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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進(jìn)夏府的第五年,我做上了總管,在蕪濟(jì)鎮(zhèn)這個龐大繁復(fù)的宅子里,坐上了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沒有萬人,當(dāng)然,整個蕪濟(jì)鎮(zhèn)挨家挨戶的數(shù)過去也未必湊得夠萬人——數(shù)?我當(dāng)然不會真的去做這種蠢事,鎮(zhèn)子上有什么人我才懶得去關(guān)心——我什么都不關(guān)心——可是為什么,我拿著夏府上下六十余人的名冊,從天剛亮一直盯到現(xiàn)在。這名冊造了不知多少年,上面的名字許多已經(jīng)空了,那些人或者辭工或者亡故,可是前幾任的總管竟這樣偷懶,只是把這些人的名字劃掉,旁邊注上替補(bǔ)的人名,到我手里,這名冊已經(jīng)給涂抹的一塌糊涂,我于是瞇著眼,握著筆,一行一行的辨認(rèn),整理,謄抄,查缺,補(bǔ)漏,沒有半個人來幫我,任憑我在這熱浪滾滾的空屋里頭暈眼花,他們說——我知道的,他們一定會這樣說——林總管辦事向來干凈利落,幾時要人幫過?我們何必去討嫌呢,是不是。空f著,彼此望一眼,心照不宣的一笑,個個都神采飛揚(yáng)。
神采飛揚(yáng)!我就知道——我在二十二歲就做到夏府的總管,憑什么——他們說我勤勞塌實,能吃苦,不抱怨,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干活還是干活,完全不做一點私事,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給夏家干活,而且,還有,最重要的是,夏家供我吃穿用度,一切從簡,此外,我不要一文錢。
這樣的人材,不做總管,還能做什么?仿若一個巧匠做出的機(jī)械人偶,能每天主動端盤送盞,做飯打雜——是的,我什么都做,丫環(huán)小廝們要偷懶,只需要一句話——我知道的,他們有許多事要做,睡大覺,買衣服,享口福,看花燈。酒要醉仙樓的,胭脂要點翠坊的,老的要回家抱孫子,小的要與青梅竹馬的誰誰誰共度佳節(jié),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要過度的疲倦,要愉悅,要生活,要四個時辰一換班,要月末發(fā)的紙包里再多上二十文錢。
——是的,不妨說,這些,我都不需要。
五年前我就已經(jīng)死了,這是我自己已經(jīng)認(rèn)定的事兒,林瑤草已經(jīng)死了,死了,死了。你們沒有看見么?那樣的一團(tuán)火燒在臉上,你們倒試試看死不死得了,你們知道我那時有多痛么?你們沒有聽到我的哭喊狂叫有多么尖厲可怖?——哦,當(dāng)然,你們當(dāng)然一概不知,你們那時候根本不認(rèn)識我,我,一個當(dāng)街玩雜耍的小姑娘,你們偷懶溜出夏府,與你們的孫子或者情人在街頭悠游自在的漫步的時候,可曾看過我的表演,為我叫好,鼓掌,然后往我的小妹妹顫著手捧著的銅盤里,丟下你們幾炷香時間所賺的工錢?——哦,是的,我的小妹妹伸出去討錢的手總是發(fā)抖的,在最初的一個月里,她為此幾乎天天挨師傅的打,抖的是手,打的是手,可是她的手越打越抖,甚至后來,不但伸手討錢的時候抖,有時連一雙筷子都會拿不穩(wěn)當(dāng)。
而我,我早就不懂得什么是所謂的尊嚴(yán),尊嚴(yán)——這是有錢人吃飽飯后談的奢侈話題,與我們何干?也許在很久以前,我有過談這些的可能,可是那是什么時候?我早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那時候我還沒有在某一年的某一個元宵與我的家人走散,還沒有被賣給雜耍班的老板,我們的師傅。當(dāng)然,那個時候,我也不會玩滾木,翻筋斗,走索,疊羅漢,還有那——老天,那讓我死,讓我變成這樣一個只會干活的人偶的——噩夢。
然而——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為什么要整理名冊?洗衣房的瑞兒前天一早不見了蹤影,廚房的阿遠(yuǎn)昨天晌午莫名其妙的投井。要么是大清早,下人房住著的丫頭跑來砰砰砰的打我的門,說瑞兒的床是空的,或者是響晴的午后,后花園東北角的樹下忽然聚了一大群人,屏息靜氣的在聽老莫講他如何與阿遠(yuǎn)在樹下打盹,如何他醒來一睜眼看見阿遠(yuǎn)往井邊走像是要喝水,如何他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睡便聽到重物落水的聲音,夏天的井清涼陰暗深不見底,水撈了一桶又一桶盛滿了十幾個大缸子,阿遠(yuǎn)是撈上來了,神志不清,然而撈上來的還有另一個,已然泡得發(fā)脹,一個小丫頭昏了過去,旁邊稍大些的丫環(huán)說那是瑞兒,說她嘴角有一顆痣,萬分的好認(rèn)——于是輪到我,翻箱倒柜找出夏府的名冊,天光微露便爬起身細(xì)細(xì)查看,找到瑞兒與阿遠(yuǎn)的名字,打發(fā)了人去通知了兩人的父母,便在屋中昏天黑地的重新做起名冊,要知道如今可正是赤日流火的三伏天,而我又慣于關(guān)窗鎖門不透一絲兒的風(fēng)。
可是此時,傍晚——我丟下筆抱了頭發(fā)呆,額頭滿是汗水,手心也汗津津的,可是為何,我竟?jié)M心滿身的冰涼寒意,我的屋子正巧背對了西曬么?那門窗前的地面上一塊塊蒙蒙亮的明黃又是什么?或者——是因為昨晚上那場雨?可是誰都知道的,炎夏夜里的一場雷雨,何曾真能添浮生半日涼?況且,蕪濟(jì)地處關(guān)外,出了鎮(zhèn)便是滿眼的黃沙,凝固的海浪似的,死寂,沉悶,日間滾燙夜晚冰涼,折騰著一個小鎮(zhèn)冷熱都到了極致,只怕有一天要挨不住,裂出幾條縫來,像塊風(fēng)化的石頭,分崩離析成一堆亂沙,復(fù)又回歸沙漠。
但我說過的,我認(rèn)定的,我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死了——我怎么會覺得冷暖,又怎么會這樣突然的恐懼與絕望——死?是了,我憶起來了,那個夏公子,他在屋中擺弄著幾只鸚鵡,我進(jìn)去告訴瑞兒與阿遠(yuǎn)的事,他撥了撥鸚鵡架子,那色彩斑斕的鳥便叫起來了:“您早,您早,您早!
“公子。”我又說一遍,“瑞兒和阿遠(yuǎn)死了,剛從井里撈上來。”
“我聽見了!毕墓哟鸬溃死W鵡的翅膀,那鳥撲楞楞的飛起來,被爪上的細(xì)鐵鏈拉了回來,“瑞兒和阿遠(yuǎn)是誰?”
我于是告訴他:“瑞兒是洗衣房的小丫頭,阿遠(yuǎn)是廚房做事的!
“我們家的下人?”他問,還是不轉(zhuǎn)過頭來。
“是,夏家的!蔽艺f。
“一個小姑娘,一個年輕人,有了私情吧,家里人不答應(yīng)?”他又去逗鸚鵡,“說‘您慢走’,‘您——慢——走’”
“不是!蔽疑锨耙徊剑鞍⑦h(yuǎn)已經(jīng)訂了親了,況且熟悉他們的人都說兩人從前不認(rèn)識!
“不認(rèn)識啊!彼K于回過身來了,微微笑著坐到桌前,“依你說是怎么回事?一個掉下去了,一個想去救,人沒救上來,自己也下去了?要么就是——”他從云石筆筒里取出一支湖筆,點著下頷沉吟著,“巧合?兩個都想投井,想到一塊去了?這樣也好,黃泉路上有個伴,也實在不是件壞事!
“公子,”我又往前走一步,一張書案橫在我面前,“他們的家人怎么辦?我們怎么交待?府里其他人怎么辦?現(xiàn)在人心惶惶,有人說是府里進(jìn)了歹徒,還有人說撞了邪!
夏公子拿筆在紙上畫著:“尸首給家里人,本月工錢全發(fā),每家再給五兩銀子——其他人?慌就慌去吧,這是——”他抬頭,吁一口氣,把筆丟到一旁,“這是林大總管的事,您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用來問我了!
我轉(zhuǎn)身離開,一個尖細(xì)古怪的聲音在我身后說:“您慢走,您慢走……”
“瑤草。”夏公子忽然叫我,“你還沒看我寫的字!
他拿起面前的紙走過來,我微微皺眉:“公子說笑了,我不懂什么書法!
“看看無妨!彼鸭堅谖颐媲罢归_。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dú)w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我搖頭:“我不懂書法。”
他也搖頭,自顧自的說下去:“這幅字寫的還罷了!彼鸭埦砥疬f過來,“你可以拿出去賣了,我落了款字畫店會收的!
“嗯!蔽疑焓纸舆^。
“好了!彼唤(jīng)心的應(yīng)一聲,轉(zhuǎn)過身去撫了撫鸚鵡的羽毛,“現(xiàn)在可以說‘您慢走’了。”
我并不是完全不需要錢,就如同我終于不是完全不需要尊嚴(yán)——或者干脆說——不要臉。
我知道的,我還沒有死透,那一把火分明燒死了我,可是我竟然還活著。
可是活著的我已經(jīng)不多了,聽說人死了三魂四魄都要分離,我想我的魂魄已經(jīng)離去了多半,還剩最后一個或者兩個,該死卻遲遲掙扎著不死的靈魂——在心里——作怪。
我聽見過夏府的下人在背后談?wù)撐,就算沒聽到我也知道他們會怎樣說——“林瑤草那張臉像死人的一樣,除了眨眼張嘴,好像根本就不會動!薄抑赖,沒有人看見我笑過,或是皺一下眉,吸一吸鼻子,或是其他,一個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表情,喜,怒,哀,樂,我都沒有,都沒有。
是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吧,一個保全了身體的死人,哪里來的七情六欲,又哪里會有歡喜悲傷。
沒有么?真的沒有么?你敢發(fā)誓,天打雷劈?
沒有吧——發(fā)誓?算了吧。
第六個,輪到服侍夏公子起居的十五歲的小丫頭,就是她看見井里撈出來的瑞兒的尸體嚇得暈了過去,她常常把公子的衣物送去洗衣房,可是瑞兒死后的第十天,幾乎有十個人同時目睹她輕盈敏捷的攀上屋頂——那里正在修葺,正巧放著一架梯子——然后從上面跳下來。
沒有人上去攔,一半兒人以為她小孩兒家心性貪圖好玩,到最后發(fā)現(xiàn)態(tài)勢不對卻為時已晚。一半兒人被先前的五個先例嚇到,于是眼睜睜的,看著她從屋頂上跳下來,她甚至真的是跳下來的,高高的一躍,然后翩然飄落,青紗的衣裙在下墜的時候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宛如一朵開得滿滿的奇特張揚(yáng)的大花。
而我,我也是那幾乎十個人之一?墒钱(dāng)我看見的時候,那丫頭已經(jīng)跳下來了。當(dāng)我沖出房門奔過去的時候,那丫頭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和阿遠(yuǎn)初從井里撈上來時一模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驚喜的笑容,好像看見了什么無比美妙的物事,那古怪的笑容像是在一幅畫像上硬改了幾筆,若不看那嘴角與眉目里的笑意,那張臉便是空洞而又安詳?shù)。仿若是在熟睡?br> “果然,想來也是——”
小廝與丫環(huán)紛紛閃開,是夏公子到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那是——。
“剛才我就是叫她送茶來,叫了半天沒人應(yīng),一定是躲在哪里偷懶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夏天熱,人容易犯迷糊。”
“那就沒錯了!毕墓拥目腿苏f,“是那個東西,可是怎么辦呢?現(xiàn)在是夏天,不行的!
“那就等到秋天!彼鸬,下人們面面相覷,終于有個大丫環(huán)怯怯的問了一句,“那采薇怎么辦呢?骨頭肯定斷了,但也許還救得過來。”
“別問我!毕墓影櫫税櫭,“這事你們問林總管,不過我不妨告訴你們,就算醫(yī)好了她她也還是這副模樣,神志不清,而且不看好她的話她還會想方設(shè)法的自殺的!
“那怎么辦?公子——采薇她從七歲就開始服侍您了,您就不能——”
“我沒辦法!毕墓拥,“看她自己命大不大,撐得到秋天,如果那法子能行,她就好,以后也不會有這種事了!
“為什么要等到秋天?公子?您說的是什么法子?秋天之前是不是還會有人出事?公子?公子?”
可是夏瀛沒有答理他們,他在看著我,而我在盯著他身后的那個人,我忽然站立不穩(wěn),耳中嗡嗡直響,仿若聽得見血液在我的頭腦中洶涌沖撞,有人扶住了我——我向后倒了么——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天,我所有的,最后的,僅存得那么一點點稀少可憐的尊嚴(yán),連同我殘留的生命,靈魂——我的生殺大權(quán),在他手里,在他口中——他千萬不能,千萬不能——
“這位就是夏公子府上的總管?”那客人走過來,一雙布鞋,一身布衣,一股濃烈的藥味,“經(jīng)常聽夏公子說您能干,林總管,久仰了!
天地豁然清朗,仿佛千斤大石卸去,而我將凌空飛起。我推開丫環(huán)的手,禮節(jié)性的一笑——沒人看得見——“您是?”
“我一個賣藥的無名小卒,不用煩勞林總管掛名。”他說道,哈哈一笑,“恕我無禮,如果林總管有個頭疼腦熱,又偏巧信得過在下,不妨照顧一下在下的小本生意,那可就感激不盡了!
“秦兄的東西哪里治得了頭疼腦熱!毕墓釉谂哉f道,指著秦云中轉(zhuǎn)目向我,“他的東西只能起死回生啊,哈哈……”
起死回生,如果我愿意承認(rèn)我還活著的話,那么不妨說,我就是。
林瑤草,五年以來我再沒有看過這個人,我的房間不要鏡子,一切能映出人影的東西我都拿紙糊上,我洗臉的時候閉著眼,喝水的時候也是。曾經(jīng)有小丫環(huán)在庭院里拿著銅鏡反射日光,我知道她只是無心玩耍,可是我砸了她的鏡子,并且沖她發(fā)了怒。從那以后,再沒有人在我面前碰鏡子,甚至連這兩個字都不敢提。
那時候我還不是總管,可是我知道的,我向來很少說話,臉上沒有表情,他們都怕我,只有那一次,我沖著別人發(fā)怒,喊的聲音嘶啞,聽起來尖銳而可怖,那聲音不像我的——我完全變了一個人。然而后來想起,那也許才是真正的我,那聲音是我的,怒也是我的——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喜怒哀樂了啊,我已經(jīng)死了多少年了啊。
不,我沒有死,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一團(tuán)火竟然沒有燒死我,讓我行尸走肉般的茍活至今。
火燒在臉上,我不知道是怎樣撲滅的。我在雜耍班的師傅給了我十文錢,把我扔到街上——這些都是我事后猜測的,那天我從昏迷中醒來,躺在地上,臉上的痛楚讓我忽略了深夜的嚴(yán)寒。我閉上眼睛等死,死沒有來,來的是秦云中。
秦云中是賣藥的,可是我只有十文錢。我向他買下一個薄薄的皮質(zhì)面具,小心翼翼的戴在臉上,好讓明天一早看見我尸身的人不至于被我炙燒后丑陋惡心的形容嚇到——我承認(rèn)這個理由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年我十七歲,即使不能美麗的死去,也至少要存留最后一點臉面——你或許會說我死到臨頭還想著虛榮,可是你又怎么能理解我那時的心情?那么多人看過我的表演,這其中又有那么多人曾指著我說過:“那小姑娘生得真好看!比欢乙懒耍业哪槺粺媒购,沒有人給我辦后事,給我清洗換衣。十文錢,還能買什么比這更好的東西?
但我沒有死,第二天沒有死,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死,直到五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活著。夏瀛把我從街上撿了回去,我便戴著那一張薄薄的面具——那東西不能久戴,可我進(jìn)了夏府,我勤勞踏實,從不抱怨,我經(jīng)常得到賞錢,于是我隔三差五的向秦云中買新的面具,一戴戴了五年——我的頭發(fā)早就絞短,我已經(jīng)習(xí)慣沉著聲音說話,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林大總管竟是一個女子。
五年——我活著么?我認(rèn)定我已經(jīng)死了,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了又模糊,萬念俱灰對我來說太奢侈,我一念也無。
可是,什么念都可以起,千不該萬不該,我竟然,竟然——呵,我不承認(rèn),我在躲避,可是我終于還是要,面對。
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我知道焚燒之痛,我想明哲保身,可是夏瀛……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我已經(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死了,林瑤草已經(jīng)死了!哪里來的愛,哪里來的憂,又怎么會有七情六欲,怎么會有喜怒哀樂,笑話,笑話,天大的笑話!
我拿著夏瀛給的字卷去找“繁世閣”的丁老板,他果然收了,照舊給了我五兩銀子。我常常疑心丁老板是不是有意討好夏公子才收買他的字畫——畢竟我不懂這些,也鑒賞不出好壞——夏公子夏瀛,蕪濟(jì)鎮(zhèn)上剛懂點事的小孩子都聽說過,哪怕蕪濟(jì)鎮(zhèn)再大上十倍,這名字也必定家喻戶曉。夏家的人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是幾十年前的事?在這樣荒涼的關(guān)外小鎮(zhèn)上,起豪宅,購金玉,轉(zhuǎn)眼間就冒出來一個夏府,怕是比得上京城里的皇宮——誰知道皇宮是什么樣子。倒是夏家的大宅子,真真切切的就在那里,轉(zhuǎn)過一個街角,照直走不要轉(zhuǎn)彎,只要眼睛沒瞎,任誰都不會錯過。我在五年前隨師傅來到蕪濟(jì),問起此處有什么風(fēng)景名勝,鎮(zhèn)上的人不假思索的答:“夏府”。我們也在夏府門前賣過藝,也不知夏公子那時是否看過我的雜耍。我被燒之后到了夏府,他也全然不問,那時候夏家的家業(yè)已經(jīng)落到了夏公子手上,至于夏家之前的老爺,甚至是更遠(yuǎn)的親戚,我是從未見過聞過,但我——也不問。
夏瀛的那幅字,繁世閣的老板說那三句話出自《莊子》,意思是說:“我哪里知道迷戀生命不是迷誤呢?我哪里知道畏懼死亡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不知返鄉(xiāng)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會后悔他從前百般求生呢?”這個丁老板已逾不惑,身子微微發(fā)福,面色紅潤,雙目有神,拈著幾根短須,把那幅字掛到墻上,退了幾步又去看,順手端起案上的一盞茶送至嘴邊,忽然停住了動作:“即便是粗茶淡飯,死了也怕是享受不到了吧。”他微微的搖著頭,像是要和那幾行字爭辯,接著他轉(zhuǎn)過頭來,道:“林總管,你說呢?”
“我不知道!蔽液鋈粺┰瓴话玻曛械幕镉嬋×隋X給我,我便急匆匆告辭離開。府中已有數(shù)十人接連自殺,偶然也聽到鎮(zhèn)上其他的人家零星的傳來噩耗——可是要等到秋天,等到秋天!夏公子說了,秦云中也說了,在這之前,只有聽天由命。那些下人們嚇破了膽,辭工的也就罷了,可惡的是席卷了銀子悄沒聲的逃掉。我問過夏公子要怎么辦,他還是那句不溫不火的話——“這是林大總管的事兒!薄痪湓捑桶讶舜虬l(fā)走,像是彈去桌角的一縷灰塵。
那個叫采薇的小丫頭死了之后,只好由我來服侍夏公子的起居,晚上我睡在外間,因他說為了讓我替他擋擋那些“邪魔外道”。他講這話的時候,正坐在桌前讀一卷書,并不抬頭,看不見他的神情。然而不知是否錯覺,我竟覺得講“邪魔外道”那四個字前他微微的停頓一下,仿佛臨到出口還在猶疑,又或者——他真的怕么?他要我替他做擋箭牌,真的是因為他所說的“我死了就沒人有辦法了”么?不,不可能,死亡只是常年流落的人回歸故鄉(xiāng),這是他自己寫的,死——我都不怕,他又怎么會怕——我真的不怕么?不怕么?那又為何,我每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盯著房屋里的陰影,揪著錦衾冷汗涔涔?粗茶淡飯,沒有也罷?墒俏胰羰撬懒恕莻故鄉(xiāng),會有我念念不能相忘的人么?
十月初八,寒露。
深灰的天空下,連綿起伏的瀚海平沙似也收斂了幾分張揚(yáng)跋扈的土黃光澤,變得陰冷而沉默。這片沙海,長煙落日,西風(fēng)斷雁,寒月悲笳——呵,哪里有那么多繽紛絢爛的模樣。它分明只是無聲的漫延鋪張,倏忽便到了天涯,寂寥的沉靜,沉靜的無辜,人世間對它的那些蜚短流長,在此怕也一并埋的不見了蹤影。而此刻立于風(fēng)中的我,天知道千百年后要成為這里的哪一片荒沙。
風(fēng)——不錯,風(fēng)很大,浩浩蕩蕩的吹起漫天黃霧,我瞇起眼睛,看著秦云中擺了一地的干柴與稻草,又在上面架了一張寬大的香案模樣的桌子,那桌子卻不是木質(zhì),倒像是精鐵鑄就,四平八穩(wěn)的擺放在寥廓無垠的沙海中,映出微明冷峻的日光,小童掏出火折點燃了柴草,火焰竄起丈高,和著柴草嘶拉嘶拉的爆響上下騰躍,就要高過鐵案之時,我一眼瞥見那案上修長一物,呆了一呆,火焰又向高一跳。我瞠目結(jié)舌的指著火,張著嘴,半晌才顫抖了聲音從喉間擠出幾個字:“人……那上面還躺了人的,你們怎么……”
朔風(fēng)迎面而來,我連忙閉嘴,用手遮住眼睛。誰的衣袖獵獵作響,又是誰細(xì)微的語聲遙遙而出?指縫間一片猩紅,小心翼翼的分開兩指,那猩紅便成了明烈灼眼的火紅。
“那是個死人!边@是誰在說話?聲音渺茫的仿若從千里之外傳來,“那張百煉桌是鑌鐵澆鑄,不能燃,火也燒不到那人身上!
有誰將我向后推,我踉踉蹌蹌的退出幾步,周遭的風(fēng)忽的微弱下去,轉(zhuǎn)眼連我鬢邊的發(fā)絲都靜止不動,我移手睜眼,面前的沙地上不知幾時畫了個方圓數(shù)丈的大圈,秦云中與他的小童正將圍觀的人一個個往圈外推,直推到幾十丈外才肯罷手。直到那大圈里只剩下一人——除了夏瀛,還能有誰呢?那圈里遠(yuǎn)不如圈外的寧靜平和,黃沙在那里滾滾翻涌,幾乎叫人辨不出一人一案的輪廓,沙是憑風(fēng)而起,若說這便是風(fēng)的形跡,那么風(fēng)的聲音則更加不依不饒,有時如低沉綿長的獸吼,有時又尖銳短促的像人性命垂危時的呼聲,和著幾步開外隱約傳來低低的驚呼,若不是白晝?nèi)展饷髁粒液喼币尚挠袩o數(shù)鬼魅在面前游蕩摶轉(zhuǎn),或長笑或嘆息。目瞪口呆之際,忽有聲音低喚一句:“林總管!蔽荫?shù)膸子柝,眼前一片沉暗,那聲音又渺渺傳來,卻像是在笑:“林大總管,怎么怕成這個樣子?”
苦重的藥味由鼻入肺,轉(zhuǎn)瞬間神魂寧定,面前激蕩飛走的砂石悠悠蕩蕩如水波般逐漸明晰。我轉(zhuǎn)頭看著秦云中,舌尖滯澀,竟然不能成言。
“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魘魅!鼻卦浦行Φ,眉尖卻微微蹙起,“也不知道夏公子這法子行不行的通!
我呆一呆,問:“你說什么?什么演——?”
輪到秦云中略略一怔:“魘魅啊,怎么?夏瀛沒跟你講?”
“什么什么?”我還是茫然懵懂,傻瓜一樣的追問,“你說夏公子要給我講什么?”
“有什么好講的,講了無非多嚇?biāo)缼讉人罷了!
“夏公子?”
我連忙轉(zhuǎn)頭去看那個祭臺一樣的鐵桌,然而沙地上那個大圈里塵昏沙暗,哪里看得見鐵桌的半個棱角?仿佛狂風(fēng)與黃沙被看不見的屏障禁錮在逼仄狹小的牢籠里,于是回旋,沖撞,掙扎,翻滾,攪作一片模糊的暗黃。
“哈——不愧是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吶!毕腻谂阅畹,該是說給秦云中聽的,“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春夏的風(fēng)太弱,不能用,你看現(xiàn)在,北風(fēng)這么大,招之即來!
“風(fēng)倒是好借,就是不知道那個東西上不上當(dāng)!鼻卦浦写鸬。我回過頭,搶在夏瀛回答之前問道:“什么東西?”
秦云中望一眼夏瀛,后者面無表情,秦云中苦笑一下:“夢魘,你總聽說過吧?魘魅在夢中生出,不斷生長變幻,在人的夢里興風(fēng)作浪。人便有了無數(shù)夢魘,夢一旦醒了,魘魅也就夭亡了。像這次鎮(zhèn)子里這只成年的魘魅,幾千年都未必見得到一只。它非但可以棲于夜夢,還可以進(jìn)入人的白日夢,冥想,遐思,神游之類,幾乎可以算是,呃。”他看一眼我的臉色,道,“不死!
我拼命抑住心底驚恐的狂瀾,不動聲色道:“哦。”
秦云中倒像是有些驚訝,疑惑的盯我?guī)籽,又道:“這只魘魅,已經(jīng)能在睡夢中控制人的心魂,心魂一旦被攝,人就長眠不醒——不是死,而是一直在夢,他也可以說話動作,不過看到的都是夢里的情景,就像是說夢話或者夢游一樣。比方說他在夢里看見前面有一個房子,跑過去,其實那是一口井,那么在我們看來,他就是……”
“他就是投井自殺?”我低聲問道,秦云中點點頭。夏瀛仍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
“這是夏公子想出的法子。”秦云中指指那一片飛沙走石,“用‘混沌’假造一個夢境,真正的夢旁人看不見,夢里的魘魅自然也就不能為人所見。這個夢我們看得見,所以有可能捉的到魘魅!
“你又要給她解釋什么叫‘混沌’了!毕墓雍吡艘宦,也不知是不是在冷笑,“真是煩勞秦兄了,我家的總管什么都要追根究底的問一問!
“混沌有什么好解釋的?”秦云中道,“百聞不如一見,面前就有一個,還有什么好問的?”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混沌有很多種,我們這是最簡陋的,沒辦法,凡夫俗子,能力有限,何況這附近也只能做出這么一個四不象的怪東西了,哈哈!哈哈!”笑了幾聲,忽然又說,“不是說你家公子沒本事,我連這四不像的怪東西都弄不出來……”
我忽然想起一事,打斷了他:“火呢?剛才的火呢?滅了?”
“滅了!边@回是夏瀛在說,“不是需要火,只是要燒出點煙來。”
“那怎么還這么熱?”我抬頭望了望,沙漠上空向來少云,但日光并不強(qiáng)烈。
“夏公子能把風(fēng)聚在一處,就不能把火焰的灼熱散開么?”秦云中道,“今天的風(fēng)勢不錯,不過還要引來蜃蛟,越是虛幻朦朧的東西,越能吸引魘魅!
“你少說兩句吧。”夏瀛嘆口氣,“這樣下去真沒完沒了了!
“蜃蛟是什么?”我已經(jīng)問了出來,秦云中也嘆口氣,道:“反正閑等著也無聊——蜃是一種蛟,你見過它吐的氣的。亭臺樓閣,湖泊樹木,什么都可能有!
“你說蜃市?”我脫口而出,“我聽說過的。”
“你沒見過?怎么可能?”秦云中大吃一驚,“你平常都不出鎮(zhèn)?”
“我……”
“出鎮(zhèn)?”夏瀛瞥我一眼,“我們林大總管任勞任怨,天天呆在我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那也沒什么好希奇。”秦云中道,“她本來就是個姑娘家……”
我猛然抬頭,直勾勾的瞪著秦云中,提心吊膽的過了這么久,他終于沒能把戲演到最后——夏瀛在前面喊些什么?秦云中為什么忽然轉(zhuǎn)過身子,又為什么拿手緊緊捂住眼睛?我吃力的轉(zhuǎn)頭去看夏瀛——啊,他的神情怎么那么緊張?他沖我用力揮手是什么意思?他的嘴不停的動,他在說些什么?
哦,我終于聽見了,他說的是——他在喊,他喊:“不要看!閉上眼睛,瑤草,危險!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去!”
在我空白一片的頭腦終于明白了這句話含義的時候,原諒我,我已經(jīng)無法去聽從。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dú)w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我死了么?
這是什么地方?所謂的陰曹地府就是這個模樣么?湛藍(lán)明凈的碧空,遠(yuǎn)處山影綽約,山前平林蒼翠,林中一角飛檐,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居所。再往近,便是粼粼波瀾,閃著細(xì)碎的日光,宛然是漂流浮蕩的金片,在蕪濟(jì)五年,幾曾見過這樣清澈透亮的河水?河上甚至有船,甚至還有——橋?
奈何橋?奈何橋就是這個模樣?像白玉砌成的玩物,精致的讓人禁不住想要拿在手中觀賞。
呵,果然,人世一場大夢,果真是浪跡天涯的游子不記得故鄉(xiāng)桑梓。早知道死了會來到這樣的仙境,我當(dāng)初——五年前——又何必進(jìn)夏府去茍延殘喘?夏府,我若當(dāng)初未進(jìn),又怎么會遇上夏瀛,叫我連死都拖沓累贅的劫難,逆風(fēng)的火炬,五年前那一團(tuán)火燒得還不夠么?還要再拿五年來慢慢的炙烤煎熬?
然而,然而,這世上有太多的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本該是平坦的大道,偏偏要九曲十八彎,五年前那個彎折,叫我神志不清,再也找不到來路。夏瀛,夏瀛,如果我沒有遇上這個人——哈,如果,“如果”這果子就長在“然而”的彎路上,甜蜜誘人,卻高不可攀,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夏瀛,這橋上沒有孟婆湯,難道要我生生世世都不能解脫么?
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站到了河邊,再向前一步,就要踏上那瑩潤精巧的白玉橋。
若是五年前來到這里,我必定義無反顧地向前。但在五年后的今天,我——回了頭。
為什么回頭,在我看見夏瀛的一剎那,得到了答案。
“瑤草。”夏公子就站在我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他臉上微金的日光叫我有些暈眩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神情,“瑤草。”他又喚一聲,語氣卻緊張得頗有些警告的意味,他向前一步,注意到我身后的橋,怔了怔,接著便大喊起來,“千萬不要上橋!瑤草,危險!”
瑤草,危險……閉上眼睛,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去……
太遲了,太遲了,我的眼就要閉上,卻又猛地睜開,我的面前是徐徐燃燒的火焰,那火,燒在一個少女的臉上,那少女在地上翻滾,痛苦的號叫聲尖厲可怖,每一個動作,慢,慢,再慢,慢到我眼睜睜著看著那少女一點點的轉(zhuǎn)身,轉(zhuǎn)身,尖叫聲無限拉長,不斷貫入雙耳,繼而充斥整個天地——那身影與聲音,我原是熟悉的,熟悉的——
那是我自己。
五年前的林瑤草,雜耍班的頂梁柱,會玩滾木,翻筋斗,走索,疊羅漢……不夠,師傅還要她,玩火。
火有很多種玩法,吐火,鉆火圈,踩炭盆,但是原本那么聰穎伶俐的林瑤草,此時卻仿佛遇上了克星,變得笨拙而膽怯。
玩火者,必自焚。
這句話本不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我卻是一個例外?墒俏揖谷贿@樣放肆,撇開了五年前的教訓(xùn)。笨拙而膽怯的,又去執(zhí)逆風(fēng)的火炬……
“別站在那兒,危險!”夏瀛皺著眉頭,將我拉到白玉橋幾步開外的地方,“不過就是被魘魅控制了心魂么,怕成這樣。”
“?”我茫然抬頭,“你說魘魅?捉到了么?”
夏瀛冷笑一聲;“捉到了怎么會到這種地方來?秦云中跟你講了那么多,偏偏忘了叫你不要去看魘魅!
“啊?我,我看到那東西了?”我大吃一驚,“沒有啊,我只看到……”
我只看到我自己,在地上輾轉(zhuǎn)翻滾,沒有一個人垂憐,其他人都在房中安睡,只有我的師傅,站在一旁冷眼相望。
不,不是沒有人,還有我自己,我可以救我自己!
二十步,二十一步……就要到了,猛然的,有人拉住我,用力向后拖,一只手伸上來,捂住了我的眼睛——徒勞——我猛然間生出了千鈞的力氣,拖著身后那人繼續(xù)向前走——越來越近了,近的能看見我自己的眼睛。
“你還不明白么?被燒的那個根本不是你,那是魘魅趁著你心神不定做出來的幻夢!秦云中不是跟你說了么?那只魘魅可以進(jìn)入人的遐思。我本來是要燒死它,它臨死前掙扎著把你引到火里與它同歸于盡,結(jié)果——”
“結(jié)果我就死了?”我低頭想了想,忽然又抬起,“那你呢?你怎么也死了?”
“我沒死,你也沒死!毕腻朴行┎荒蜔,“你把我拖著往火里去,我除了把火熄滅還能有什么辦法?功虧一簣啊,那東西還真該好好謝謝你這個救命恩人!
“?”又是這樣一個茫然的發(fā)問,仿佛我本就不多的智慧已經(jīng)用盡,連多說幾個字都是困難,“這么說,它逃走了?我也沒死?”我瞠目結(jié)舌的望著夏瀛,半晌,又訥訥的開口,“那這是什么地方?”
“這是魘魅做出來的夢境!毕腻鸬,“我們現(xiàn)在就像之前自殺的那些人一樣,只不過我們還沒死。所以讓你不要亂走,這座橋的中央說不準(zhǔn)就是哪口井,那些人之所以投井跳樓,必定是因為在這里看到了什么美妙誘人的物事,走了過去,結(jié)果是死路一條——越是好看的地方實際上越危險,你記住吧,我不想再說一遍了!
“我……”我回頭望一眼——湛藍(lán)明凈的碧空,遠(yuǎn)處山影綽約,山前平林蒼翠,林中一角飛檐,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居所。再往近,便是粼粼波瀾,閃著細(xì)碎的日光,宛然是漂流浮蕩的金片,在蕪濟(jì)五年,幾曾見過這樣清澈透亮的河水?河上甚至有船,甚至還有橋——
“我……那我們怎么出去……”夏瀛無所不知,而我則一無所知。問了無數(shù)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羞愧。
然而這次,夏瀛望我一眼,緩緩的,搖頭。搖頭,然后低頭,仿佛比我還要慚愧。
“沒辦法就算了。”我忍住一聲嘆息,道,“死就死吧。反正,”我在面具后苦笑一下,“我早就該死了!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dú)w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其實要活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夢境里沒有晝夜,但想來此時夜已極深,更多的人在睡夢中被攝了心魂,接二連三的出現(xiàn)在河邊的這一片皋渚上,揉著眼睛。四顧茫然。夏瀛坐在地上,大致估量了人數(shù),低聲說了一句。
“但是要有人犧牲!彼^續(xù)說道,“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在鎮(zhèn)子里或者附近,只是被夢境遮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就像盲人一樣,明白么?”他見我毫無動靜,自己又說了下去,“看不到危險,也看不到可以活命的東西,所以只要排除了附近的危險,我們就有可能活的下去。”
“你是說……”我大吃一驚,“要讓人去……”
“以身試險!彼c點頭,“沒別的辦法了。犧牲一些人,讓大家活下去,畢竟盲人也是可以活的。秦云中也許可以想辦法再去捉一次魘魅,那東西死了,我們就能出去了!
“秦云中不能了。”我低聲說,“他也來了!
“是啊,我不能!鼻卦浦袕南腻砗筠D(zhuǎn)出來,“何況我只是個賣藥的,就算沒有被魘住也沒辦法捉魘魅,”
“那只有撐一天算一天了!毕腻K于嘆出一口氣,向后仰倒在地上,“瑤草,你去跟他們解釋解釋現(xiàn)在的狀況吧!彼麄(cè)頭指了指河皋上的其他人,“我走橋,再找一個人涉水,如果我們都死了,這個方向就不要再去了!
夏瀛的一只手已經(jīng)放在了橋欄上,那手從白玉欄桿中直穿過去,而我站在他身后,死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耳中天崩地裂般轟然作響,多少天來沉積下的恐懼與絕望迷失了最后的理智,仿佛變回一個無知任性的小孩,只知道哭鬧要求卻幾乎是蠻不講理!跋墓幽悴荒苋ァ,你要留下來指揮我們……你還可以在這里想想別的辦法……”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著,不能停,不能停,我不能給他拒絕的機(jī)會,即使自己都明白這樣的理由太牽強(qiáng)無力。講了多久,我已經(jīng)不能知道,只記得那時喉中苦澀,聲音嘶啞,漸漸的語不成調(diào)。夏瀛一直聽我講完——他也知道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么——然后,他笑——勉強(qiáng),太勉強(qiáng),我絕不相信他是真地在笑——即使沒有畏懼,我不相信他在這世上再沒有任何留戀,不,相,信!他開口時聲音在微顫,我聽得出來,他說——他只是這樣說,輕描淡寫:“沒什么好指揮的。沒有打頭陣的,哪里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不能你……總之……不能去……”哪怕是最無理的理由我也找不出了,只有不斷的重復(fù),挽留,哀求,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跪在了地上。而夏瀛只是笑著,慢慢把手抽出,“死沒什么可怕的,就好像回歸故鄉(xiāng)一樣,等我死了,也許還會埋怨自己怎么不早點死呢!
“我知道你寫的那句話的意思……可是……我怕……”
我怕……
我怕……
我怕……
五年了,那樣不盡人情的林總管,終于還是會怕,會哭,會哀求……
我沒有死啊,五年前那個柔弱的少女,那個林瑤草,還活著,還活著——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啊,這樣殘忍的風(fēng),讓我活過來,體味這生別離的苦楚。
又是什么時候,我的手中已經(jīng)空空如也。
“不要怕!边@樣溫柔的聲音,卻響起在黯然銷魂的時刻,“這個留給你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幅小小的卷軸:“如果出去了,你賣了也可以,我落了款字畫店老板會收的。”他忽然又開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仿佛還在猶疑要不要被我聽到,“越是美妙誘人的東西就越危險,我只有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瑤草,你明白么?我……我一直都很怕啊!
“這是——”我抬頭望他一眼,眼中的濕霧將他模糊成黯然一片,他在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追究。卷軸展開了,是一幅畫,畫中的女子面目姣好,衣袂翩然。我遲疑的抬頭,“這是——”
夏瀛已經(jīng)不在我面前。
“公子!”我狂喊著就要追上橋去,淚水滾滾而落。有誰一把抓住我,“這橋不能走,你不要去送死。”
“我已經(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死了!”我甩開秦云中的手,哭喊著癱坐在地,“剛活過來,就又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秦云中撿起掉在地上的畫像,看了看,又卷好放在我手邊的地上。望著我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了。
我盯著那幅卷軸,它變細(xì),變細(xì),細(xì)成一根針扎在我的心上。留給我,留給我?畫上的女子是誰?夏瀛是要叫我死心么?叫我的心死了好讓我的人活下去?茍延殘喘,像過去的五年一樣,做一具行尸走肉,再沒有任何,任何的喜怒哀樂!
他以為,我怕死么?
“我去涉水!”我霍然起身,也不去擦臉上的淚痕,徑直走到秦云中面前,重復(fù)說道,“我去涉水,讓我去!
秦云中搖搖頭,指著我身后:“已經(jīng)有人去了!
我回過頭,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已將右足踏入了河水!八f他老了,本來就沒幾天活頭,要讓年輕人活下去!鼻卦浦性谖疑砗笳f道。
“是火!”那位老人猛然向后摔倒,右足也離開了河水,“河水是火,不能走!”
“不一定的!鼻卦浦凶匝宰哉Z,“不是整條河都不能過去,只是這一小段有危險。”
“他被燒傷了!毙男刂蟹路鹬皇O伦詈笠豢跉,我逼迫著自己去注意活著的人,“秦云中,你是賣藥的——”
“我沒有帶藥啊!鼻卦浦锌嘈,“除非能摸索到我家去取——等等!彼栈赝先说哪抗,看向我時,忽然眼睛一亮,“把你臉上的那層面具取下來給我!
“干什么?”我嚇得倒退一步。
“快點!鼻卦浦锌谥写叩溃藚s已經(jīng)等不及,一只手卻扣住我的肩,另一只手從我臉上撕下面具,我驚叫一聲,用手遮住臉,聽見秦云中往河邊走去,邊走邊說,“我賣給你的面具上都敷了我親手配制的燒傷藥,收你幾文錢,是為了讓你不起疑心!彼哪_步忽然停下,許是轉(zhuǎn)過身望了一眼,“你不用遮著臉,用了這么多年的藥,你的傷早該好了。”
“怎么可能?”仿佛一記重錘敲了下來,砸亂了天地萬物。黑不是黑,白不是白,我只覺得暈眩,幾乎站立不穩(wěn)。
“是夏瀛他——”秦云中猛然住口,一手顫巍巍的指住我,瞪大了眼睛,“你你——”
“我怎么了?”我莫名其妙的望著他,忽然想起什么,連忙又用手遮住臉,“難道你的藥沒有起作用?”
“不是不是,是太起作用了,太起作用了,哈哈——”秦云中俯身將面具裹在老人的腳上,抬頭叫道,“你還愣著干什么?快來看哪!
“看什么?”我怯怯的走過去,問。
“往河里看,看你自己。”
我將信將疑的轉(zhuǎn)過頭,河水里映出一張臉——不,是一幅畫,夏瀛給我的畫——
夏瀛,他畫的是我?!
我終于明白了,他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我攥著畫,走向河水對面的亭子。三十多人在我身后屏息靜氣的望著。如今已不知過了多少個晝夜,越來越多的人落入這個無底的夢境。
而我,我的夢就要結(jié)束了。倦游在外的旅人,就要返回那幽冥的故鄉(xiāng)。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死了,然而我的心活了。我的手中執(zhí)著光明溫暖的火炬,逆風(fēng),只會讓火燒的更亮更暖。
在那個所有人的故鄉(xiāng)里,夏瀛,我會遇上你么?
如果遇上你,我們是一起留在故鄉(xiāng),還是重新邁向天涯?
不,死亡不是故鄉(xiāng)。
我一步步踏上亭前的石階,再一步,踏進(jìn)了亭子。
“死路——”我只來得及最后喊一聲,黑暗吞噬了我,我在飛速的下墜,這是一口井吧,我已經(jīng)聽見了自己落水的聲音。
我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一句話,微微一笑,井水漫過了我的眼睛,我便將眼睛閉起。
死亡不是歸鄉(xiāng),五年前我就已經(jīng)死過一次。
而那句話說的是——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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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有很多話說,不過現(xiàn)在懶得說,改天不懶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