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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問春君
*
那間屋檐下身著玄色裋褐的男子,是春君偷看了許多年的人。
他叫文奉,比她大上五歲,卻有著同齡人沒有的英武之氣。
她躲在柳樹后面,悄悄看向他的方向,臉上的紅暈像是染了天邊的云霞。
男子執(zhí)劍劈向天空,練武的動作干凈利落,一雙眸子里帶著飛揚(yáng)的意氣,那是她最愛看的模樣。
“春君,讓你買的胡麻呢?”
“來了,來了!
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春君慌慌張張?zhí)崞鹑箶[,生怕被文奉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偷瞧,卻偏偏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文奉凝神看她。
春君又鬧了個大紅臉,抱著手里的東西連忙逃走了。
文奉放下劍,倚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彼時,春君年少,還不明白他為什么總在門外練武。
歲歲年年,時時常常。
*
文奉走到了春君的攤位面前,她蒙著面紗站在父親的身后,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半晌,她好像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站了起來,呆呆望著文奉。
落日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邊,文奉溫柔望向她,笑著說:“我來討碗水喝。”
春君看了一眼父親的臉色,連忙將裝滿了水的水囊遞了過去,不知該說些什么。
文奉喝了一口水,喉結(jié)滾動,狀似不經(jīng)意道:“這水囊不錯!
春君終于小聲開了口:“這是牛皮的水囊,是我親手縫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隱約有幾分小小的得意,她縫的豬皮、牛皮水囊,在方圓十里是出了名的。
他給了她一百錢。
“要,要不了這么多,我找給你!贝壕B忙點(diǎn)數(shù),慌得手忙腳亂。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和他說話,難免慌了神。
春君其實是想送給他的?僧(dāng)著父親的面,她不敢做這么出格的事情。
“我要去打仗了,等我回來再找我吧!
文奉將那水囊別在了腰間,對她笑了笑,語氣很平淡。
其實,他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
可無論她聽沒聽懂,他都只能用這種委婉的方式告訴她。
*
元鳳三年冬,匈奴壺衍鞮單于遣騎兵兩萬襲擊烏桓,烏桓毫無還手之力,傷亡慘重。
昭帝遣度遼將軍范明友率軍出遼東,迎擊匈奴軍。
文奉走了,去了寒涼孤寂的邊關(guān),帶著她親手縫制的水囊。
*
“奉哥,你有心上人嗎?”
烈酒入喉,嗆得他輕咳了幾聲。
他掀開帳子,望向一望無際的沙漠邊關(guān),大雁從頭頂翱翔而過,內(nèi)心曠達(dá)無比。
“說話呀!
文奉放下被摩挲到粗糲的水囊,輕聲道:“有!
他說這個字的時候,眼神都比平日打仗時溫和了許多。
對方撓了撓胡子,大笑道:“既然有了心上人,怎么不把人家娶回家?在邊關(guān)呆上幾年,人可就跑了!
文奉將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著,語氣冷肅,卻不見生氣:“多管閑事!
對方還真就多管閑事起來了,聲音一句比一句大:“大不了,修書一份,讓她等你!”
文奉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坐在原地,嚼著嘴里的草。
“奉哥,你怕什么呢?”
怕什么呢,不怕馬革裹尸,只怕一去不回。
*
激戰(zhàn)數(shù)月,匈奴軍隊終于抵不住壓力,匆匆撤兵。
斬首千百級,獲駝驢馬牛羊無數(shù),范明友將軍命眾將士原地休整。
因為作戰(zhàn)勇猛,在此次戰(zhàn)役中立了大功,文奉被叫進(jìn)了帳中。
“這次繳獲了不少戰(zhàn)利品!狈睹饔延孟掳椭噶酥改切┫渥,“挑一件吧!
文奉后退了一步,目不斜視:“驃下不敢。”
范明友后仰,聲音十分豪邁:“廢什么話,讓你拿就拿。"
頓了半晌,他又補(bǔ)充了一句:“此次大獲全勝,你功不可沒,若擔(dān)心家中安危,還可隨軍書附上家書,不用擔(dān)心,這都是你應(yīng)得的!
文奉猶豫了一瞬,眼中迸出點(diǎn)點(diǎn)星光,沉聲道:“謝將軍!
在箱子面前站定,他輕輕拿起一塊樸素的配飾,有微風(fēng)吹過,叮叮作響。
這么美好的飾物,應(yīng)該很配她吧。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她的樣子,沾了風(fēng)沙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笑意。
他鋪開厚重的竹簡,下筆工整而又細(xì)致。
“奉謹(jǐn)以瑯玕一,致問春君,幸毋相忘!
*
匈奴撤了兵之后,范明友將軍遵從霍光“兵不空出,即后匈奴,遂擊烏桓” 的籌劃,乘烏桓遭匈奴襲擊最慘痛的時候,直奔烏桓。
護(hù)送軍政文書的隊伍被黃沙吞沒,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們接下來的勝利。
漢軍一舉擊殺烏桓三名首領(lǐng)并部眾六千余人,得勝還師。
然而勝利是需要代價的,這一場戰(zhàn)役下來,雙方皆傷亡慘烈,漢軍元?dú)獯髠?br>
*
許多年過去了,春君的長發(fā)早已綰起,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散落了幾縷發(fā)絲。
聽說仗打完了,有幾位當(dāng)時從軍的將士回到了故鄉(xiāng),人們奔走相告,她也當(dāng)然得到了消息。
她輾轉(zhuǎn)數(shù)里,找到了那些人。
“各位大哥,你們可認(rèn)識一個叫文奉的人?”
“不曾識得!
大家紛紛搖頭。
有人帶著憐憫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語氣卻平淡如水。
“文奉?我聽過,他好像是死了!
*
春君站在十年前那棵柳樹下,靜靜看向那時的方向。屋檐下結(jié)了破敗的蜘蛛網(wǎng),一切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
千里黃沙,青山白水,她沒有等來那份信,也再也等不到那個人。
……
那一年,文奉戰(zhàn)死沙場,青史無名。
民國八年,漢代居延境內(nèi)的西北沙漠出土一批竹簡,史稱“流沙墜簡”。
里面大多是軍政文書,但其中夾著一封來自兩千年前的信件。
“奉謹(jǐn)以瑯玕一,致問春君,幸毋相忘!
——春君,別忘了我。
那個生死一瞬的年代,連聲道別都是奢想,又能顧得上誰對誰的思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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