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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清
。ǖ夭仄
“昆山城破了。∈剀娋谷蝗芄饬?!……”
“皇帝被逼死了!聽說將領(lǐng)為了個婊子投降韃子……”
“韃子一進(jìn)昆山,男人都被殺光,女人全被奸污!死了好幾萬人……”
“……”
號哭和吶喊聲如潮水般涌動著,越來越大。不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拼著求生的本能尋找著活的路。可,往哪里逃?聽說府城里也遭韃子屠戮,稍微有點(diǎn)姿色的女子全被強(qiáng)行擄走,富戶的財物也都被搶光、稍有反抗就被殺。
“寶貝兒,平日里怨你是個女孩,可現(xiàn)在想想那些男孩子被串起來活活釘死——你說,我們娘兩個,沒有吃食、沒有錢財,是不是應(yīng)該早點(diǎn)點(diǎn)上火?”
柔美的婦人在小樓的窄露臺上摟著年幼的女娃哀哀哭著。樓下是一夜間變得空蕩蕩的庭院:丈夫、正室和嫡出的兒子、公公他們帶著細(xì)軟去廣州投靠正室的娘家去了,而她跟她的女兒被活生生拋棄在這片刀光血海里。丈夫臨走前給她們母女留下兩柄匕首和幾捆柴火,他只說了一句話:“不要給我們家丟臉!
女娃不說話,只睜著明亮的大眼靜靜地聽著。母親真的比那個從沒給她過好臉色的“娘親”美得多,總是溫柔地行禮、溫柔地侍奉……可她們,卻將死去,將成為殘破腐爛的尸體肉塊……她把雙手放在母親的光滑面龐上,汲取著溫?zé)岬牧α。也許,這是她們最后一次的親昵相擁吧?
哭叫、慘號和人馬踐踏的聲音開始變大、變清晰。殺光了昆山縣的人、搶光了那里的東西,韃子兵又朝下一個目標(biāo)來了。∨愚D(zhuǎn)頭,看向女兒平靜、清麗的面容。
“女兒呀,我們來世再見好不好?”顫抖的纖手費(fèi)了很長的時間點(diǎn)著油燈,而滾滾的熱淚再也控制不住!啊n天無眼!人間無道。。
油燈扔到樓下柴堆中,慢慢的火苗竄起。這時門外一片嘈雜叫喊,轉(zhuǎn)眼外頭的大門就打破。一隊穿著盔甲的士兵各舉刀槍闖入宅第,卻愕然地見到精巧小樓上、一位漢家盛裝的美貌少婦冷眼看著他們、和底下騰起的火。
“你不想活了嗎!我等昨日已經(jīng)封刀,不會隨意殺人。 鳖I(lǐng)頭的軍官用頗為流利的漢語大叫。那女人真的很漂亮,完全可以獻(xiàn)給親王、送入宮中府里的,就這樣死掉未免太可惜了!
“女兒,我們進(jìn)去再說會話吧,黃泉路上也有個伴、熱鬧些!
女娃默默退進(jìn)房內(nèi),然后,無聲地睜大眼看見一條繩索套上母親的頸項。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因為她從出生起就未開口說過話。
那軍官的動作很是迅速:就在樓上的女子驚呼著摔下、將要掉入火堆時,一個箭步?jīng)_上,將她抱離火苗。
火勢漸大。
女性的凄慘哀叫回蕩著、遠(yuǎn)去——
“女兒。∥业呐畠海。∨畠喊
* * *
“生靈涂炭……阿彌陀佛……”
幾名僧人邊念著佛號,邊無視惡臭與污穢搬運(yùn)著尸體送去郊外火化。幾乎每口井里都有血或尸體,到處是散落的殘肢、人頭,和……血污的女子裸尸。
“阿彌陀佛——”老和尚拔出尸體胸口的的一柄斧子,合上了死者暴睜的雙眼。然后走進(jìn)一座被焚毀的院落。只有樓是被燒成半塌的黑色廢墟,但其他地方完好,應(yīng)該是為守節(jié)而死的女子……唉!
突然,老和尚怔住,因為一雙明亮的卻毫無生氣的眼睛正看著他!
活的?!
“大家快來!有個孩子還活著!”和尚們奔過去,徒手扒開瓦礫、焦木和雜物。那是個女孩,坐在墻的角落,因為墻壁傾斜卻未完全倒塌而沒有壓死,竟也沒有被燒死。只是睜著眼睛,一直、一直地望著家門的方向。
檢察了一下,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幼小的女孩居然沒有傷痕!連衣服都焦了,皮膚竟然完好?!
“孩子,你的家人呢?”
女孩仍然只看著門口的方向。
“方丈,估計……她家都遭了難。蠻族以為樓燒起來就不會有人生還……”可廢墟里沒有其他的尸體,難道是……難道是她的家人將她留在樓內(nèi)然后放火不成?!
“也罷。”老方丈早以疲憊不堪,卻在見到這個女孩清亮的眼后突然升起一股力量!昂⒆樱渣c(diǎn)東西、喝些水。我知道你累了、怕了,可人還是得往前頭的路走的。來,同我們一起為這些往生者超度罷!”
幾十名僧人與上百幸存的男女老少一起挖了個范圍不小但不深的土坑,將已開始腐爛的成千上萬的殘肢放進(jìn)去。柴根本不夠用,又把撿拾來的房屋殘留木料、雜干草、紙屑、破布等等所有能點(diǎn)燃的東西聚攏在上面、四周,然后點(diǎn)火。
巨大的火化場升起濃濃的、氣味異常難聞的灰煙。
饑餓的人們哭泣著、恐懼著、憎恨著……那懼、那恨、那樣的血腥,流淌在血管中、與心臟一起跳動,再傳給下一代。
“老天爺。!——”
老婦人趴伏在地、撕心裂肺地號哭著,因為她一具具地翻找,就是找不到女兒和外孫的尸體。其余人則坐在地上,有的默默垂淚,有的跪在地上嚎啕,有的表情木然呆滯。
老和尚是大梵寺的主持,寺中的僧眾沙彌全部出動,冒著染上尸瘟的危險徒手搬運(yùn)死者、解救傷者,又將食物盡數(shù)讓給婦孺老人和傷者,如今也是又疲累又饑渴,個個原地打坐、以修行抵抗空乏。
“孩子?過來,這里還有野菜粥!崩虾蜕械。這火場廢墟中活下來的女孩似乎是個啞巴,可她的表情極其平靜,既不會讓人心底發(fā)涼、也不會認(rèn)為她無情,卻非常地不正常。
此刻她正睜著一雙平靜而美麗的眼睛,看著那個哀痛欲絕的老婦人。過了片刻,她向那老人走去,跪到老人身邊,拍撫著。老人哭得太久早就脫力,慢慢才能半爬起,見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子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不由抱住女孩的身子,“我苦命的孩子。
女孩仍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不動,面色平靜地等待老人哭暈過去。
老和尚見著這副情景,突然雙手合十、跪坐在地!胺鸪鰜y世……亂世成佛……”
馬蹄聲,不,是鐵蹄聲由遠(yuǎn)而近。
所有人變了顏色。僧人開始念佛號、誦經(jīng)文,而其他的人們則開始驚惶哭泣。附近一馬平川,根本無處躲藏——除了巨大的、熊熊燃燒著的焚化場。
“要亡了啊……”
“大明早就亡了!”
幾名襤褸的文生,家人有的逃散、有的慘死。那些圣賢書,真的無法靠之存活于亂世嗎?!
來的是一隊蠻族士兵,全身罩甲,每個人身后都留著根奇怪的辮子。
領(lǐng)頭的軍官下馬,直直走到這群早已無人色的生者面前,又看了看燃燒的尸堆,然后清晰道:“奉旨,剃發(fā)蓄辮者皆為大清子民,不得擄掠驚擾!
“你是漢人?!”有人問道。
“何必研究漢人滿人?歸順者、皆大清子民,反叛者、概為逆賊。”軍官手一揮,十幾名士兵挎著刀,拿了……吃食、水袋與剃刀!拔疫@里還有些衣物、藥材、明礬之類,大家剃了發(fā)就馬上可以分。”
眾人不動。
士兵們也不管,只在軍官的指揮下在不遠(yuǎn)處架起幾口鍋?zhàn)。沒大工夫,久違的食物味道就傳來。
“軍旅不會對剃發(fā)者揮刀。何況,大明被李軍滅了,要復(fù)仇也去找那些賊軍去!
軍官才現(xiàn)在開始規(guī)勸。一些孩子已經(jīng)開始跟大人哭泣,人的生存本能漸漸占了上風(fēng)。
“你是漢人,為何給韃子作狗?!”另一人怒罵。
“呵呵哈哈,”軍官們開始笑起來,指著周圍幾名士兵,“我,與他們,祖先都是朱元璋的開國勛臣,可他兒子是怎么對我們的?那篡位的朱棣不許我們讀書、做官,周圍那些滿口仁義禮教的人每天高高興興地踐踏我們的姐妹!大明?哈哈,姓朱的已經(jīng)從海上逃跑了!來呀!,準(zhǔn)備熱水、剃發(fā)!”
和尚本就無頭發(fā),女人剃了發(fā)就不叫女人。留下的也不到百名男子,多被半拖半拉地按住。
“發(fā)膚乃父母所賜,我等寧為束發(fā)鬼,亦不會作剃頭的降賊!”老頭子是萬歷年里的進(jìn)士,雖然被大明朝廷貶了官,但要他屈服于未開化的蠻夷胡主,是萬萬不可能的。
“你忍心讓小孫子一起陪你?”軍官非常輕松道。
無力回天的老方丈本想站出來:大家已經(jīng)快兩天沒吃東西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女人老幼們活活餓死!可這時,一條瘦小的身影走出來。是那個一直不說話——也許不會說話——的小女孩兒。
“你們——”
“大人,難道您要剃這個標(biāo)致女娃娃的頭發(fā)?”
軍官只是挑了眉,“縣城里的人都在這里了吧?這樣,一天內(nèi)剃完發(fā),如能得到賞賜,我就分給大家。”
木然。只有頭發(fā)被削去的聲音。
“林兄、錢兄,小弟就此別過!
中年人雖是身破爛的衣裳,卻行著規(guī)矩的禮。另幾人都呆住,然后看著他整整衣袖、理理發(fā)絲,往火堆里一跳——
* * *
簡陋的戒堂里還發(fā)散著霉變和微微的腥味。幾名容貌端正的女子,連同廢墟里救出來的女孩子一塊剃度。韃軍有令,征召美貌女伶入京,不少娼妓也與良家女子一道紛紛入道家、進(jìn)佛門,以示氣節(jié)。
柔軟的發(fā)絲簌簌落下。在挨個取法名的時候,女孩子突然道:“我叫光目!
眾人驚愕異常。大家以為這女孩子始終沒開過口,現(xiàn)在卻突然講起話來,而且嗓音清朗,完全不像是受過傷。
老方丈閉上眼,低聲念著佛號,像是一點(diǎn)也不奇怪!肮饽俊夭亍饽!好,以后你的法號就叫光目吧!”
光目繼續(xù)閉嘴。在隨后的幾天里,無論大家如何逗都沒再開口。漸漸的,人們開始回到生存的爭斗中,每日尋找食物、為妄死者超度成了所有的功課。
“南方稍微安穩(wěn)些,日子也好過些。我們不如前去投奔?”
人多、糧食少。僧人的昧著自尊,為韃軍和投降了的官吏們看護(hù)傷者、超度死者,以換取少有的平靜與衣食,但仍不時有財物、婦女和義軍被抓走。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占領(lǐng)軍人眼里的美食,而異族將領(lǐng)們對部下的行為完全放任,甚至自己親自參與搶擄暴行。
“也好。”方丈問了問其他的人,有些人不愿離開故土,而另一些人則樂意跟著去陌生的土地。他望向光目清明的眼,直接將她也帶上!白甙,光目,一起來看看這人世間!”
光目吃的東西極少,不僅是肉類,她連米糧都不太碰,倒很是愛嚼些植物,也很喜歡看著旁人填飽肚子的愉快場面、自己則不動筷——大家也很少看見她碰筷子。本來行游的出家人就襤褸簡陋,僧衣大多已看不出原色,可光目的灰黃袍子即使經(jīng)過了勞作活動也沒什么臟污。
如此種種異像,方丈什么也沒說,但一些臆測的囈語在受難的人群中流傳開來,漸漸的,南方開始傳說有轉(zhuǎn)世救難的菩薩游走人間、解除人世之苦。
傳言的中心人物光目,仍然不肯說話、不愛吃飯,每日交給她研讀的經(jīng)書文卷也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看完。
“阿彌陀佛,就快到廣州了!蹦莻貿(mào)易城市物產(chǎn)豐富而生活寬裕,應(yīng)該可以為久經(jīng)磨難的眾人提供一處安身之所。
話音才落下三天工夫,當(dāng)他們疲倦地到達(dá)廣州城外時,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是一片死地——只余焚燒尸體的黑色灰煙和腥臭。
為什么,他們要再經(jīng)歷一次人間屠戮的慘。
為什么,梳著韃人小辮殺人的多為漢族軍人?
火繼續(xù)在燃燒,城里城外。
光目到了廣州就沒吃過米粒。按理正常人兩日不食早就支撐不住,可她仍然能孤然立著,仿佛旁人吃飽了她就能吃飽一般。
“方丈,這孩子可是在僻谷修行?怎么以前沒見她修煉!”內(nèi)家大師們修煉到很高的程度后可以吸取自然之氣而飽,且能一日內(nèi)背誦數(shù)萬字而不忘。傳說中秦漢時的謀士張良就是這樣一位擁有大智慧的內(nèi)家宗師——只是大家沒親眼見過罷了。
“阿彌陀佛,人間六道、地獄十八、天道萬仞,你我凡眼可曾全見識過?”
“是。方丈說的是!
旁人嘀咕些什么,像從未傳入過光目的耳中,也仿佛她根本不在意人間低語。她只默然地重復(fù)著揀拾殘木剩料的動作,不曾止歇。
一擔(dān)擔(dān)已開始腐朽的殘肢尸塊被送出城。下手屠戮之人的殘忍無度令各族人甚至前來幫忙的洋人變色——
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體。
一張張可怖的、恐懼的臉面表情讓活著的人記憶刻骨,連收拾殘局的僧人們也開始頻頻掩面不忍多看。
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焚燒的大火又開始燃起。這幕場景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許多南遷的人俯倒在地、痛哭失聲。
“一切皆得如法所求離諸憂苦。隨其所應(yīng)安置生天涅槃之道。
一切皆得愛樂合會怨憎別離。隨其所應(yīng)安置生天涅槃之道。
一切皆得解脫牢獄杻械枷鎖自在歡喜。隨其所應(yīng)安置生天涅槃之道。
令眾苦皆得安樂,隨其所應(yīng)安置生天涅槃之道!……”
清雅卻異常悠遠(yuǎn)的誦音響起。人們跪坐起,驚愕地看著不開口的光目,邊打著陌生的結(jié)手印、邊郎聲超度著亡靈。
紅黃相間的火焰騰起丈高,耳邊似乎能聽到屠殺時人們慘烈的尖喊聲、哭叫聲、呻吟聲;穑x光目極近,近乎已經(jīng)舔至她的衣襟,但她全然不為所動,繼續(xù)著她的誦詞。
那,不是經(jīng)文上的原句!
方丈突然長跪起,注視著小小的身影和與之共舞地獄超度的火焰……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 * *
“揚(yáng)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
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shù)掾屋。
大兵忽說征南去,萬馬馳來如急雨。
東郊踏死可憐兒,西郊擄去如花女。
女泣母泣難相親,城里城外皆飛塵。
鼓角聲聞魂欲死,誰能去見管兵人。
令下養(yǎng)馬二十日,官吏出遏寒栗栗。
入即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
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
白發(fā)歸來地上坐,夜深同羨有巢鳥!
當(dāng)這首詩傳到南方時,光目他們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嶺南的生活,且在當(dāng)?shù)負(fù)碛写笈男磐健?br> 人就是這樣,衣食代替了血腥,新的居民建造起房屋后,一切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改朝換代都是這樣啊!想當(dāng)初朱天子不也是殺了無數(shù)功臣當(dāng)?shù)幕实蹎帷崩先藗兂橹崮蟻淼臒熃z,開始講述著十幾代人共同改編過的傳說故事。
方丈開始感覺自己已衰老無力。很多人和事,他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
“……光目?”年輕的女僧依舊沉默、安詳,對盲目的信徒從不理會。但他有種感覺,她可以隨時棄大家而投奔萬仞極樂天。清冷的眼看向她。謝天謝地,她終于聽到“凡人”的說話了。
“想來你也知道他們那些人的計劃……我是老了、無所畏懼,你還年輕、修行尚早,”其實他在她面前早已無任何東西可指導(dǎo),也許應(yīng)該說修行尚早的人是他自己。“所以,你樂不樂意跟著悟惠他們北上?”
光目仍然沒有表情地望著他一會,忽然間擺手示意他跟著她走。方丈狐疑之下,在這個清冷的山陵早晨,跟著年輕的女弟子翻過兩條山澗、一個半山頭,眼前竟然是一個樹影婆娑掩映下的山洞!
光目平穩(wěn)地領(lǐng)著他在幽深曲折難測的巖洞中穿梭。她走過的地方,都有種淡淡的似香非香的氣息。透過不知哪里漏下的光線,方丈在其他的岔道明明白白地看到有白森森的骨骸,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似乎行走了一個時辰之多,光目在前邊一轉(zhuǎn)彎,頓時令方丈窒住了呼吸。這片林子……不是以前來過的山外小鎮(zhèn)嗎?
“阿彌陀佛!”老方丈合十稱頌。
光目突然伸出手,調(diào)整了下他的手勢。原來他的雙手不一樣長短?!當(dāng)他雙掌虛虛地合攏、稍長的右掌微探出半厘的時候,往日打坐修行時從未感受過的強(qiáng)大力量泉涌而出。
四周好安靜、安靜到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方丈從恬淡虛無的冥想中清醒時,自己居然置身于全然黑暗的洞中——可明明不見一點(diǎn)光線,他仍然能輕易地沿著某種似只有自己能嗅到的香味前行,半絲不害怕恐懼。
也就兩刻多鐘,轉(zhuǎn)過無數(shù)高低不平的崎嶇彎道后,他回到寺院附近的洞口。
原來,天黑了。
光目也離開了。
方丈并不惋惜錯過了午餐晚餐和晚課,反對四處找尋他的眾人微笑,顯得年輕而慈祥。
“把……我等一起來把東偏殿收拾一下,從此供奉地藏菩薩!”
* * *
中原的田地不適合牧馬,于是再次大批土地被圈走。多少人家受不了被強(qiáng)行“投充”于異族戶內(nèi)為奴口,不是流離逃亡、就是被打罵虐待……雖不至于出現(xiàn)生靈涂炭的屠戮場面,但成百上千的饑餓人群還是相當(dāng)驚人。
心情最苦的還是那些尚未泯滅良心的漢臣漢吏們。
“看到不?那架馬車?yán)锏氖菛|直門里一位王爺家的管事……唉,我知道!可那位對旗下的農(nóng)人挺好,王妃也是位蘇州大美人兒!上回有戶人家的女兒被個兵丁玷污、上吊自盡,王爺就親自把那個兵抓來,你們猜最后怎么著?那小子被絞死了!你們說說,那些人蠻橫慣了、吃東西從來不付帳,無惡不作咱也沒法子。可你們要是有個這么有良心的主子,什么事都有人幫忙出頭,那些……那些東西也不敢拿自己人開刀,是不是?還聽說呀,投入了旗下,可以有個兒子上學(xué)不要錢、考舉人也容易很多……”
后頭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但圍著聽的人卻越來越多。
眼見著昔日還不如自己日子好的相鄰,搖身一變成了吃俸米拿俸祿、行走有風(fēng)的官差,不少人的心開始動了。想想自家老小還和一堆難民乞丐一塊縮在破廟里挨餓受凍,什么民族的氣節(jié)、什么做人的尊嚴(yán),統(tǒng)統(tǒng)被入骨的西北風(fēng)和咕咕叫的肚子所戰(zhàn)勝。
漢人官差見到陸續(xù)有十來個人被管事選中,還有幾個小女孩被選去伺候女“主子”們,不由長出了一口氣。他也是為了全家人的肚皮著想,誰都不想活活餓死、凍死,成為“有骨氣”的鬼!當(dāng)他用發(fā)汗的手掌心按壓著太陽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竟出現(xiàn)一名和尚,不、是尼姑,但他真的不想用尼姑之類的稱呼這位出離塵世的人……
“這位師父,安定門外有布施場,您可以去那里!彼┑谜嫔伲燥@矮小、瘦削,只一件粗布僧衣,根本無法阻擋冷咧的寒風(fēng)。
光目完全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她心中唯一的聲音是:魔障。從南到北一路而來,踏過每一寸土地、循著曾經(jīng)熟悉的氣息,一直走到京師。原來這里就是京師!果然……怨氣沖天。
很多事情必須由人自己來解決,與她無關(guān)。
朝還算良善的小吏搖頭,光目正要坐下打坐,突然覺得有什么應(yīng)該做的。于是她走至對方面前,開口:“南無地藏摩訶薩。每日誦讀三百遍‘南無地藏摩訶薩’,可以解你噩夢連連!
“南無地藏摩訶薩!毙±舨挥勺灾鞯毓淼皖^、雙掌合十。那七個字像是釘入他的腦海里一樣,只要一閉上眼就能脫口而出——“南無地藏摩訶薩!
待小吏頭腦清醒過來,自己早就跪趴在結(jié)霜的地上、卻不覺得冷。愣了許久,他開始不住叩頭:“南無地藏摩訶薩……南無地藏摩訶薩……南無地藏摩訶薩……”
* * *
光目連續(xù)三天始終在破舊透風(fēng)的廟中打坐,破舊的蒲團(tuán)四周始終跪滿了人,不論貧富、不論民族。
很多人送來布施之物,有銅錢、有金銀、有食物、有布匹。于是當(dāng)光目睜開眼時,就見自己成了廟宇中的佛像,面前擺了……一堆的貢品。
她指指這些東西,又指指饑餓而寒冷的被趕出家園的漢民。吃的、用的她都能弄來,但治標(biāo)不治本。無視盲信的人群,她步出房子,頓時覺得空氣清新。掬起一把雪放在嘴里,甘甜清爽。大地在呻吟,她想她聽得見人心中的哀號:亂世!亂世!只,很多事情不是佛與佛經(jīng)所能解決……
那她呆在這個世間又有何意義?
又吃了口雪。幾名仆役點(diǎn)頭哈腰跟在她身后,他們在說什么她全然沒聽進(jìn)去。她只孑然立在雪中凝神,思索。
生于此亂世間,所為何?
佛,本無情。去除欲望者,是不可能為俗人帶來名利的!
光目袖子一拂,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坐了數(shù)天的地方。她已成了凡夫的活泥偶,多留無益。
氣息越來越清晰。那個女子,那個哭著向她伸出手的女子,興許是自己在人間唯一的羈絆了吧?
腳下出現(xiàn)更多的流民,形狀各異、有真有假。還有形形色色的所謂修行人在看相算命或賣藥,而各族的人都相信僧道們能救苦救難……不——
“能解救爾等者,只有爾等自身。”
灰色的袍擺和單薄的布鞋在冰天雪地中毫無困難地行進(jìn)著。說我慈悲也好,道我無情也罷,世間事本就如此:佛界有佛界之門,不入此門、從我之道者,生死不論。
想是那樣想……光目停下步子,將袖中的一塊面團(tuán)放入一名女童手中。見到那孩子不設(shè)防備的滿足吃相,她也覺心滿意足。
就在光目教會孩子雙手合什的時候,一輛馬車緩緩馳來。
不僅僅是一輛車,還包括了車邊上的數(shù)名帶刀騎士。附近的人們靜了一下,有的散開,有的迎上。
光目弄不清楚那是一種什么力量,使她感覺……那一瞬間自己居然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緊張、驚愕、喜悅……也許還有嫉妒?
車上下來一對衣著華麗、長相相似的美人兒母女。尤其是那個女兒,還沒完全長成人,但已具如詩如畫的風(fēng)采。
“韃子女人也有漂亮的!”
“呸!你看清楚,那鼻子那眼睛眉毛,哪像那些方臉的大腳女人?那位菩薩夫人是金蓮!”
她們是來布施的,當(dāng)然發(fā)放食物和木柴的是隨處們。
很快的,又是近十騎飛馳而來——都是戎裝軍帽的士兵軍官。乞討的人群開始惶惶,但領(lǐng)頭的軍官在距離母女兩人十步的地方跳下馬,跑著過去抱那個女孩。女孩咯咯笑著,跟中年的父親撒嬌,然后當(dāng)父親的又扶著當(dāng)母親的肘彎,低聲說著話。
那對母女……過得很好!
光目靜靜站在等待拿取食物的人群之外,一身單薄的僧衣和沒有情緒的表情慢慢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啊,是那位活菩薩!”有些信眾居然就在雪地里對著她磕頭。
光目很確定自己不喜歡看見盲從,但也不會拒絕成為窮苦人的活塑像。他們需要一個可以拜的東西,她就暫且充一陣子。這不,大家又開始拜那些個給窮人施舍食物的外來貴族,哪怕他們曾經(jīng)是殺親仇人。
然后,那位夫人也看見了光目,優(yōu)雅的笑容開始僵住,換成了各種情緒。
光目在對方的眼淚掉下來之前合什頷首。
“南、無、地、藏、摩、訶、薩——”
這七個字生生擋下了雍容貴婦的淚。她呆呆看著光目,連丈夫的焦急詢問也聽不進(jìn)去。
最后那名軍官自己過來了。
光目看了會:他是個不錯的人,地位也不低,而且沒有很多的惡孽,簡直是異族軍人中的奇跡。
手指虛虛地指了下,“每日誦讀南無地藏摩訶薩一百遍,三月后可解背痛。以后記住,不得屠戮無辜眾生,汝可得平安下半生。”
高大的男子畢竟位高權(quán)重,也見過很多出家人,真的假的都有,但看不出年紀(jì)的光目仿佛令他有種想拜倒在地的力量。他最終還是躬了躬身,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如何做。眼前的僧人顯然是愛妻的女兒,衣著單薄,神情漠然。
但至少還活著!
他瞪向光目伸向自己的手,那只手白凈、修長……看不出紋路?!
他驚愕地抬頭,卻見光目指向他腰帶上的錢袋。他連忙直接解下,雙手奉上。
光目不熟練地打開繡著花樣的荷包袋——這個繡工手法似乎有些眼熟——取出一錠黃金,然后還給他。接著就步向街道盡頭的一個餅攤。
她從沒看錯過人。
做餅攤主的是對上了年紀(jì)的老夫妻,但打扮有些不大像漢人,卻如漢人一般貧困。光目在他們面前停下,將那錠金子送過去,又指指成百的乞討者。
“夠、夠了。夠……夠每人四個大餅,吃到明天了!菩薩放心,我等一定……”
老夫妻兩個雙手舉過頭頂拜了三拜,才接過金子。
但當(dāng)老人像拿著圣物般揣著金子,起身四下尋找活菩薩時,只有風(fēng)。
風(fēng),竟然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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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旗兵入關(guān)后,毫無人性的民族大屠殺暴行請見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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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yáng)州十日記》揚(yáng)州大屠殺——
“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涂地,泣聲盈野。行過一溝一池,堆尸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
“初四日,天始霽。道路積尸既經(jīng)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nèi)潰。穢臭逼人,復(fù)經(jīng)日炙,其氣愈甚。前后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jié)成如霧,腥聞百里!
“查焚尸薄載其數(shù),前后約計八十萬余,其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深入自縊者不與焉!
《嘉定乙酉紀(jì)事》嘉定大屠殺——
“市民之中,懸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斷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籍。”
“日晝街坊當(dāng)眾□□。有不從者……用長釘釘其兩手于板,仍逼淫之!
“兵丁每遇一人,輒呼蠻子獻(xiàn)寶,其入悉取腰纏奉之,意滿方釋。遇他兵,勒取如前。所獻(xiàn)不多,輒砍三刀。至物盡則殺!
《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昆山大屠殺)——
“總計城中人被屠戮者十之四,沉河墮井投繯者十之二,被俘者十之二,以逸者十之一,藏匿幸免者十之一
“氏徒跣被發(fā),解佩刀自破其面,……氏罵不絕口,至維亭揮刀剖腹而死。
《研堂見聞雜記》(昆山大屠殺)——
“殺戮一空,其逃出城門踐溺死者,婦女、嬰孩無算。昆山頂上僧寮中,匿婦女千人,小兒一聲,搜戮殆盡,血流奔瀉,如澗水暴下”
順治二年:
“見者即逼索金銀,索金訖,即揮刀下斬,女人或擁之行淫,訖,即擄之入舟!
“遇男女,則牽頸而發(fā)其地中之藏,少或支吾,即剖腹刳腸!
《江變紀(jì)略》(南昌大屠殺)——
“婦女各旗分取之,同營者迭嬲無晝夜。三伏溽炎,或旬月不得一盥拭。除所殺及道死、水死、自經(jīng)死,而在營者亦十余萬,所食牛豕皆沸湯微集而已。飽食濕臥,自愿在營而死者,亦十七八。而先至之兵已各私載鹵獲連軻而下,所掠男女一并斤賣。其初有不愿死者,望城破或勝,庶幾生還;至是知見掠轉(zhuǎn)賣,長與鄉(xiāng)里辭也,莫不悲號動天,奮身決赴。浮尸蔽江,天為厲霾!
《祭共冢文》(廣州大屠殺)——
“甲申更姓,七年討殛。何辜生民,再遭六極。 血濺天街,螻蟻聚食。饑鳥啄腸,飛上城北。 北風(fēng)牛溲,堆積髑髏。或如寶塔,或如山邱。 五行共盡,無智無愚,無貴無賤,同為一區(qū)!
《雄州店家歌》(南雄大屠殺)——
“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尸如山莽充斥。……死者無頭生被擄,有頭還與無頭伍。血泚焦土掩紅顏,孤孩尚探娘懷乳。
《海角遺編》(常熟大屠殺)——
“通衢小巷,橋畔河干,敗屋眢井,皆積尸累累,通記不下五千余人,而男女之被擄去者不計焉!
“沿塘樹木,人頭懸累累,皆全發(fā)鄉(xiāng)民也!
《揚(yáng)州城守紀(jì)略》(揚(yáng)州大屠殺)——
“初,高杰兵之至揚(yáng)也,士民皆遷湖潴以避之;多為賊所害,有舉室淪喪者。及北警戒嚴(yán),郊外人謂城可恃,皆相扶攜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長號,哀聲震地。公輒令開城納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
“亟收公(史可法)遺骸,而天暑眾屍皆蒸變,不能辨識,得威哭而去”
《江陰城守紀(jì)》(江陰屠殺)——
“滿城殺盡,然后封刀。……城中所存無幾,躲在寺觀塔上隱僻處及僧印白等,共計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內(nèi)死者九萬七千馀人,城外死者七萬五千馀人。”
《明季北略》(江陰屠殺)——
“掠婦女淫污地上,僧惡其穢,密于后屋放火。兵大怒,大殺百余人,僧盡死!
有母子3人,“一母一子,一女十四歲。兵淫其女,哀號不忍聞”,后兵殺其子,釋母,“抱女馬上去”。又有一兵“挾一婦人走,后隨兩小兒,大可八歲,小可六歲”,兵殺二子,抱其母走。
《平寇志》
“□□無厭……次第就押床淫之。復(fù)植木樁于地,銳其表,將眾姬一一簽?zāi)緲渡,刀剜其陰,以線貫之為玩弄,拋其尸于江上!
(潮州大屠殺)
揭陽縣觀音堂海德和尚等收尸聚焚于西湖山,將骨灰葬在西湖南巖。福建同安縣屠城死難5萬余人,梵天寺主持釋無疑收尸合葬于寺東北一里之地,建亭“無祠亭”,墓碑上則刻“萬善同歸所”。
《明史》(南京陷落)——
涂孫陶氏被清兵所掠,“縛其手,介刃于兩指之間,曰:從我則完,不從則裂。陶曰:義不以身辱,速盡為惠。兵稍創(chuàng)其指,血流竟手。曰:從乎?曰:不從。卒怒,裂其手而下,且剜其胸,寸磔死!
意大利籍耶酥會士衛(wèi)匡國《韃靼戰(zhàn)紀(jì)》中記述:“大屠殺從11月24日一直進(jìn)行到12月5日。他們不論男女老幼一 律殘酷地殺死,他們不說別的,只說:‘殺!殺死這些反叛的蠻子!”
荷蘭使臣約翰紐霍夫《在聯(lián)合省的東印度公司出師中國韃靼大汗皇帝朝廷》一書記述:“韃靼全軍入城之后,全城頓時是一片凄慘景象,每個士兵開始破壞, 搶走?切可以到手的東西;婦女、兒童和老人哭聲震天;從11月26日到12月15日,各處街道 所聽到的,全是拷打、殺戮反叛蠻子的聲音;全城到處是哀號、屠殺、劫掠;凡有足夠財力者,都不 惜代價以贖命,然后逃脫這些慘無人道的屠夫之手!
《廣州市宗教志》:“清順治七年(1650),清軍攻廣州,‘死難70萬人!跂|郊烏龍岡真修和尚雇人收拾屍骸,‘聚而殮之,埋其馀燼’合葬立碑”。
順治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揚(yáng)州十日的大劊子手豫親王多鐸,將屠殺中掠奪的“才貌超群漢女人一百零三”,奉獻(xiàn)給滿清最高酋長。順治帝獲得十名,攝政王多爾袞獲得三名,輔政鄭親王濟(jì)爾哈朗三名,肅親王豪格等各二名,英郡王阿濟(jì)格等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