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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陵越九十歲那年執(zhí)意卸下掌門之位,任誰都勸不住。
——師兄,你難道不等屠蘇師兄回來了么?
芙蕖立于階下,妙法長老容顏宛若二八少女,然而歲月無情,已將一雙美目生生染盡風霜。
——生死輪回,天道使然,重生之法,不過妄談。況玉橫邪物,師弟魂魄捆縛于內(nèi),實是——
——可是晴雪姑娘都沒有放棄,師兄你卻為何——?況且芙蕖……恐怕也不能再等很久了,要是連師兄你也走了的話,如果有一天屠蘇師兄回來,不知會多難過。
——于此處等,在彼處等,皆是無異。若師弟歸來之日我未入輪回,無論何處,他自知道我未失約。
——師兄——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昆侖山一年四季皆是白雪皚皚,在山上修行之日不知歲月流轉(zhuǎn),直到下得山來,方覺流年匆匆如白駒過隙,花開花敗,草榮草枯,春去秋來不相待。
陵越一路慢慢行來,觀湖光山色,賞春花秋月,倒也頗有一番滋味。不知當年師弟青春年少,游歷江湖之中,是否也曾有這片刻逍遙心境。
第二年七月中旬,陵越漫游至琴川附近。琴川本一江南小城,也無甚聞名景致,不過因城中七河恰似琴上七弦而得名,別有一層風雅意味。
陵越本不欲入城,行至城墻腳下時卻驀然想起多年前百里屠蘇回天墉解封前夜,二人徹夜長談,言語間似乎有提及琴川二字。而今斯人已去,物是人非,陵越心中百轉(zhuǎn)千回,終是長嘆一聲入得城去。
彼時天方曉,街道中行人寥寥無幾,見陵越鶴發(fā)童顏道骨仙風,個個駐足訝然而視。
早在天墉為掌門大師兄之時陵越就久經(jīng)或花癡或敬仰或嫉妒或曖昧或意味不明各種注目禮考驗,當下自然一派波瀾不驚施施然各種路過,自尋了一間清靜客棧投宿。
然而人言可畏。
此乃亙古不變之真理。
也就是,永遠不要小瞧群眾八卦的力量。
中午未至,陵越已接到各類請柬信件滿滿一桌子,還不算門口堆積如山的見面禮。
不想也知道是求仙問道驅(qū)鬼捉妖這些事。
咳……求愛信什么的,那都是浮云。
饒是陵越涵養(yǎng)好也禁不住這無限騷擾,終于怒了。
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仙人丟下住宿費甩袖回屋,然后冰藍色的法陣結(jié)界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整間客房,凡觸碰結(jié)界者無不享受了一把渾身抽搐□□的銷魂感覺——被雷劈了也不外乎如此。
待得宵禁之時陵越終于得以脫身。
月色下靜謐的小城彌漫著塵世中獨有的安寧味道,與終年冷冰冰的昆侖一比,自是溫暖許多。白日里無緣欣賞琴川景致的陵越沿著七河中的一道河緩緩而行,明日便要離開,只有今夜可以一游。不知這徐來的晚風中,可有故人當年氣息?
陵越于岸邊看著幾只花燈順著河水流向不可知的遠方,不由悵然。
——這位,這位仙人,不知可否幫在下一個小忙?
陵越轉(zhuǎn)身,見一眉清目秀的青衣書生立于兩步開外之處含笑作揖。
——你……似非……
——仙人高明,我實乃已死之人,因家傳佛珠庇護,魂魄才得以在世上茍延殘喘幾日。
——陽壽既盡,不去投胎轉(zhuǎn)世,留戀人世,可是心愿未了?
——說來……恐怕讓仙人見笑。我……年少時曾有一位摯友,我們一同經(jīng)歷各種異世險境,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而今我與他分別既久,不知他現(xiàn)在身處何方,是生是死,我對他……頗為想念。
書生語畢,卻見陵越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二人一時無話。
半晌書生突然一拍腦袋。
——哎呀完了,溜出來的時候已近子時,再不放花燈中元節(jié)可就過了!
原來已是中元之日了么?陵越猶自出神,卻見那書生三步并作兩步躥到他面前,伸手指著前方酒樓下的一處攤子。
——我并無實體,無法碰觸花燈,可不可以拜托仙人幫我放一盞花燈給我那故友?
陵越走近一看,原來是一處專賣花燈的小攤,上面零星放著幾盞沒賣出去的花燈并些許筆墨。想來是因為此地民風淳樸,故攤主只是隨意將物品擺在酒樓屋檐下。
陵越略想了想,掏出幾枚銅板壓在硯臺下,挑了兩盞花燈。
——這位公子可要寫什么字在燈上?
——呃……寫萬事如意?不行太俗了,那——歲月靜好?太沒主題,要不就寫木頭臉你趕緊回來?哎呀不成,這樣寫又要被二姐罵我腦袋空空肚無墨水了……所以到底寫什么好?你個死木頭臉,寫花燈寫五六十年是個人都會沒詞的嘛!
那書生萬般糾結(jié)之時陵越提筆在花燈里細細寫了平安二字。
——若有朝一日師弟你當真歸來,師兄只愿你余生平安,再無煩憂。
陵越寫完字抬頭時,看見那青衣書生呆呆地看著自己挑出來的花燈。
——我想……仙人還是不用幫我在燈上面寫字了。以后我再也不能給木頭臉送花燈了,這次他看見花燈上沒有字大概就會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以后也不用千里迢迢來琴川尋我……
陵越俯身將兩盞花燈放入河中,看著飄搖的燈光明明滅滅浮在河面上,漸漸去的遠了。
——仙人……你說我這次沒在上面寫字,木頭臉應該會知道我的心意吧?
——既是摯友,當明君心。
——但愿吧,那木頭臉就算明白也不會說出來的,不過算了,就算他能說出來我也聽不到了。總算撐到了今年中元節(jié),木頭臉你可不能說本少爺我不講義氣!哦,對了,這次多虧仙人幫忙,這買花燈的錢——
——舉手之勞,公子不必——
——誒誒誒,這可不行,我方蘭生可不是那貪小便宜之輩!仙人你明天一定要去城南方府啊,要不然我走都走得不安心!!方蘭生在此謝過仙人大恩,來世定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
陵越正欲拒絕,那書生已消失在泠泠月色中不知所蹤。
第二日清晨陵越本打算直接離開琴川,欲出房門之時不小心碰掉桌上一封請柬。陵越看著信封上偌大的方府二字沉吟片刻,終于還是往城南而去。
方家是琴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故而宅院并不難找,陵越一至方府門口便被等候已久的下人迎了進去。
——未曾想仙人果真親至,我方家實是積了幾世的大德!
陵越看著對面的中年男子,眉目間似乎與前夜的書生有幾分相似。
——冒昧請教,不知方蘭生是——
——正是家父。
男子滿面悲戚之色。
——家父年前偶感風寒一病不起,請遍琴川名醫(yī)也不見效。幾日前更是昏迷不醒,郎中把脈后均言家父脈象已失,然探其鼻息仍有一絲尚存。我們無法,只得請了城中道長來看,道長只說家父有心愿未了,魂魄不愿投胎,至于到底是什么心愿,連道長也看不出來。如今仙人能來,家父應是有救了。
——若令尊命數(shù)該至,我亦無法。
——可……
男子正欲再說,忽被屏風后一蒼老女聲打斷。
——磊兒不必再說,若是你父親果真命數(shù)將至,強求已是無益。老身只求仙人一事,讓我那夫君毫無掛念轉(zhuǎn)世投胎即可,我……也不求他能活過來了。
——自當盡力一試。
——老身多謝仙人成全。磊兒,帶仙人去你父親房中吧。
方磊將陵越帶至一處清靜小院后便依言退下了。
陵越剛推開房門就看見前夜那青衣書生笑吟吟站在墻角陰影處。
——你心愿既了,為何仍不去投胎?
——這不是等你來嘛,我方蘭生有一說一,說了要還你錢就一定要還你錢,你若不來我怎能放心離開?吶,那頭柜旁有個暗格,我還你的錢就在里面。
陵越打開暗格,只見一枚白玉雕成的羽毛宛然臥于格中。
——此物太過貴重,方公子不必——
——哎呀你怎么這么不知變通,我看仙人你應該也是修道成仙的吧?是不是你們修道人都是這般死板?這白玉羽毛是我仿著我那摯友之物做出來的,現(xiàn)在我要去投胎了,帶也帶不走,不如就當做謝禮償還你這人情,也算是物盡其用。
陵越聞言只得將白玉羽毛放入袖中。
——這才對了嘛,做人還是要變通一點。唉,這下可真要走了,我其實還挺舍不得的。不知道來世我會是個什么人,但愿不要是個木頭臉,萬般無趣可惱至極……也不知道木頭臉回來的時候我是不是能碰見他,到時候我該叫他叔叔了吧?不對啊,那我豈不是吃了大虧?
那書生一邊念叨著一邊走入房內(nèi)那張放下帳子的床中。
——方公子,若有來世,你還要尋你那摯友么?
許久方聽見書生那清亮的聲音,透著幾分猶豫。
——這個嘛,喝過孟婆湯之后我大概會忘了他吧,如果沒忘,來世——
帳內(nèi)書生聲音逐漸低沉嘶啞,變成垂死之人蒼老虛弱的聲音。
——不論來世如何,至少此生……終不負……故人……
陵越推門而出,屋外晨光正好。
可恨流年短,山中歲月長。
得知自己天命將至時,屋外正是一片春雨迷蒙之色,陵越立于檐下向天墉的方向看去,唯見重巒疊嶂綿延不絕,目力所及之處,似乎天地間只余郁郁蔥蔥的無窮碧色。昆侖、天墉、試劍坪……遙遠得仿若一場刻骨銘心的夢境,記憶明明深入骨髓,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人之將死,大約意識都會模糊的罷。
陵越慢慢走回房間,春寒料峭,而今他虛弱的身子已不能承受太多屋外的寒氣。對于日漸衰竭一事,陵越看得十分淡然,生老病死不過天道循環(huán),仙魔妖人莫不如此。凡塵一世,順心而為即可,若妄圖追求永壽,不過癡兒罷了。只可惜自己……終究仍是失約了。
自卸下天墉掌門之位起,七年前芙蕖過世,五年前玉泱即執(zhí)劍長老之位,天墉派內(nèi),幾無掛念。十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四方云游后至山中隱居既久,與晴雪姑娘失去聯(lián)系亦已三年有余,只知她將往極北之地尋找重生之法,不知而今是否平安。
幾絲細雨穿過窗戶落在手上,竟是刺骨冰寒,陵越依床而坐,面朝北方迷離山色,一生所經(jīng)歷畫面如滾滾江水洶涌自眼前而過。闔目最后一瞬竟恍然看見琴川那個書生,清秀眉目間滿是執(zhí)著——不論來世如何,至少此生,終不負故人。
一面之緣,卻為何想起此人?
大抵只是——
同病相憐罷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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