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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生
天近黃昏,眼見著暮色愈來愈重,街市之上,來往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
正是酷熱難捱的三伏天,一天中好容易到了此時才有了絲涼氣,人們這才搖著扇子,慢悠悠地晃上街來溜達,引得街邊小販也活躍得多。這被酷暑打壓得有些沉悶了的揚州城也就這時候才顯得活泛了些許。
此時,城中的某家茶肆二樓,年過五旬的青衫男子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盞,半倚著靠椅,愜意地聽著臺上傳來的曲子。
伶人一曲唱罷,博了個滿堂喝彩,混雜一片的叫好聲在這小茶樓里久散不盡。
男子在這嘈雜的聲音中起了身,理了理衣擺上的皺褶 ,朝桌子上扔下一錠銀子。跑堂的順子眼尖手快,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收了銀子,向男子作揖道:“喲,秦三爺,這么早就回去了?”男子拿折扇敲敲他的頭,打趣道:“瞧你說的,不這會兒回去,難道要叫爺黑燈瞎火的摸著路往回走不成?”順子嘿嘿一笑,連連鞠躬:“是小的想的不周到了,您老慢走,別讓尊夫人擔(dān)心才是!
男子似乎對這話很受用,微笑著點點頭,又額外賞了順子一錠銀子,這才施施然走下樓去,鉆進一頂深色轎子里。
順子顛了顛手中的銀子,神色似有惋惜的搖了搖頭,聽聞身后有茶客招呼,趕忙揣起銀子提了茶壺,一轉(zhuǎn)身便又是一臉笑容。
“小二哥,我見方才下樓的那位爺氣度不凡,你可知那是何方神圣?”
“您是說秦三爺?哎喲那位可大有來頭了。您可知如今這揚州城中最大的富商秦箓秦老爺?剛才那位就是秦老爺?shù)牡艿芮刈忧,?dāng)年先皇親點的探花郎!
鄰桌有靠窗的茶客接話道:“我看那轎子往城外去了,既是秦三老爺,為何不回城中,偏偏向那城外去?”
“唉……都是天意弄人啊……”順子長嘆一聲,說道:“這事兒說來就話長了,眾位老爺若是有興趣,不妨喝著茶,且聽小的慢慢道來!
與此同時,話題的主人秦子青正坐在轎中,心急如焚的往家里趕,只是那位于城南郊外的宅子中,等他歸來的,只有那裊裊燃盡的幾柱香前冰冷的紅木牌位罷了。
此事要追溯到三十幾年前,秦子青在當(dāng)年的會試中失意。雖說如他般年僅弱冠便上得會試的人少之又少,但對于心比天高的秦三少爺來說,卻是個不小的打擊。
那時候秦家的生意正漸漸做大,秦老爺子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秦子青上面還有兩個兄長,為了爭那家產(chǎn),那兩人沒少爭執(zhí)過,秦子青一心煩,便策馬去往城外散心。
行至城郊,一路盡量往人煙稀少的地方去,雖說清靜了不少,但一路無人說話,到底有些無聊了。偶然看見遠(yuǎn)處溪邊有一女子佇立,便忍不住上前搭訕。
“子青見過姑娘,不知姑娘孤身一人在這野外所為何事?
那女子乍一聽有人聲,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見到眼前驟然出現(xiàn)的俊朗男子,眼中流露出的,卻是驚訝多過于羞赫。
彼時正值暮春之初,江南草長,雜花生樹,那姑娘雖一身荊釵布裙,卻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剪水雙瞳,桃花玉面,不似自小生長于鄉(xiāng)野的村婦,倒似哪家落魄了的小姐。
好似天公作美,原本云密霧鎖的天恰恰在這時候裂開了縫,幾縷日光自云上投下來,罩在她身上,映得原本的婉白玉肌竟似透了明般不真實。正好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云邊探竹,縱是見過不少世面的秦子青,一時不免也有些怔愣。
那姑娘只朝子青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行了禮。
秦子青未等來她回話,頓時有些氣餒,得此一笑,又似受到了鼓勵般,自說自話起來:“姑娘是否也來此處散心?這荒郊野嶺的,姑娘只身一人,未免不妥,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在下在此小呆片刻?”
那女子垂首似有思索,而后總算輕輕搖了搖頭,意思并不明確。
“你是說不止你一個人?”秦子青順著她的話揣測,“還是,不介意在下留在此?”
見她并不答話,秦子青也不甚在意,接著道:“在下秦子青,不知道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抿著嘴呆愣了瞬間,斜飛的眼角似憂含愁,眼神一時飄忽,半晌,才張了張口,卻是半點聲兒也未發(fā)出。
秦子青這次意識到自己錯在何處,連忙拱手賠禮道:“抱歉,子青無意冒犯姑娘,還請見諒!
見她笑著再次搖了搖頭,秦子青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繼續(xù)自顧自的說起話來,不觸及對方隱私,只天南地北的聊著,說北山之首,說君子之國,最后說到自己在會試中的失意,說到家中紛繁,在這么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女子面前,卻是完完全全放下了戒備。
那女子只在一旁安靜的聽著,時而抿唇輕笑,時而蹙眉思索,并為發(fā)出一點聲音,偏偏讓秦子青感到無比舒心,生出一種遇得知己的欣喜來。
一天下來,子青只覺得胸中憤懣去了大半,起身牽馬打算歸家,向那女子道別:“天色不早了,不知姑娘家住何處,子青也好送姑娘回家去!
她搖頭,只用眼神示意他離開便是。秦子青也不強求,只問道:“姑娘可就居住于這附近?”
見她點頭,子青再在三辭行,掉轉(zhuǎn)馬頭向城中奔去。
之后,秦子青每每念及那不知名的女子,便忍不住上那河邊尋去,卻無一次見人。周圍大大小小的村子中也是遍尋不著,于是罷了念頭,在家一心苦讀。
三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再次會試,秦子青以首位的成績?nèi)〉玫钤囐Y格,又在講武殿上口吐蓮花,妙語連珠,皇帝朱筆一揮,便贏得個探花郎的名號。是時秦子青名動京城,因他是這幫首三甲中,最為年輕的,長得又是一表人才,榜上三甲跨馬游街的時候,著實羨煞了不少人,登門求親者更是絡(luò)繹不絕。
只是上門的媒人都被秦子青一一拒絕了,三年前便已心有所屬,如今眼里哪還容得下別人。
說來,早些年家中也為秦子青定過一樁親事,對方為淮安知府白廷芳的女兒白允貞,聽說也是生得花容月貌?上У氖牵@白廷芳雖為官清正,卻太過刻板,反遭奸人陷害,家道就此中落,后來便再無消息。當(dāng)時的秦子青太過年幼,對那個未過門的妻子從來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感情什么的更是空談,如今家中對此門親事絕口不提,秦子青也就當(dāng)沒這么回事了,反正那白允貞也不知現(xiàn)在何處。
其實早在六年前,白家生計萬分艱難的時候,白廷芳不得已帶著女兒來這揚州城中找了秦家一次,只是那會兒秦家生意漸漸做大,隱隱有了壟斷揚州商界的趨勢,又怎會看得上如此落魄的白家之女?兩人還未走入中庭,便被秦子青的父親差人趕了出來。那白允貞也因此倍感受辱,一氣之下跳河自了盡。
當(dāng)然這些子青都是不知道的,那時候他正參加鄉(xiāng)試,府中人又有意瞞他,那父女二人的消息,自然也就無從知曉了。
秦子青金榜題名,自然要回家報喜。
看著滿堂張燈結(jié)彩,一撥一撥道賀的人滿臉堆笑地來了又去,子青心中想起的卻是那日在城郊遇見的那名女子,這一想,思念便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次日一早,秦子青便束發(fā)登馬,向城外奔去。
還遠(yuǎn)在數(shù)丈以外,便看了見那令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秦子青連忙下馬,也不顧什么公子哥形象,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去。
那女子仍是那一身荊釵布裙,半屈著身坐在河畔青石上,安靜地望著一江春水,這背影竟讓子青生出幾分她在等他的錯覺。
“可巧了,不知姑娘可還記得在下?”秦子青強耐下心中升騰起的喜悅,停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拱手行禮。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是他,嫣然一笑,朝他輕輕點頭。
那回眸的一瞬目光,仿若穿透了數(shù)年時光,是盈盈秋水,是點點桃花。那剪瞳中的神采并不算清冷,卻太過飄忽,讓人捉摸不透。
不過這又有何妨,他總算是見到她了。
一如三年前的那一天,秦子青一人說著話,她安靜的在一旁聽著。只是話題已從上次的會試失意,變成了此次的殿試得意。
“姑娘……”喊了這聲后,好一會兒,秦子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如今我已有功名在身,不知……不知……子青是否有幸許你一生?”說到最后,這平日里總是一派淡然模樣的男子臉上竟也紅了幾分。
聽了這話后,女子神色似有凄涼,吊梢的眼眸也染上了幾分憂愁。
“可是你家中已有婚約?”子青急道。
她倏爾望向他,半晌,才自嘲般地一笑,緩緩搖頭。
秦子青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笑道:“那么,明日我便親自上貴府中提親去。不知姑娘的家在哪個方向?”
那女子轉(zhuǎn)過頭,抬手一指西南山間。秦子青順著手指望過去,只見遠(yuǎn)處群山環(huán)繞,綠樹蔥郁,云繚霧繞,不見人家。上回只道是她住在這周圍的村子里,并未上那更為偏遠(yuǎn)的地方找過,難怪尋不見人。
有了打算,心里便踏實得多。秦子青回到家中,歡喜得通宵無眠,翌日一大早,便提著禮物出發(fā)了。
然而順著山道走了許久也不見門戶,眼見著雜草荊棘越來越繁茂,小徑就快走到了盡頭,不免開始急躁起來,步子也加快了不少。一時大意,衣服被荊棘絆住,“刺啦”一聲,劃開了個不小的口子。
秦子青皺著眉轉(zhuǎn)身將衣服從荊棘上扯下來,這一回頭,便看見了一丈開外的地方赫然聳立著一座荒冢,其上雜草叢生,藤牽枝漫,若不是那塊傾斜的木碑,幾乎已認(rèn)不出那是一座墳了。
那木碑已有些年月了,干朽暗黃,只依稀能辨別出上面那幾個發(fā)黑的蒼勁大字:
愛女白允貞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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