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在另一個城市上高中。
　　那是一個不用言語的年代。眉目的流轉(zhuǎn)間，嘴角的低笑中，就明白彼此要說的話。
　　那個時候的我水嫩嫩的，精力充沛，拿漫畫的時間比拿課本的時間多，每天乖乖地到一家叫科
　　技書屋的租書店報到，風雨無阻。而且拖著可憐的他，完全沒有顧慮到占用考生的寶貴時間會
　　遭天譴。

　　有時候，我們會在中午去，那通常是他在寒暑假補課的日子。
　　我會死賴在同學家里住，不回去，陪他補課。
　　每天中午，我會打兩份飯，等他下課，然后他就會騎著他那輛破單車送我去還書。
　　校園里因為少了三分之二的人而顯得很安靜，車輪在樹蔭下慢慢丈量著校道的距離，他輕輕哼
　　著歌，我趴在車頭，細細地數(shù)著碎葉的聲音。
　　我們會從小路去。那是一條無意中被我們闖出來的路。穿過帶著古老氣息的舊住宅區(qū)，竟然就
　　是城市的另一邊了。狹窄的小巷子彎彎曲曲的，兩邊圍著高高的圍墻。偶爾會有一叢的九重葛
　　從墻的里邊爬出來，密密麻麻覆住了一大片墻，開著紅的紫的花，緩和了水泥墻的難以親近。
　　每每到那個坡路，他都會故意放開車閘，放任車子的橫沖直撞，惹得我在這安靜的午后放聲尖
　　叫，一邊還得顧著臉不被九重葛的刺留下到此一游的紀念。
　　然后便打打鬧鬧地進了那間小屋。
　　我在挑書的時候，他便對著看店的大爺傻傻地笑。登記的時候我會把他的臉轉(zhuǎn)到一邊去，登記
　　之后便慌慌張張地放到書包里去。因為有時我拿的是耽美漫畫，這種限制級的書讓他看到我會
　　臉紅的。
　　南方的天就算是冬天也會頂著一個大太陽，騎車的他常常汗流滿面，一邊還利用角度幫我遮去
　　臉上的陽光。懶洋洋的午后那帶著熱氣的風吹得我昏昏欲睡，把頭靠在他的胸前，閉上眼睛感
　　受城市里靜靜的一刻。

　　有時候我們會在下午去。那通常是平常上課的日子。而我們會走大路去。那條路邊上的一個小
　　巷里，每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會有一對外省的夫妻倆推著小車來賣一些炸餃子、小籠包、燒
　　餅的小吃。那是在這個城市的學生當中人氣很高的美食點。夫妻倆的東西一賣完就走，從不等
　　人，也從不加賣，先到先得。
　　下午一下課，我們便推著那輛破牛，在下課的人流中穿行，擠出人群再擠進人群，搶到一份炸
　　餃子，兩個中間有著大大的蛋黃的燒餅，倚在車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地吃著，常�？粗粗�
　　笑出來，把韭菜噴到對方的臉上。然后，再買一份小籠包，一路吃著去，也不顧大路上沙塵滾
　　滾。
　　從書店出來后，他送我到郵局前面，然后，我回學校，他回家。
　　到晚上上自習時，我會悄悄溜上七樓，盡量做到不動聲色地隱進樓梯左邊第二個教室，坐到最
　　后一排的空位置上，不久他便下來坐在我旁邊，演算那些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我
　　就看漫畫。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沒有吃晚飯的我，沒等他收拾好書包拖著他沖下去。校門口前面的大道上
　　，到了晚上就會有很多的糖水檔，宵夜攤，隱在路燈照不到的行道樹陰影下，雖然偷偷摸摸頗
　　為狼狽，卻是客源不斷，大部分是在賺我們學校的錢。
　　雖然，我無法忍受番茄醬的酸甜正如他無福消受辣椒醬的熱情，但我還是每次都會在叫上來的
　　蕃薯餅上一邊加辣椒醬，另一邊加番茄醬。而他也會在魚片粥端上來之后問老板娘要多一個湯
　　匙。

　　還有些時候我們會在晚上去，那是少得可憐的我們兩個都不用晚自習的日子。
　　天黑之后，我會慌慌張張地拎著紅色的膠桶從那破爛不堪的公共浴室里擠出來，趴在五樓的陽
　　臺上往下瞅。路燈下他的背影愈加的清秀，長長的左腿撐著單車，右手拿著一本英語單詞掌中
　　寶，靜靜地在看。那種毫不在乎身邊來往人流的灑脫，讓我既妒忌又驕傲。
　　我把濕答答的頭發(fā)往后一甩，抓起床上的包包便飛了下去，蹭蹭蹭地撲在他身上。他收起了掌
　　中寶，溺愛地看著我粗粗地喘著氣，然后又會皺著眉頭把手伸進我那剛打撈上來的海草中擠著
　　不肯離去的水珠。
　　晚風會很快把我那短短的頭發(fā)吹干。我們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街道上左拐右彎，在那逛
　　過不知多少次的小超市里搶那一包一塊五的熊仔餅，在那CD店老板娘怒視下再次當個純粹的聽
　　眾。然后，在十點鐘書店關門之前趕到那里做最后的顧客。

　　時光就這么在日記本卷起的邊角上悄然離去，每天過得都是有他有漫畫的日子。從來沒有想過
　　有一天會再也沒有漫畫看了。

　　黑色七月終于到了。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我回家去。
　　你在這里我會分心的。
　　我死忍著眼淚，灰溜溜地回到久別的家中，狠狠地咀嚼著他的話，想從中找現(xiàn)代陳世美即將形
　　成的證據(jù)出來。
　　七月十號中午，他隨著考生群流出來，看到插在家長群中的我，愣愣的。我不顧一切沖上去，
　　抓起他的手臂想也沒想就咬了下去，誓要把這幾天的委曲咬回來。而他，只是輕輕地把我壓到
　　他的胸前。

　　什么時候，這些美麗的過去成了我心頭的棘刺了呢？

　　今年的年尾就得留在學校為將來的飯碗奔波了，所以暑假便回去一趟，處理一些該處理的事。
　　剛好有不少同學有此意，便來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
　　“你知道嗎，因為擴路科技書屋要拆了。”
　　我愣了一下，往事在我的面前倒起帶來，過去的種種如錢塘潮般涌過來，殺我個措手不及。
　　小巷里的老夫婦回了北方，晚上路邊的攤檔被城管的整頓掉了。而他，已在五年前去加拿大時
　　永遠地沉睡在太平洋中了。
　　我低頭看著從我的腳邊溜走的時光，再次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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