竄動，與我時遠時近。這小子的武功雖不如我，但身法卻極其靈活。而且經(jīng)驗老道，總能就地取材設置陷阱來陷害我。在這茂密的叢林里，我不知著了他幾次道兒。最初的輕敵之意早已蕩然無存，而心中那股不服輸?shù)亩分緟s愈燃愈烈！

　　終于幾番努力，就在我以為將要得手的剎那，我甚至感到自己的指尖已經(jīng)觸到了他的衣角，身子卻瞬間向下墜落。該死！我又中了他的計！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的臉。涂得一團黑，根本辨不出眉目。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這次訓練給了我很深刻的教訓：武功不是萬能的，計謀才是致勝的法寶。

　　因為白天的失敗，我心中煩亂，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最后索性穿上衣服，大半夜在園子里溜達。

　　這里的園子雖無嚴府的典雅大氣，卻也別有一番清幽，可惜夜里光線昏暗看不出什么名堂。好在晚來風涼，絲絲寒意令我漸漸清明，心情倒是平復了許多。

　　忽聞一陣琵琶聲起，聽見有人唱到：

　　曉風殘月夜闌珊，

　　瓊花舞影曲聲寒。

　　繁華寥落，夢如云煙。

　　暮然回首，情何以堪？

　　欲飛上青天，

　　看滄海桑田，

　　奈何零落紅塵碾。

　　淚痕未干，香魂已斷！

　　歌聲陰柔婉轉，在這夜里愈發(fā)凄美。原來還有與我一樣半夜不睡覺的人啊。

　　好奇心起，我便循著歌聲來到了水榭。見一女子懷抱琵琶，坐在石墩上，低眉順目信手輕彈。她穿著鵝黃色的衫裙，梳著一個極簡單的發(fā)髻，長長的秀發(fā)編成兩條辮子垂于胸前。

　　那女子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便停手不彈了。我暗嘆了一聲，想多偷聽一會兒都不成。見那女子已望向這邊，我只好走了過去。

　　見我向她走來，那女子便站了起來。她身材不高，是那種嬌小玲瓏的類型。待到近前，她沖我盈盈一拜，我也趕緊還禮。借著月光，我看清了她的容貌。

　　彎彎的眉眼，挺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五官柔和姣美，倒也清麗可人。尤其是那雙明眸，燦若星子，似乎在哪里見過。

　　她看見我，也是一怔。隨即唇角翹起了一個頑皮的弧度，一絲狡黠一閃而過。

　　“是你！”我終于認了出來。這不就是白天被我追捕的小個子么！他竟然是個女的！

　　常規(guī)的錦衣衛(wèi)里是沒有女人的。但是負責情報和暗殺的暗衛(wèi)中卻是不乏女性。有時候有些活計，女人干起來要比男人便利的多。當然暗衛(wèi)的本領要高強許多，遠非一般的錦衣衛(wèi)可比�？床怀鏊崛崛跞醯模尤皇莻�暗衛(wèi)！而我竟然栽在一個女人手里！一時間又是驚訝，又是羞愧。

　　想必此刻我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引得她眼中的笑意盈盈，不過終究沒有笑出聲來。

　　肅了肅容，她低著頭沖我深施一禮道：“今天的事冒犯公子了，得罪之處還望見諒�！闭Z氣十分誠懇。

　　見她如此，我當然要大度些，灑然道：“姑娘客氣了。職責所在何來得罪之說？況且，在下既已收了姑娘的賠禮，又豈敢不原諒姑娘�！�

　　她聞言怔住，疑惑的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才道：“姑娘方才一曲，不就是最好的賠禮么�！�

　　她也笑了，露出白玉般的貝齒�？谥袇s謙道：“不過微末小技，恐有污公子明聰�！�

　　“姑娘實在過謙了。姑娘琵琶嫻熟流暢，歌聲更是婉轉動人。”我不是奉承她，我也粗通音律。雖不敢說聞弦歌而知雅意，但好聽難聽還是分得出的。

　　“不過這詞就悲切了些，讓人聽了好生凄涼�！痹捯怀隹冢揖秃蠡诹�。光顧著夸夸其談了，這詞陌生得很，很可能是她自己填的。我與她初次見面，這樣的指點確是有些失禮了。想到這忙道：“在下失言了。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她倒還好，神色依舊。微微一笑道：“賤姓岳，復字曉曉。叫我小月便是了�！�

　　“在下歐陽�！睔W陽是我的姓，亦是我的名。對于一個私生子來說，名字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叫什么已不重要。

　　漸漸的我們熟絡起來，小月是個機靈乖巧的女子，甚至有時候還會流露出孩童般的純真與頑皮。這樣的性格讓她在這里的人緣極好。當然，也有男多女少的原因吧。

　　記得在我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那晚，小月執(zhí)意要彈奏一曲為我送行。罷了還萬分慨嘆的吟了句“纖月如鉤夜朦朧，琵琶一曲送君行。”搞得跟易水送別似的，我連連罵她晦氣。不過讓她這么一鬧，心中的那些緊張卻是消失了不少，結果那次任務我完成很順利。

　　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也算是共過患難，同歷生死了。閑暇無事，她也曾為我彈琴唱曲，只是再沒有唱過那晚的那首曲子。

　　再后來朝廷發(fā)生了大變故。夏言一黨失勢，首輔一職也被我義父嚴嵩取代。新派得勢便要全力打壓舊派，錦衣衛(wèi)自然不會閑著。朝野上下一時間波詭云譎，暗濤洶涌。

　　偏偏這時，錦衣衛(wèi)卻在一次執(zhí)行重要的任務中出現(xiàn)了紕漏。這次失誤看似偶然，或許只是巧合。但是義父卻并不這么想，宦海沉浮讓他變得步步為營，比起偶然巧合他更愿意相信是人為在作怪。于是，義父設了一個局，要引出這個藏匿在錦衣衛(wèi)中的內(nèi)鬼。那時候的我對此還有些不以為然，將信將疑。直到我親手抓到這個內(nèi)鬼——小月。

　　“為什么這樣做？”那一刻我只感到憤怒，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憤怒。

　　她絕望的看著我，反問道：“棋子有選擇的權利么？”

　　見我未答，她轉身欲逃。我遲疑了一下，手中的刀還是刺了出去。我聽到鋒刃劃開皮肉的聲音，一朵刺目的血花怒放在她的胸口。

　　小月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一縷鮮紅，襯得她臉色更加慘白。本來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失去了往昔的神采，空洞的望著什么。

　　我的心忽然一痛，不禁低下身，把她扶在懷里。她看了看我，倏爾一笑，笑容凄美絕艷�？谥袇s喃喃的唱到：

　　欲飛上青天，

　　看滄海桑田，

　　奈何零落紅塵碾。

　　。。。。。。

　　血越流越多，她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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