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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
一大清早,日頭還在晨霧里蒙著,人家的炊煙還未升起,尋遍了洛臺鎮(zhèn)的大街小巷,也見不著一個(gè)人影。
可靜謐的小鎮(zhèn),卻教“啊”的一聲慘叫吵醒過來。
人們離了香甜的睡夢,邊嘟嘟囔囔地埋怨著,邊好奇地尋向了聲源處。一時(shí)間,萬人空巷,而楚家那軒敞的府邸門外,卻聚得水泄不通。
從四面八方奔來的人們,紛紛議論著方才的聲響,眾人無不聽見,它是自楚家府邸里出來的。但那楚家是洛臺鎮(zhèn)中有頭臉的大商家了,醫(yī)藥鋪?zhàn)娱_滿了鎮(zhèn),他們家的人,又如何會大呼小叫呢?
整個(gè)洛臺鎮(zhèn)皆被那慘叫驚擾了,猜度談?wù)撀曉缫焉w過了原本的慘叫聲。
始終緊閉的楚家大門忽地“吱呀”一聲,開了個(gè)才通人的小縫。聚在一處的眾人齊齊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從府里走出一位男子,身著一襲冷藍(lán)的長衫,發(fā)髻高束,神色清冽,正是楚家二少爺,楚皓瑜。
眾人被他刺骨的目光看著,無敢多說半句楚家的是非。便只在一彈指的功夫,洛臺鎮(zhèn)已靜得落針可聞。
那男子緩緩開口,話語竟也如神情一般,仿若萬古堅(jiān)冰:
“都散了吧,楚家過世了個(gè)丫頭!
說罷,他看也不看眾人,徑自進(jìn)了府院,將大門狠狠帶上。
外頭的人不明就里,卻也覺著楚家再不會睬他們,便各自散去了。
楚家過世的,不但是個(gè)丫頭。
楚皓瑜方進(jìn)門,便有小廝來報(bào):“老爺召少爺去前廳……”
他心中一沉,此時(shí)召自己去,爹分明什么都知道?伤牟椒s十分沉穩(wěn),仿佛早已對此事胸有成竹。
楚翰在前廳中正襟危坐,待楚皓瑜進(jìn)屋,便揮手屏退眾人。楚皓瑜上前兩步,若無其事地對父親施了一禮。
偌大的廳堂中,只聽得楚翰壓抑著悲痛與憤恨的話音:“是你做的?”
楚皓瑜低著頭一聲不吭,算作是默認(rèn)。
楚翰心頭的怒火噴發(fā),抄起桌上的果刀,作勢要刺向楚皓瑜。他卻不躲不閃,只淡淡道:“你殺不得我!
楚翰握著刀柄的手不住地顫栗著,唇齒中已擠不出半句話來。楚皓瑜緩緩抬起頭,盯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道:“我早聞爹已絕育,那刀子刺過來,楚家便絕了后。”
“當(dāng)啷”一聲,果刀落在了楚皓瑜面前三寸之處。楚翰頹然坐了下去,緊握住扶手,恨恨道:“我只問你,可對得起那芷楓姑娘?楚家的事,你何忍殘害無辜之人?”
楚皓瑜面色一僵,那芷楓姑娘……
那芷楓姑娘,是楚皓瑜,以及他的兄長楚皓瑾,數(shù)月前從洛臺鎮(zhèn)郊外帶回的。
彼時(shí),楚家醫(yī)藥鋪?zhàn)永餂]了味子風(fēng)藤,楚家二位少爺,便親往郊外尋覓。
楚皓瑜見著田間長了大片的子風(fēng)藤,便拍拍楚皓瑾的肩,催道:“須問問這家主人,可否將這片子風(fēng)藤賣我們些!
他見楚皓瑾許久沒有回應(yīng),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看見了位采藥的姑娘。
隨風(fēng)搖蕩的藤間,晃動著那明媚的笑靨,純凈,空靈。晨曦在她翻飛的衣袂上灑了一層薄輝,仿若誤入凡間的精靈,謫居紅塵的仙子。
楚皓瑾早已癡愣住了,他心如擂鼓,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喃喃開口:“姑娘……”
那姑娘聞聲抬起翦水雙眸,見了尷尬無措的楚皓瑾,反而粲然一笑,明朗地問道:“找我嗎?什么事呀?”
楚皓瑜便也上前,云淡風(fēng)輕地回道:“姑娘這里的子風(fēng)藤可愿批售與我們?”
她呵呵一笑,吐氣如蘭:“這些可不是子風(fēng)藤。我出生時(shí),娘看見了這么些子風(fēng)藤,便為我取名芷楓;可后來,娘用子風(fēng)藤做湯,她卻再沒有醒來……那時(shí)我才了解,這些雖然長得像子風(fēng)藤,其實(shí)則是斷腸草,吃了的人會腸子發(fā)黑,會腹痛而死……”芷楓說著,明眸中已淚珠盈盈。
楚皓瑜轉(zhuǎn)身便向來路走去,“既不是子風(fēng)藤,我們趁早回吧!
“等等!”楚皓瑾叫住弟弟,又望向芷楓,“姑娘可愿賣斷腸草給我們?斷腸草也可治療體蘚、麻風(fēng)……”
楚皓瑜冷笑,斷腸草才值幾個(gè)錢?況易使人中毒,十有八九是賠本買賣。只怕這不成器的兄長,是另有所圖吧。
芷楓應(yīng)下楚皓瑾的請求,滿懷欣喜地拾了一包袱斷腸草,隨著二人向洛臺鎮(zhèn)里走去。
熏香裊裊,水汽氤氳,楚皓瑜一走進(jìn)楚皓瑾的屋子里,便聞著了濃重的檀灰味道。再向里走,竟看見楚皓瑾正立在桌旁,執(zhí)筆在桌頭的生宣上勢如龍蛇。
“哥哥好興致!背╄さ氐,“只是不知為何要點(diǎn)如此重的香,倒像是女子閨閣!
待到看清紙上時(shí),楚皓瑜卻絲毫不以為怪了——那上面畫的,分明就是芷楓:她眉眼含笑,脈脈含情,若有所訴,竟美過了在郊外初遇的那日,畫者的用心,亦不難看出。
自打上次芷楓送來了斷腸草,楚皓瑾便時(shí)不時(shí)央她送,有時(shí)親自去郊外迎她進(jìn)城,時(shí)候晚了,還留她在楚府上住。舉手投足間,不難看住他對芷楓的關(guān)懷備至。
可芷楓卻不甚領(lǐng)情,在楚府中,她的目光時(shí)常往楚皓瑜身上偷瞟,又不敢與他多說半句。楚皓瑜見了,也是心照不宣。
“瑜弟,我要留芷楓在身邊。哪怕不行……至少,我不愿再看見她面帶愁容。”楚皓瑾放下畫筆,細(xì)細(xì)端詳著自己的畫作,雙頰微微泛起了潮紅。
楚皓瑜并未回答,只是聞著這一室熏香,望著楚皓瑾定定的神情,唇邊不由自主地現(xiàn)了冷笑。
五彩斑斕的花火在如墨般的夜空中綻放。它們從地面上漸漸升起,忽而變得觸手可及,忽而消逝不見,伸出雙手,卻只堪抓住一片虛空。
“我愿楚皓瑜能把家業(yè)做大,也愿……我能和他在一處,牛郎、織女,你們可萬萬成全了我……”
芷楓仔細(xì)地將巴掌大的蓮燈放入水中,生怕破了損了。她輕推水波,把那蓮燈送往河的盡頭。河中已有了千百個(gè)蓮燈,今夜是七夕之夜,這些蓮燈便是用來照亮牛郎織女的相會之路的。
芷楓許下的期愿,便是嫁與楚皓瑜,哪怕僅僅做他的一個(gè)丫頭,也好過現(xiàn)今話也不敢說。
芷楓喜愛聽楚皓瑜說話,她至今猶記得他說的“子風(fēng)藤可愿批售與我們”,不卑不亢,未起波瀾,這話便像個(gè)蠱一般,因?yàn)樗,她與他們二人說了自己那般多的過往。她更喜愛看他淡然的模樣,轉(zhuǎn)身離去時(shí)的灑脫,停步駐留時(shí)的穩(wěn)健,她盼著日日都能看見,也盼著他多看幾眼她……那要待到何時(shí)呢?
而芷楓覺著,牛郎織女得了那蓮燈,必定會成全她的夙愿。
也不知是不是火光映照的緣故,芷楓的臉頰驀然變得紅彤彤,好似熟透的櫻桃。
她心滿意足地起身,轉(zhuǎn)頭,卻見身后靜立著一位男子,正若無其事地望著她,似乎已站了許久。她愣怔在了原地,楚皓瑜是何時(shí)來的?方才自己的話,他究竟是聽見了不曾?
還不待芷楓開口,楚皓瑜便冷冷道:“牛郎織女可不管這人間姻緣,你若想遂了愿,便跟我來!闭f罷,他也不去在意她的神色,徑自離去。
芷楓慌忙提起裙擺,隨著楚皓瑜向僻靜處跑去,面頰上卻是掩飾不去的羞澀。
自那之后,楚皓瑜便再未見過芷楓,直至今日,見到的卻是尸身。
種種過往仿若煙云過眼,雖是了無痕跡,卻讓觀者刻骨銘心。楚皓瑜原本甚是無情,心心念念的唯有家業(yè),可如今……為芷楓而動容了嗎?
他再不忍多想,父親的問話在他耳邊久久不散:
“可對得起那芷楓姑娘?……你何忍殘害無辜之人?”
何苦如此問?人已死了,縱使他有千萬般的動容,對得起對不起的,難道那芷楓可以帶走嗎?不過好在,“愿楚皓瑜能把家業(yè)做大,也愿能和他在一處”,芷楓的愿,他畢竟遂了一個(gè)——如今,只待爹過世,楚家偌大家業(yè)便無人堪與他爭搶了。他若得了家業(yè),必定要把醫(yī)藥鋪?zhàn)娱_出洛臺鎮(zhèn)去,教天下人皆知他們楚家的招牌……
楚皓瑜淡淡地望了望面色蒼白的父親,徐步離開了前廳。
芷楓,但愿日后所做,足以報(bào)答你的恩情。
便在昨夜——
“含兒,晚膳可好了?”楚皓瑾一邊喚著丫頭的名字,一邊推開了寢室的雕花木門。
可門外站著的不是含兒,而是倩笑的芷楓。她今日穿了身嶄新的碧羅裙,乖巧的模樣最是惹人憐愛。
“芷楓,你如何會來了?”楚皓瑾訝異道。
芷楓甜甜地笑著,從門外端進(jìn)滿滿一桌的菜肴,嘟起櫻桃小口道:“怎么,大公子你不愿我來?我還特意做了東西給你,讓你嘗嘗我的手藝呢!”
楚皓瑾自是滿心歡喜,與芷楓對面坐了。芷楓提起酒壺,給楚皓瑾倒了滿杯!按蠊佣ㄒ獓L嘗我這陳年佳釀,加了草木之香,決不同于尋常的!
楚皓瑾拈起那酒杯嗅了嗅,靜默半晌,突兀地贊道:“果真是草木之香,非同凡響!彼f罷在空中敬了敬,便一飲而盡。
芷楓的神色陡然一變,直勾勾地盯著楚皓瑾,一言不發(fā)。
楚皓瑾會心一笑,繼續(xù)道:“新草配陳釀,已屬佳品,更遑論加上沾腸既爛的斷腸草了!
“當(dāng)”的一聲脆響,芷楓手中的酒壺掉落在了地上,羅裙也翻了酒污。她淚水驀地崩堤,惶恐地望著楚皓瑾,問道:“你、你既然已知是斷腸草……為什么還喝下去?”
楚皓瑾忽地感到一陣腹痛,卻依舊強(qiáng)笑道:“芷楓,自于郊外遇見你后,我便無時(shí)不想留你在旁?晌乙裁靼,你的心思不在我這里……我想,你愿跟誰便跟誰罷,是你愿的就好。如今他既容不下我,我愿為你飲這一杯,我曾許愿讓你再不會面帶愁容,若能如此……也好!
芷楓的淚水滑落在羅裙上,與傾灑的斷腸酒混在一處,狼藉不堪。
楚皓瑾此時(shí)想極了與芷楓說話,他想傾訴,想叮囑,想祝!伤拇絼恿藥讋,卻發(fā)不出半分聲響。但他在笑,不是悲笑,而是快樂地笑,仿佛不是將要離開人世,而是與芷楓比翼雙飛……
芷楓也在笑,而她卻是在慘笑。她緩緩撿起地上的酒壺,輕啟壺蓋,斷腸酒竟還剩個(gè)底兒。她伸進(jìn)手指去,沾了兩滴,滴在舌尖上。果真有草木之香,就像采擷了新鮮的朝露,還沾帶著斷腸草的馥郁……她也將要像娘一般,再不會醒來了嗎?但唯有如此,才可償還她的罪孽吧……
楚皓瑾再無法笑了,幾滴淚珠似落非落,恍惚間,一切似是回到了那個(gè)清晨,采藥姑娘笑得燦若朝陽,他癡癡地望著,欲伸出雙臂攔她入懷,之后便讓光陰止留……而今那笑容再沒有了,他眼前的采藥姑娘,正淚痕滿面;雖是將要與他歸于一處,他卻無半分遂了心愿之感,反倒祈愿可以遠(yuǎn)遠(yuǎn)推開她,可以不讓她與自己共同墜入那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可楚皓瑾已漸漸睜不開眼眸,最后的幾滴淚珠,也被他收留在了眼眶中。
日頭還在晨霧里蒙著,人家的炊煙還未升起,含兒卻已起身,過來幫大少爺添被褥了。
可她推開那雕花木門,只見桌上的飯菜還不曾動過,大少爺和芷楓姑娘對面而坐,俱是雙眼緊閉,芷楓姑娘手中還緊緊攥著個(gè)空空如也的酒壺。
“大少爺,大少爺?”含兒叫了兩聲,大少爺卻一動未動。
含兒心下一慌,連忙去探他的鼻息,又去翻他的眼皮……
“啊——”
慘叫聲吵醒了靜謐的小鎮(zhèn),人們紛紛聚向楚家門外……
卻無人注意到,含兒推開楚皓瑾的眼瞼時(shí),從中滴出幾滴清淚,濕了他的衣衫。
楚家一案無人曉其幕后,后楚翰歿,楚皓瑜繼其業(yè)數(shù)載,楚氏藥鋪?zhàn)u(yù)滿天下。皓瑜為懷其兄,有詩傳世:
雙成奉杜康,藤草堪斷腸。
斷腸亦不悔,為有癡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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