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山以東，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竹林，竹林的西邊有一面安靜的湖泊，曰蘭汀，因湖邊繁盛的蘭花得名。三千年來，我以竹林為家，日出而歌日落而眠，山中繁華似錦，竹濤綿綿，四季更迭，我和同伴們縱情山水，從此忘卻人間許多功名。久而久之，我自然而然的開始悟道，自得一份逍遙智慧。

　　第一個一千年結(jié)束的時候，佛祖來過，祥云之上笑如蓮花；第二個一千年結(jié)束的時候，佛祖來過，我仰頭觀望，佛祖頷首，一揮袖間，玉指如蔥；第三個一千年結(jié)束的時候，佛祖來過，踏蘭汀徐徐然，一路足尖蓮花吞吐，我恰從湖面飛過，于是落在佛祖左肩快樂歡唱，如是我聞菩薩道，在于覺悟眾生有情。佛祖以三千年為限，讓我自己領(lǐng)悟菩薩道，轉(zhuǎn)身擷取蘭花一朵，轉(zhuǎn)眼間蘭花幻化為青色的衣裙。

　　你這青鳥就叫做青羽吧。

　　佛緣既結(jié)，我于湖邊目送祥云歸去，低下頭時，卻見湖中一少女身著青衣，如夢如畫。向西三拜感恩佛祖賜我清澈美麗的容顏。

　　第一個一千年結(jié)束的時候，我聽懂了竹海的音律，習(xí)習(xí)谷風(fēng)，竦肅肅以靜謐，密微微其清閑；第二個一千年結(jié)束的時候，我聽懂了蘭汀的神韻，奕奕素波，蒸靈液以播云，據(jù)神淵而吐溜。又過了九百多年，我終于遇到了比我更懂得聲音的人——

　　師兄有一把音色很好古琴，每次他一曲彈響，所有人都會被那神奇的韻律吸引住，有的甚至停下手中正在進行的勞作，忘記時間的存在。路邊的鳥兒也停止飛翔，落在最近的枝丫上聆聽，連草木也忘記枯榮，一切雋永的像永不會退色的畫卷。此時的他，白衣素手，明眸笑靨，宛若天人。

　　師兄常說，他和我就像是伯牙子期，他的琴聲一定要配我的歌聲才能淋漓施展�？墒遣幻靼诪槭裁次液苌匍_口，除非在蘭汀邊和竹海中，每到此時，我都笑而不答。師兄于是把原因歸結(jié)為我是在那里被他撿到，所以只有在那里才放得開。其實，只他的琴聲就已經(jīng)是絕響，是君子音，是偉人律，古今絕無二人。

　　師兄從小聆聽圣人言，卻在察覺事態(tài)反復(fù)后發(fā)誓決不入仕途。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于是開琴行，調(diào)素琴，四處為人奏樂以謀生計。自從領(lǐng)我回家，我也跟著他寄宿在村中鎮(zhèn)上的人家中，為他打點行李，記賬出納，也算是出了分力。

　　沒有生意的日子，我們就在蘭汀邊一唱一和，聆聽山中回響的瀑布鳥鳴�；ハ嗲写璧臅r光總是最美好的，通過師兄的天分和我的補充，他終于譜出了真正的絕響：廣陵散。為了保護這首華美的曲子不被破壞，他決定決不會把曲譜教給我們之外的第三人。盡管毀掉琴譜，師兄擁有秘密琴譜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甚至傳說是天人所授。從此，師兄再也不彈廣陵散了，也不去貴族的家中演奏。雖然獲得了安寧的生活，但日子更加清貧了。

　　這種清貧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師兄已近而立之年，而我的容貌未有絲毫變化，漸漸有了傳言說師兄養(yǎng)了一只妖物，師兄多年不取妻正是被妖物所蠱。走在小城的街市中，常有鄙夷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有的人勸師兄把我趕出家門求個平安。對此，師兄只是笑笑，他告訴我，即使我不是人，他也不會在意那些說辭，因為伯牙子期互為知音。聽到師兄爽朗的笑聲，我忽然覺得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酸酸的，疼疼的。

　　我不取妻只是因為不想沾染塵世的紛擾，與你無關(guān)。青羽，你把明天的歌牌列好，明天有戶人家要招待賓客。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將昨天的歌牌和賬本收好，做了粥飯，鎖好琴房的門，回到中庭時，師兄已經(jīng)準備好，走之前，他包好琴，交給我。走吧。這一次，他格外認真。

　　師兄走在前面，迎面而來的風(fēng)鼓滿他白色的衣袖，我背著琴，亦步亦趨，那清雅的松香味兒便一路撲面而來，我青色的衣裙上散落的也是師兄袖口溢出的琥珀似的松香粉。我常常因此而覺得他便是我做人的理由，佛祖的安排就是讓我從這松香圍繞的人身上領(lǐng)悟。

　　這戶人家和以往去的地方并不相同，禮節(jié)繁重，對藝人的品位要求也很高。師兄的為人，如果知道是在這樣的人家彈琴，那當初就不會收下定金。不過既然來了，就要對得起賓客，用心彈奏。我在帷幕后和家里的仆人對曲牌，在最后一首歌的時候，席中的一位華服者忽然起身行禮，要求師兄彈奏廣陵散。

　　在下鐘會，從國都而來，久慕先生之名，愿能體諒我的心情，勞煩您彈奏此曲。

　　眾人于是竊竊私語，起哄的聲音也不絕于耳。只見師兄拂袖而起，一遇不發(fā)抱著琴轉(zhuǎn)入帷幕之后。只是吩咐我回家。

　　說完，抬腳就走，扔下滿蓬生輝的樓閣和滿座的錦衣華服。半路上，那個叫鐘會的人和一眾人群跟上來，扯著師兄的袖子，告訴師兄只要把廣陵散的曲譜交出來，就能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成為朝廷的要員。師兄笑了，笑得很奇怪，反而問道是不是要我死。

　　你可以得罪鐘會，難道你就不怕得罪皇上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讓你死，你今天就得死！

　　鐘會走后，師兄的腳步也放慢了。

　　聽到他說的話了吧，你信么？青羽？

　　信不信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他這樣問我，我只能默不作聲。師兄卻仰天長笑，不為難你了。好！去蘭��！

　　一路上，師兄偶爾會回頭望一望我，好像我還是十年前的孩子。

　　蘭汀依舊靜，修竹仍然好，可是這一次，我聽見的不是水流，而是滑落的眼淚，不是竹風(fēng)，而是窸窣的哭泣。師兄坐在湖邊的大石上，仍是滿臉笑容。師兄，死亡真的有那么好笑么？

　　我們就這樣臨風(fēng)而坐，傍水而歌吧。語畢，師兄揮手撫琴，我最后一次唱著師兄的歌。

　　凌高遠盻。俯仰咨嗟。怨彼幽縶。室邇路遐。雖有好音。誰與清歌。雖有姝顏。誰與發(fā)華。仰訊高云。俯托輕波。乘流遠遁。抱恨山阿。

　　鐘會的到來是一個休止符，嘎然而止的音樂提醒著厄運的來臨。鐘會身旁的人手中端著的盤中，有一杯酒，清冷的苦澀泛著幽幽的光。

　　先生，這是皇上賜的酒。

　　師兄接過盛酒的觴，先對山而拜，對水而拜，口中道，拜良師。師兄無師自通，以山水的精神為琴道，故而山水就是老師。爾后對竹林而拜，最后轉(zhuǎn)向我，拜，拜知音。最后，笑著喝下了酒，觴從手中滾落入蘭汀，丁冬作響。我跪在他身邊卻忘記了哭泣。

　　他拉過我的手，輕輕的用我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到，同你和的歌，每一曲都勝過廣陵散，在你之后，便無嵇康，嵇康之后，再無青羽。我一生，有你這樣的神仙伴侶，也無憾了。每一個字之后，他的手就冷一些，最后嘴角留下的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衣襟，像佛祖腳下的蓮花，一朵朵都綻放著卓絕的姿態(tài)。很醒目。

　　我的眼睛被那盛開的紅蓮刺痛，流出了淚水。閉上眼，我縱身跳入湖中。

　　嵇康之后，再無青羽。

　　【佛言。如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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