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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阿貴是一個很平凡的孩子,家里排行老二,連名字都是順著哥哥大富來的。
他不是村里的孩子王,也沒有狀元郎的資質(zhì)。平日里小伙伴追逐打鬧,不帶他不會覺得無趣,帶了他也不見得多有意思。
阿貴早已習(xí)慣了自己的平凡,日間在先生處學(xué)幾個字,散學(xué)了便去地里幫父母做些農(nóng)活,或者回家里照顧尚在襁褓中的妹妹。
日子這樣一天一天過去,阿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以后會做些什么。他并沒什么大志向,大人們偶爾問起來,只能含含糊糊地敷衍幾句。
像爹一樣在村里娶個年歲相當(dāng)?shù)墓媚,然后生幾個孩子,孩子們長大了又添幾個孫兒孫女,這一生大抵就是這樣平平凡凡地過去了。
如果爹沒有意外病倒的話。
家里的支柱轟然倒塌,看病買藥要錢,偏偏田里的收成也欠佳,盡管阿貴和哥哥娘親費盡心力打理,到年尾的時候家里已是快要揭不開鍋了。
——阿貴,你來,娘有事和你說。
晚飯后大家都睡下了,阿貴娘悄悄把阿貴拉到院墻角落里。
——阿貴,娘和你爹商量了一下,決定年把你……送到……昆侖山上去學(xué)道。
——昆侖山?是不是從隔壁村子后山那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才能到的地方?
——孩子……你知道,家里也是實在窮得沒法了……眼看著你爹這病還要拖一陣子——
——那……我去了,還能回來看爹娘哥哥和妹妹嗎?
阿貴娘看了他半晌,猛地抱住他大哭起來。
——不是娘狠心吶,家里現(xiàn)在實在是養(yǎng)不起這么多孩子了。你爹病了,家里農(nóng)活全靠大富,你妹妹又還小……家里就只你還識幾個字……娘但凡要是有一點法子也不會把你送出去!現(xiàn)在這樣至少餓不死……孩子,你別怪爹娘……是爹娘沒本事,爹娘對不住你,你——
阿貴一言不發(fā)掙脫娘親的懷抱跑出院去。
昏頭昏腦跑了許久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便氣喘吁吁地靠在一棵樹下。
一坐下來鼻涕眼淚就呼啦啦一個招呼也不打地跑得滿臉都是。
哭了半日哭得累了就精疲力竭地倒在樹下睡著了。
第二日早上還是被紅腫著眼圈的娘找到了拉回家去,給他換上新衣服,含著淚送到鄰村大李頭家。
小小的阿貴趴在車?yán)餃I眼朦朧地看著爹娘、哥哥妹妹和熟悉的村莊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
——來小伙子別哭了,以后可是要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給咱們爭口氣!
大李頭說著遞給阿貴一個饅頭,只換得兩天來盡顧著哭泣抽噎的阿貴幾句有氣無力的哼哼。
——你可得吃好飯吶,離昆侖山還有一截子呢!你要是餓壞了,等我回去你爹娘可是要找我算賬的!
這下阿貴更加傷心,連哼哼都不哼哼了。
——誒誒!這孩子……要不這么著,你乖乖吃飯,我給你講我?guī)П蛘痰墓适拢?br>
阿貴眼睛睜開一條縫。大李頭可是方圓十幾里地最具傳奇色彩的人了,少年時外出闖蕩,去暨州府上投了軍,據(jù)說當(dāng)了個小頭目,帶兵打過仗,還立了功。前幾年領(lǐng)了朝廷給的賞賜衣錦還鄉(xiāng),自己開始搗鼓些藥草生意,每年還要去昆侖山一次,說是跟山上的仙人做生意。雖然阿貴不明白為什么仙人已經(jīng)成仙了還要和大李頭做生意,不過在他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大李頭的確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不但能建功立業(yè),還能和仙人打交道,男兒在世,本當(dāng)如此。阿貴平日里雖無雄心壯志,但是有時晚上睡覺依舊忍不住幻想著自己要是能成為大李頭那樣的人就好了。
于是開始乖乖吃飯。
等到大李頭把他的光輝事跡從頭到尾歷數(shù)了一遍的時候,昆侖山也到了。
大李頭把車馬寄存在山下,送阿貴上了半山腰。
——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上走,走一個時辰就到了。
——你不上去嗎?
——我?我可不能,說是不誠心修仙拜師的閑雜人都不能上去的。要不然我怎么放心讓你一個小孩子走?對了,上去的路一定要心誠,不能回頭看,要不然被仙人發(fā)現(xiàn)了要被趕下山的。
阿貴看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路有些害怕。
——我……我不上去,我害怕……
——你這小子,前兩天還雄心壯志地說要做個像我一樣的英雄好漢,現(xiàn)在又臨陣退縮啦?
——你是英雄好漢……你為什么不上去?
——誒?英雄可不是用敢不敢走山路來評定的!英雄其實……其實就是每一個追隨自己的信念不畏艱難困苦堅定地走下去的人,以前我在暨州的時候那兒的太守大人就是這么說的。
——什么意思?
——這嘛……你現(xiàn)在還小不懂,不過你先記住,以后就明白了,F(xiàn)在乖乖上山,你就能離英雄更近一步了。乖,走吧。
阿貴最終還是背著包裹踏上了那條看上去似乎永無盡頭的山路。
爬了很久很久之后,滿頭大汗的阿貴還是忍不住偷偷回頭瞄了一小眼。
大李頭的身影已經(jīng)小的像一顆芝麻了。
當(dāng)然大李頭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從山腰到天墉城的確是一個時辰的路程,可那是對御劍族而言的。
小阿貴爬了足足兩日方才見到城門影子,終于體力不支暈倒了。
然后被路過的年長弟子撿回城里,又給他飯食替他沐浴更衣領(lǐng)去見長老。
長老圍著他繞了幾圈,最終皺著眉點點頭,問他叫什么名字。
——叫……叫阿貴。
——嗯,而今入門當(dāng)屬秉字輩弟子,從今開始你便叫秉貴罷。
——謝長老。
在天墉呆了兩年秉貴已然習(xí)慣了山中的修道生活,其實和山下也沒什么兩樣,他仍舊是那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這一點并沒有改變。
長老教授的心法他總是似懂非懂,于劍術(shù)也稀松,明明已經(jīng)到了可以修煉御劍術(shù)的年紀(jì),同輩的弟子,甚至師弟師妹都可以駕著長劍在空中逍遙馳騁時他卻只能仰頭看著。
一日早課后秉貴收拾書本準(zhǔn)備走到試劍坪去練劍,剛出門外卻看見百里屠蘇也夾著經(jīng)書慢慢走在前面。
這不是執(zhí)劍長老的小徒弟嗎?聽聞天資奇高,卻怎地不御劍而行?
莫非……他也不會御劍術(shù)?
一個念頭驀然閃過秉貴腦海,隨即又被立馬否認(rèn)了。
怎么可能嘛,執(zhí)劍長老的高徒不可能連這么基礎(chǔ)的御劍術(shù)也不會,亂想什么。
百里屠蘇依舊慢吞吞走在前面。
不過——萬一他真的不會呢?
秉貴鼓足勇氣跑上前去。
——師、師兄好,我是秉貴。
——嗯?
——額,師兄,師兄是不是也打算去試劍坪?
——嗯。
——那,那正好我們可以一起去啊哈哈……
——可。
——那個,那個……師兄我想請教你個問題——
——說。
——師兄你別生氣哈,我就是隨便問問……嗯——你會御劍嗎?
——否。
——這——啊,其實沒什么嘛,人不一定非要乘著劍才能飛的啊。我看見書上曾經(jīng)提到過一種叫木鳶的東西,人坐在上面不用御劍也能飛的。以前在山下的時候我爹教過我做木工活來著,我覺得我再研究一段時間肯定能把這東西做出來。到時候……師兄也一起吧?
——……好。
于是秉貴覺得,屠蘇師兄冷是冷了點,人還是很好的。
自此以后每日下早課秉貴都和百里屠蘇結(jié)伴步行至試劍坪,一路上秉貴不停地說著他對于木鳶研究的新進(jìn)展,百里屠蘇有時候也會告訴他該去哪里找制造精巧機(jī)關(guān)的書籍,或者甚至在劍術(shù)上指點他一二。
就在秉貴準(zhǔn)備著手開始做木鳶最關(guān)鍵部分的時候,百里屠蘇卻失蹤了。
天墉眾人對此事件反響不一,秉貴擔(dān)心了一陣過后,忽然又覺得屠蘇師兄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
沒學(xué)會御劍術(shù)就敢下山闖蕩,當(dāng)真英雄。
百里屠蘇在秉貴心中的地位陡然上升了一個等級。
聽說屠蘇師兄下山是因為殺了肇臨師弟畏罪潛逃的時候秉貴很不服氣,破天荒站出來反駁了以陵端為首的那幫人幾句。
可是因為素日來太不引人注意,就連最愛找別人麻煩的陵端也懶得理他。
——不管怎么樣,我總是相信屠蘇師兄的。
每次秉貴都對著前來送木鳶原料的阿翔鄭重其事地講,好像這樣遠(yuǎn)在江湖的屠蘇師兄就能聽到一樣似的。然后喜滋滋地收下百里屠蘇替他找到的一些奇草異木、神鳥羽毛,高興得緊了還寫一封感謝信拜托阿翔捎回去。
百里屠蘇收到信也沒做什么表示,仍是在見到珍奇材料的時候順手打包叫阿翔帶回昆侖山。
兩人就一直維持著這樣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
直到百里屠蘇為求解封重返天墉。
幾個月不見百里屠蘇,秉貴很是興奮,拉著他的屠蘇師兄大謝特謝了一番,又表明了自己的堅定立場,誓與陵端惡勢力抗?fàn)幍降住W詈螽?dāng)然也免不了談了談自己嘔心瀝血的大作,言語間頗有得意之色。
百里屠蘇只是默默聽著,不時點頭以表明自己沒有神游天外。
秉貴早就習(xí)慣了他的沉默寡言,依舊自顧自說的很高興,直到想起百里屠蘇剛回城內(nèi)似乎還未來得及見執(zhí)劍長老時方才訥訥住口。
——誒!屠蘇師兄——我那木鳶還有一個月就要做好了,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來看啊——
走出幾步的百里屠蘇聞言點點頭,轉(zhuǎn)過墻角消失了。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一開始秉貴以為百里屠蘇大概只是有事耽擱了,過不了多久總會回來的,便將自己新做好的木鳶找了個僻靜山洞收起來,時不時過去擦拭一下。
即使被不少同門諷刺嘲笑也依然如故。
直到有一天去看木鳶的路上被陵端帶人攔了下來一把推倒在地。
——吶吶,你們看這蠢小子,竟然還在等百里屠蘇。哎唷真是癡心一片天地可鑒哪!喂,你不會真以為百里屠蘇還能回來吧?
眾人哄然而笑。
倒在地上的秉貴怒氣沖沖瞪了陵端半晌,忽然爬起來跑掉了。
——誒?就跑了?沒用的小子,比百里屠蘇那混蛋還不如哪——
秉貴只是一味地跑著,把所有不堪入耳的中傷統(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
——芙、芙蕖師姐!
——秉貴?有什么事嗎?
——沒、沒事……我就是想問,屠蘇師兄……他還會回來嗎?
卻看見芙蕖紅了眼眶,一言不發(fā)匆匆離開了。
只余手腳冰涼的秉貴直愣愣呆在原地。
不過秉貴只在房里悶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又爬起來看他的寶貝木鳶去了。既然沒說不會回來,那么等著等著,總能等到師兄回來的那一天吧?
歲月無聲從眉梢眼角流逝而過,直到有一天,無論秉貴再怎么努力擦拭木鳶,它也無法像初成之時光亮平滑了。
離屠蘇師兄下山之日,竟已過去十年。
秉貴丟下刷子走出洞外,昆侖山十年如一日地被白雪覆蓋,而山里的人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年少模樣。
說走就走,十年間一點音訊也沒有,早知這樣,當(dāng)日又何必應(yīng)我共乘木鳶之約?!
又想起當(dāng)時似乎只是自己不停地絮絮叨叨,百里屠蘇其實并未作出什么承諾。
原來……這十年間,全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么?
秉貴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連帶著看木鳶也不順眼起來,一怒之下掐訣招來靈火點燃木鳶。眼睜睜看著熊熊烈火漸漸吞噬了木鳶的形狀,憤怒和難過似乎也漸漸淡了,等他終于消了氣回了神急急忙忙引水救火時,木鳶已經(jīng)被暴走狀態(tài)之下超常發(fā)揮的靈火燒了個一干二凈。
秉貴看著空蕩蕩的山洞,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
如果連視如珍寶的木鳶都不在了,這天墉城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
也許,自己該離開了。
下山的那一日天氣難得的晴好,秉貴站在天墉正殿前遠(yuǎn)遠(yuǎn)地向山門看去。冰冷的日光中龐大雄偉的山門在自山腳蜿蜒而至的長長石階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自立派數(shù)百年來這座山門就一直默默地佇立在彼處守護(hù)著天墉一脈,無論歷經(jīng)多少風(fēng)霜雨雪從未更改,執(zhí)著堅定如初,信念清晰如初。
而自己當(dāng)年背著小小包裹拜入城中的記憶卻漸漸模糊。
秉貴慢慢向山門走去,此時正是天墉慣常早課時間,一路行來竟連半個人影都見不到。
大概是因為自己果真太平凡了,在的時候就如同不在一樣,而今不在了,大約也不會有誰察覺罷。
——秉貴師弟。
臨出山門前猶自神游的秉貴忽然被人喚住。
——掌門……掌門師兄?
——你我同門一場,而今分別,謹(jǐn)以此物代表我一些心意,你且收下。
秉貴接過包裹打開一看,是一些散碎銀兩并幾支色彩斑斕的羽毛。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陵越堅定地把包裹摁回秉貴懷中。
——這……也是你屠蘇師兄的意思。
秉貴腦中似有一團(tuán)白光轟然炸開。
——什,什么?!
——師弟當(dāng)年天墉解封時曾與我提起你做木鳶還欠些材料,恐自己不能再替你找尋,便將此事托付于我。派內(nèi)事務(wù)繁忙,待我得機(jī)前往師弟所言之地時那鳥早已遷徙,我輾轉(zhuǎn)多處方才尋得這些,本想過兩月再去尋些湊夠十支再交與你,不曾料到你要下山——
——木鳶……其實十年前屠蘇師兄解封一月后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上А粼缰獛熜之(dāng)日離開是與人決戰(zhàn),我應(yīng)該更用心趕工的……
——非你之過,大可不必自責(zé)。
——屠蘇師兄……他還會回來嗎?
陵越的目光越過秉貴望著蜿蜒不絕的昆侖山脈,良久未語。
秉貴亦轉(zhuǎn)身面向綿延無際的漫漫石階,恍惚間看見一個身著南疆玄衫的挺拔身影筆直向山下走去。
——掌門師兄,當(dāng)日屠蘇師兄下山之時,可有猶豫留戀?
——師弟曾言,心之所向,無懼無悔,愿求仁得仁,復(fù)無怨懟,是以并無半分躊躇之色。
秉貴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踩著石階走下去,認(rèn)真虔誠得似乎要將每一步都刻進(jìn)心底。山門的巨大陰影逐漸淡薄,而他自己的影子卻越來越清晰地映于石階之上。
單薄,然而堅定。
——經(jīng)此一別,后會無期,望君善自珍重。
風(fēng)中遙遙遞來陵越的聲音。
——謝謝師兄——
青年朝氣蓬勃的應(yīng)答回蕩在蒼茫天地之間,驚起飛鳥數(shù)只。
秉貴沒有再回頭。
天墉十五載光陰流逝,誠然他天資駑鈍疏于修道,卻仍舊學(xué)會了很多。從此以后他將有新的人生,縱然不如修仙般高遠(yuǎn),仍有自己的精彩。
秉貴目視前方傍山而行,身后天墉城的輪廓逐漸模糊在飄渺山霧后,消失不見。
而青年的腳步聲依舊不加猶豫地在山間回響。
直到這日,他也能夠像他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每一個英雄一樣,沿著自己選擇的路堅定前行。
踏雪而去,終已不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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