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什么人說過這樣的話：“凝視狗的眼睛，便會看見天堂�！�
　　我偶然看見這句話，那時正巧我家的傻狗橫臥在身后的地板上；于是我回頭，喚他，直視他的雙眼。
　　然而這廝聽見我喊他，雙目中所呈現(xiàn)的全然是“是有東西要給我吃嗎？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這般強烈的感情……
　　我頓時覺得情何以堪，遂舉目望向遙遠的天花板，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家狗，黃金獵犬；九歲半，性別男；大名Lucky，小名毛毛蟲，花名狗弟弟；另還有一常用綽號——死狗。
　　膽小懶惰貪吃嗜睡喜歡美女；小蛋糕是這廝一輩子的情人。最最討厭洗澡，每回要給他洗個澡，全然像星球大戰(zhàn)般激烈，跨種族的智商與體力斗爭，當然最后得勝的總是我，他每回都洗得不甘不愿。
　　我也洗得不甘不愿啊，一百多斤的大胖狗，還是中長毛兒犬，每每給他洗完澡，我就像跑了三公里一般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不說往他身上抹泡沫搓洗刷毛是一件多么吃力的事情，單單是他帶著一身沫沫從我手底下出逃我便要逮好久——搬家之前住的別墅，我常常滿院子抓這頂著泡沫逃竄的死狗；現(xiàn)在倒是省事兒得多，往淋浴間一塞，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

　　以為這么大的狗，總該給自己長長面子。
　　可沒想每次帶出去遛，不是被博美嚇得抱我大腿，就是被斗牛攆出三條街。都說金毛性格像天使，可我從沒想到天使原來這么膽小——害怕雄性人類和一切性別的狗……
　　他倒是愛美女的。每每有女孩兒靠近了逗他，他便搖頭擺尾一陣賣萌，企圖能從人家手里誘騙些吃食；只是我瞧他賣萌那神情，怎么看怎么猥瑣。

　　饒是這樣，我仍愛他。
　　他伴隨我九年，不離不棄；從沒因我的惡語相向而發(fā)怒——當然他也聽不懂。
　　他同我一起在夏天的陣雨里瘋跑過；他與我在積雪的院子里一道刨出小路來；他與我一起過年，對著煙火狂嚎；他同我一起翻過墻趟過水不遠千里去街對面的小賣部買冰棍吃；他和我一道把野貓攆到樹上去；他甚至給我叼來過人家小姑娘養(yǎng)的兔子，那天晚上我倆一起加餐，看小姑娘在樓底下哭……
　　他冬天給我做過天然的暖腳墊子；他跟我一起打呼，他比我打得響，半夜還說夢話；他小時候我拿他當抱枕用，他長大了睡覺翻身就壓我肚子上害我做了一夜噩夢；他會發(fā)嗲，把腦袋擱在我膝蓋上；他喜歡我給他撓耳朵；他當著小姑娘的面舔自己雞雞毫不害羞；他為了保護我妹妹勇斗吉娃娃……
　　不管怎樣，我都愛他。
　　即便他永遠是一臉饞樣。

　　可是他現(xiàn)在老了。
　　九歲半的狗，已逾花甲。
　　區(qū)區(qū)十幾年的生命，走了一大半。
　　我忽然很害怕。
　　我害怕再一次看見死亡。

　　說這種話未免顯得矯情懦弱。
　　可自從我爸去世之后，我便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一夜之間，生死兩隔。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

　　大一那年，十一月份，我爸忽然去世了。
　　我很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覺得世事無常。
　　但我一滴眼淚也不曾在人前落過，因為我媽的崩潰，我很怕我所顯露的傷心給她帶來更大的痛苦。但這樣，多壓抑。
　　那段日子，我忙得焦頭爛額，每日夜里偷偷哭泣，失眠到天亮，不得不吃艾司唑侖來強制鎮(zhèn)靜自己。

　　大二，我最好的朋友背叛我。
　　我所付出的所有友情都被當成浮云一般。
　　這也便罷了，可是有些中傷的話，想來便心酸。
　　而那時我已鎮(zhèn)靜劑成癮，如若不吃鎮(zhèn)靜類藥物，便整個人都處在非常焦躁的狀態(tài)里——沒法安靜地坐著或站著，更不可能完整地做完某件事情；只是顫抖著踱步，神經(jīng)質地走來走去；手抖得連筷子都拿不住，心慌，失眠，焦慮，喘不上氣。
　　那段時間我瘦得形容枯槁，猶如骷髏，眼袋烏青，乍一看倒像是白粉君。
　　不是不想吃飯，無奈手太抖，勺子也握不了。
　　幸得我有一個女神般的妹妹，她休了學來照顧我，一勺一勺喂我吃飯。
　　有次冬夜，我一如既往地焦慮，不停踱步，可不敢打擾寢室里他人的安眠，于是下了樓，在學校里一圈一圈地走。次日早晨，我妹妹得知此事后，表情像要當場宰殺我那般猙獰，可隨即又哭了，她說：“你看看我為你落了多少淚。看在這些眼淚的份上，也請你珍惜些自己的生命吧�！�
　　于是我只好又去看心理醫(yī)生。
　　醫(yī)生強制停用了我所有的鎮(zhèn)靜劑，我才慢慢好起來。然而直到現(xiàn)在依然難以入眠，總是要在床上翻來覆去攤許久的煎餅才能順利睡著；卻每睡必夢，哪怕只打個小盹兒，也會有荒誕離奇的夢境。
　　這大約因為我是天才的緣故，夢境總顯得豐富——不過我媽講那是精神病……

　　曾經(jīng)自殺兩次——那一定不是自殺，不過是醫(yī)生胡亂下的結論罷了。
　　一次是艾司唑侖吃多了，轉天去醫(yī)院洗胃；看起來像吃安眠藥自殺。
　　另一次是被調色刀割傷了手腕，傷口很深，流血頗多，而我又不自知——鎮(zhèn)靜類藥物大部分有止痛效果，我吃了全身感官都幾乎麻痹，當然覺不到痛楚。于是送到醫(yī)院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就是割脈自殺又沒死成的典型例子……

　　因為這些，于是開始害怕死亡。
　　害怕各種形式的死亡。
　　倒不是自己怕死，只是害怕面對至親的離去。
　　與其留在世上哭泣，倒不如自己先一步渡了三途川，倒也免得傷心。

　　于是眼見著自家傻狗漸漸顯露出老態(tài)，漸漸變得嗜睡不好動，我便開始擔心。
　　但每次凝望他的眼睛，擔心也成了安心。
　　他的眼神溫暖而淡定，望向我的時候眼里有一種面對神明的虔誠。
　　于是便安心了。
　　我想他必定是愛我的，他無法陪伴我的一生，可是我陪伴了他一輩子。
　　至少現(xiàn)在，我該讓他感受到我的愛。
　　起身，去廚房拿小蛋糕。
　　看他快樂的樣子，我也快樂。

　　即便他貪吃、懶惰、膽小，我還是愛他。
　　原來那人說的沒錯，凝望狗的眼睛時，我在凝望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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