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桃花源

　　今天清晨，馬小杰接到了父親的一個電話。于是，她做了一個決定。
　　一
　　馬小杰趕快洗漱完畢，穿上最漂亮的長裙，梳了最喜歡的馬尾，化了淡淡的妝。
　　她心不在焉的刮著眉毛，突然感一陣?yán)蓖�，抬頭看，原來是刀鋒刮破了眼皮。
　　馬小杰呆呆的盯著鏡子，傷口的血迅速溢出，劃過睫毛，溜到眼睛里，她感到眼珠像被灼燒一般。
　　她痛苦的縮卷在床邊，嚎啕大哭，眼淚夾雜著血水滴在了長裙上，棉布上的花蕾驟然開放。
　　哭了一會，她又忙著起身收拾，匆匆出門去了。

　　二
　　馬小杰約了自己一直很喜歡的男生，兩人說好在公園見面。
　　她坐在公交車上，看見窗外有個父親拉著小孩，不禁鼻子發(fā)酸。她小時候，父親總這么拉著她，拉的死死的，生怕會被人搶去。
　　家中只有她一個孩子，父親對她是疼到了骨子里的。從小到大，她的生活，思想，行為，無一不受著父親的約束和安排。
　　小學(xué)念二年級的時候，老師很喜歡她，同學(xué)們也很樂意同她一處玩耍。在學(xué)校每天都很開心。
　　父親卻告訴她，要把她轉(zhuǎn)到重點(diǎn)小學(xué)去。她又哭又鬧，告訴父親她不喜歡那里。結(jié)果，還是被轉(zhuǎn)走了。
　　再遇到從前的同學(xué)，大家似乎都不愿再搭理她，這讓她難過了很久。
　　“不如那樣做吧。”這是馬小杰第一次冒出這種想法。
　　“三角公園到了，請次序下車，下車后•••••••”。報站聲把她拉回現(xiàn)實，急忙拎著包跳下車。
　　李冬早早就候在荷塘邊了。眼睛盯著大門口，抓耳撓腮的，雙腳踱來踱去。他希望心儀的女孩快點(diǎn)來到。一通等待已久的電話，不知帶來的是怎樣的悲喜。
　　馬小杰一路小跑，她不知道，自己是怕遲還是想早些。
　　她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李冬，那個讓她一眼淪陷的青年浴在陽光下，穿著白衫，整個人干凈的發(fā)亮。

　　三
　　馬小杰初遇他就愛上了。
　　剛進(jìn)大學(xué)的第一天，馬小杰聽說食堂有家韓國烤面包，便約了死黨曉莫一起去嘗。
　　“你不覺得它長得很像一坨大便么？而且還是一坨冰激凌樣的大便！什么韓國烤面包，應(yīng)該叫韓國烤便便嘛！”
　　曉莫翻翻白眼，兩人同時應(yīng)聲望去，一個穿著白衣的大個子，正坐在隔壁桌開心的笑。他對面，是一個手持面包，怒目而視眼鏡男。
　　“俗人！白癡！我頂你個肺！”曉莫轉(zhuǎn)過頭罵道。
　　“還真是像。”小杰拿起面包端詳，口里默念。
　　曉莫用手肘拐了她一下：“說什么呢，還要不要吃？”
　　小杰還沒來得及回答，邊座上的男生“刷刷”就坐到了他們身邊。
　　“林曉莫，馬小杰，咱都是市場5班的同學(xué)�！贝髠�子說完還對她笑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馬小杰偷偷打量他，膚色白凈，濃濃的刀眉下一雙姑娘樣的杏眼，加上小嘴就顯得別樣清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林曉莫驚異的問。
　　大個子邊笑邊說：“早上小課老師點(diǎn)名聽來的。誰讓你們遲到就遲到，還穿得一黑一白，披頭散發(fā)沖進(jìn)教室，跟黑白無常似的�！�
　　聽他一說，曉莫又氣又好笑。
　　馬小杰安靜的聽著他們對話，也不出聲。坐在他旁邊的大個子轉(zhuǎn)頭說：“馬小杰，我叫李冬，來握個手�！�
　　也沒等她同不同意，李冬就拉起她的手。馬小杰心里瞬時狂跳起來，臉窘得紅紅的，頭都不敢抬。
　　之后，他們就總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逃課，卻再也沒有一起牽過手。誰也沒戀愛，誰也沒說破什么。

　　四
　　李冬看見馬小杰正向自己走來。這個讓他愛戀了四年的人，還是初見的模樣。
　　粉紅的臉龐，咪笑的眼睛，微微低著頭，裙角在風(fēng)中肆無忌憚的飛揚(yáng)著。李冬真想能系在她裙角上，永遠(yuǎn)跟著。
　　他兩天前就表白了。馬小杰害羞的捏著雙手，一言不發(fā)的聽著他傾訴。李冬問，是不是不喜歡自己？馬小杰搖搖頭。
　　李冬說：“那就一起留在這吧。一起工作，一起買房，順便就一起生活好了”。
　　馬小杰輕輕笑了下，之后又搖搖頭。
　　“等我想想，跟家里商量一下，到時候給你電話�！闭f完馬小杰就跑了。
　　馬小杰一步步走近，李冬現(xiàn)在心更慌了。
　　“來很久了？”
　　“沒，剛到。那，那個事你••••••”
　　“我們走走吧�！崩疃�沒問完，馬小杰就說了。
　　李冬和馬小杰一路走著，心里覺得很尷尬。
　　“李冬，你爸揍過你嗎？”
　　李冬沒料到她會這么問，愣了一下：“我爸？！”
　　馬小杰等著他的下文。
　　“還小那會兒，我纏著老爸買一個變形金剛，可他一天拖一天，后來干脆不買了�！�
　　“那你生氣么？”馬小杰聽李冬的口氣中，有點(diǎn)氣憤的意味。
　　“是急了一陣子，后來我干脆自己攢錢買了�！崩顤|想了一會，又說：“我老爸以為是我偷來的，揪著我就是一頓好抽，大腿上血都滲出來啦！”
　　李冬徑自說著，馬小杰已進(jìn)入了回憶。

　　五
　　馬小杰的父親是當(dāng)?shù)剀姽�，治軍�?yán)格，對馬小杰也是如此。
　　大概十五歲的年紀(jì)，初三的女孩總是特別矯情。有個喜歡她的男孩約她在自習(xí)后一起回家，她第一次被人追求，虛榮使她無法拒絕。
　　月光淡淡灑滿回家的路，緬桂花香輕輕浮動，兩只稚嫩的投影撒落在昏黃的路燈下。
　　突然，一輛軍車嘎的停在前方，馬小杰還沒喊出聲，就被竄出的父親一耳光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男孩則被父親瞪得渾身發(fā)抖。不過，馬小杰沒看見，只是記住了士兵們驚愕又嘲笑的眼神。
　　她也不記得是怎樣被帶回家的，母親還是如舊的冷漠。
　　“唉，不如那樣做吧”。這是馬小杰第二次有了這種想法，一夜無眠。
　　記憶深陷，瞬間沉淪。馬小杰猶如落入池塘的飛蝶，撲騰著翅膀奮力掙扎。
　　“小杰，小杰，你怎么了”？李冬見她滿眼通紅，急急問道。
　　馬小杰回過神來。
　　“沒什么，嗯••••••李冬，我有點(diǎn)事，先走了”。
　　“小杰”！李冬把馬小杰一把拉住。
　　“小杰，我想永遠(yuǎn)和你一起。自打見到你，我就把心埋這了，我想和你走到老，求你了”。
　　“對不起，李冬，我沒這個想法，”于是掙脫李冬的手，“你自己保重吧”！
　　馬小杰快步離開。風(fēng)正逆著刮，她聽不到身后的誓言。心死了，所以也沒有疼。

　　六
　　馬小杰走到大廈頂樓上，看著底下如螞蟻般熙攘的人群。
　　這是座生活節(jié)奏很快的城市。儲存著所有年輕人的夢想，埋葬了所有過客的青春。
　　今天是母親節(jié)，街上熱熱鬧鬧的舉辦著活動，馬小杰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
　　每每意識到母親節(jié)，她就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
　　母親是小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能歌善舞，彈得一手好琴。這些都是母親引以為傲的資本。
　　聽奶奶說，在她出生后，母親失望得哭了好久。她一直追問奶奶為什么，問得不耐煩了，奶奶才略帶氣憤說：“我家小杰哪里不好看了！”
　　此后，直至奶奶去世，馬小杰也沒再問過，因為她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很想哭。
　　母親沒抱過她。記憶里的母親，總是漠然的站在她附近。她認(rèn)為母親是不會笑的，可她又會在別人的贊賞中輕笑，會開心的在鏡前欣賞自己，會和朋友談笑風(fēng)生。
　　母親本是愛笑的人，只是不喜歡和她笑而已。

　　七
　　馬小杰接到曉莫的電話。
　　“小杰，你在哪？”曉莫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在天臺�！瘪R小杰想，曉莫肯定又和家里鬧起來了。
　　曉莫是最懂她的人，與她不同的是，曉莫生就一身反骨。
　　“小杰，憑什么生養(yǎng)我就要安排我，憑什么不讓我自己選擇？憑什么！”曉莫說得極其氣憤，抽泣聲越來越急。
　　“曉莫，別急，我跟你說一件好笑的事�！瘪R小杰用很穩(wěn)的口氣，曉莫這頭靜靜聽著。
　　“大概是大一的暑假，我家那邊好熱啊！就我和我媽在，我爸出差去了�！瘪R小杰深吸一口氣。
　　“我剛洗澡出來，天很熱，只裹了條很薄的浴巾。嗯••••••，連內(nèi)褲都沒穿。”曉莫隱隱聽到嘆息聲。
　　“然后，有人來敲門�！诉恕挥形野植胚@樣敲。唉，我媽著急的就想開門，我忙說,媽，我沒穿衣服！”馬小杰像是又回到了那情境之中，緊皺著眉頭。
　　“小杰，你怎么啦？”曉莫覺得她很反常。
　　“曉莫，你猜后面怎樣？”馬小杰就像沒聽到曉莫的話一樣。
　　“后來，我媽厭惡的回頭瞟了我一眼，鼻子里還哼了一聲�！摺�！就是這樣哼的，徑自開門去啦！”馬小杰抬頭看著天空，大口喘著氣。
　　“哎呀，我趕快往樓上跑，拖鞋都跑掉了！剛跑到房門口，就聽見我媽的笑聲，也不知道看見我沒。呵呵，是不是很好笑？”馬小杰眼角微微抽搐，咧嘴笑起來。
　　“��？！”曉莫發(fā)出一聲低嘆。
　　“有一次，我睡得太死，沒聽見我爸敲門。他老不帶鑰匙！我媽就從單位打電話讓我開門”。
　　“嗯，我爸挺生氣的，進(jìn)門也不理我。早知道就不在家了，那樣多好�！瘪R小杰恍然大悟的點(diǎn)點(diǎn)頭。
　　“煮飯的時候，我媽回來了，我問她想吃什么。她沒應(yīng)我，眼珠里也沒我的影子。”又是一聲嘆息，好像心都涼了。
　　“真笨！又不是一兩次了，還問什么問�！瘪R小杰自嘲說。
　　曉莫聽著，一種莫名的慌張涌上心頭:“小杰，你到底怎么了？”
　　“曉莫，你好好活著，我要走啦！”
　　曉莫聽得頭皮發(fā)麻：“小杰，你在哪？你等我，我這就來”！
　　“不用來了，也來不及，曉莫，謝謝你�！�
　　馬小杰掛斷電話，思索了一陣。
　　是�。∧腥耸桥说臉I(yè)，父親就是母親一生的業(yè)。她為父親而綻放，也只為父親而枯萎。
　　“那我，又算什么”？

　　八
　　馬小杰覺得自己是悲哀的。
　　在通話中，她一直乞求著父親。
　　“小杰，畢業(yè)手續(xù)都辦好了嗎”
　　“都辦好了。嗯••••••，爸，我想和您商量件事�！�
　　“爸，我想留在這工作，公司都找好了，待遇也好。”馬小杰小心翼翼的說著。
　　“好什么！你給我回來！”這頭是父親堅決的聲音。
　　“爸，我這份工作真挺好的，五險一金都有，還可以出國深造�！瘪R小杰很想爭取。
　　“說來說去就是因為那個什么李冬！你怎么那么不自愛！”父親的口氣及其嚴(yán)厲。
　　馬小杰的父親很看不起李冬！這個貧苦人家的孩子，憑什么想把自己一生呵護(hù)的明珠帶走！
　　“爸，我和李冬是真想在一起！我們會努力工作！會過得很好！”馬小杰第一次那么高分貝的和父親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
　　“會很好？你怎么那么幼稚！是誰把你養(yǎng)這么大？！”耳邊傳來的是父親略帶憤怒的責(zé)問。
　　“可是爸，人生是我自己的，難道永遠(yuǎn)要你管著？”馬小杰辯駁的聲音很小，因為她很怕。
　　“混賬！不要跟我說這些！明天我就來接你，把東西都收拾好！”“啪”的一聲，父親掛斷了電話。
　　馬小杰思索良久，一個早就生根的念頭終于開了花。
　　“唉，就這樣做吧”。
　　所以，她做了今天的安排。

　　九
　　馬小杰一直很努力的構(gòu)建著自己的桃花源。她堅信，終有一天能自由的活在其中。
　　可今天，她不再信了。
　　“陶先生，你是在騙我，也是再騙你自己吧！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過是一場夢罷了�！瘪R小杰默默念著，捏碎了心中最后一絲希望。
　　“李冬，你把心埋在了這里，我也要把我的一生葬在這。這樣就能擁著你，感受你，請千萬不要忘記我。
　　父親，您愛我如此，把我藏在懷里，緊緊的擁抱�？赡У锰荩覠o法動彈，不能呼吸。如果不能在您的溫暖里存活，那就請允許我在掙扎中窒息。
　　母親，您生養(yǎng)了我，卻從不愿多看我。既然您不愛我，我就要把遺像掛在您的心頭。用死亡來將您的驕傲踏碎！
　　別了，我愧對的父。別了，我摯愛的人。別了，我終尋不到的桃花源。
　　珍重”！
　　馬小杰縱身一躍，重重的跌到人群中。
　　人們在驚嚇中尖叫后退，繼而涌上，熱熱鬧鬧的將她層層圍住。
　　殷紅催開了裙上所有的花蕾，這裙兒，從未如此絢爛！仿佛渝盡畢生之力，只為這一次綻放！
　　空氣中散發(fā)著陣陣腥味�；秀遍g，她聽到了父親在人群中的怒吼。眼前一幕昏黑，什么也看不見。
　　在瀕死之際，馬小杰腦海盡是自己年輕張揚(yáng)的笑臉，已死的心驟然跳動！轉(zhuǎn)而，真正的死了過去。

　　尾聲
　　馬小杰靜靜的躺在骨灰盒里，沒有歡笑，亦無哀愁。父親一遍遍的擦拭著，烏青的頭發(fā)和至愛的女兒一同死去。
　　昏迷中的母親尚未醒來，眼角始終掛著不知何故的淚滴。
　　人一離去，便是一了百了。傷的痛的，只是活著的人。
　　生活，要的是一種無畏的責(zé)任和態(tài)度。而死亡，只需一時的意氣。
　　終究是醒悟太晚，辜負(fù)了流年。
　　原來——夢想，可以幾經(jīng)墜落。生命，卻不可承受一次破碎。望知我的人，愛惜這天賜的皮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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