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遲暮的時候，小喬點燃紅燭，微弱的光線照亮昏暗的居室，她纖細的身姿映在墻面上隱隱綽綽。

　　她執(zhí)起茶器，石木做的茶碗和茶碾光滑精致，與之配對的茶匙映照著火燭閃著微光。這套茶器是孫策在她和周瑜成親時送給周瑜的，說是公瑾喜茶，小喬又手巧，平日里多煮給他吧。

　　她那時微微低著頭，劉海遮住了羞紅的臉，用余光瞅了瞅她的夫君，周瑜也微微揚起嘴角，側臉的輪廓化成好看的弧度。她點點頭說好，從此便記在心底，于是周瑜府上日日溢滿煎茶的清香。

　　她借著燭光夾起茶葉，放在炭爐上用小火慢慢熏焙，手指不時輕柔地翻轉，飄裊的茶香便幽漫了整個府邸。隨小火騰升而起的熏煙快要模糊了視線，模糊了一旁的火燭。

　　她的思緒也微微出神。

　　恍惚憶起那日大喜，江東上下火紅一片，素日的朱殿也掛上了喜慶的紅簾。江東雙璧早已等候在朱殿盡頭，火一般的喜袍上用金絲線細細密密地勾畫點綴著，好不惹眼。兩旁排成兩列的江東的武士，各個喜氣洋洋，紛紛贊頌著這兩對壁人。她和姐姐頭戴著簾蓋，透過絲綢錦緞看向那兩個意氣風發(fā)的男子。那人若隱若現(xiàn)的好看的眉目是她當時眼中唯一的風景，從此裝點了她的一生。

　　然后她緩緩邁著步子，裙衣裾裾，腳步很輕，繡花鞋踏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頭上的珠飾玉墜都會微微一顫，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一如她那時的心跳。接著兩旁的官士掌聲四起，久久未停。

　　殿門離朱殿的盡頭似乎有些遙遠，卻又很短暫。她終于和姐姐走到那兩個人的面前。抬起頭時，正對上那人如明星般的雙眸，他看著她，嘴角有風輕云淡的笑意。她看不真切。

　　那一刻，世界是寂靜無聲的。

　　她曾聽娘親說，江東有一對雙璧，君臣之義，總角之好，骨肉之分。人們把他們稱作“孫郎”和“周郎”。她和姐姐總是向往地聽著娘親描繪那兩人的外貌，學識風度和為人處世，姐姐總是愛聽孫郎在戰(zhàn)場上的英姿，而她更喜歡聽周郎撫弦顧曲的雅致。聽縣里的人說，能嫁給江東雙璧其一，那是一輩子的福分。所以她總是想象著周瑜的樣子，他低垂著眉目撫琴時的沉醉，他拿起佩劍策馬揚鞭馳騁沙場時的沉著冷靜。

　　這一切的想象都在那夏日的一天消失殆盡，她獨自去河邊玩水消暑，聽到身后的馬蹄聲好奇地轉回頭，周瑜握緊韁繩停住馬蹄，他身上森然的鎧甲被陽光照射得明晃晃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凝固在上面。

　　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男子，即使是縣里最英俊的少年也比不上他。幻想中的周瑜和他重疊在一起，漸漸有了輪廓，有了棱角。

　　她陡然失了神。

　　場景變換到成親之日，儀式過后，她被夫君牽著手走回居室。她細長的手指被一只冰涼的手包住，不大不小。

　　姐姐和孫策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走了，前來祝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她忽然覺得周瑜的腳步停了下來，她透過絲布看到，夫君微側過臉，向來時的方向望去。腳步頓了頓，又繼續(xù)走下去。

　　耳邊是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她也悄悄回過頭，好奇地順著周瑜的視線望去，看見那里站著一個人，挺拔的身姿火紅的喜袍，似乎也正看向他們這里。

　　她不敢多想。

　　手中的茶葉煎出了幽幽的香氣，她愛聞這種味道，就像愛聞周瑜身上特有的氣味一樣，每晚他熄燈和衣的時候，她總能聞到這種味道，淡淡的，清新的氣息。

　　他總是會對她笑笑，說“睡吧”。然后他側身而臥，有時會背對著她，但總是為她留下足夠的空間。錦被一同蓋在他們身上，也染上了他的氣息。小喬總是喜歡把頭埋進錦被里，這時周瑜就會寵溺地笑笑，伸手把被子從她頭上拉下來，她瑟縮在被子里睜著明若杏仁的雙眼，呆呆地看著他的笑，于是便一世都沉溺在這樣的笑中。

　　周瑜沒有碰過她，除去牽手不算，他一次都沒有觸碰過她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她迷惑過，因為之前聽老人家說過，成了親后是要行房事的，這樣就是他的人了。但周瑜沒有任何要這樣做的跡象，她也羞著臉不好意思問。

　　成親那天晚上，他牽著她回了房，房內早已被小廝布置一新，紅燭映著紅紗，她的臉也更加羞紅。桌上燃燒著幾只燭焰，她覺得順著蠟燭滴落下來的蠟像是凝結的眼淚。周瑜去拿琴了，她坐在床邊安靜地等待他。

　　手指因緊張繞著喜服上的流蘇，一圈一圈看上去像解不開的羈絆。偶爾觸碰到絲滑的錦緞單被，也被那冰涼的溫度嚇得縮回了手。接著有腳步聲傳來，她像初遇他時回轉過頭。簾蓋被人輕柔地揭了下來，周瑜看著她微微揚了揚嘴角，眼眸深處卻是不可言說的復雜情感。他把琴放在臺案上，低垂下頭開始彈奏。

　　如水一般的天籟彌漫開來，這是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曲子。他的曲她都會彈的。她默默坐在一旁，周瑜的側臉因燭光顯出或明或暗的光影。他修長的十指劃過宮商角徵羽，她眼前便出現(xiàn)一幅幅憂傷的畫面�？M繞的琴音攝人心魂，她忽然間很想哭。

　　不知為何，她第一次覺得眼前的周瑜和她想象中的周郎有了差異。

　　到后來，他彈了很多首曲子，大多是帶著喜悅的，仿佛是要掩飾什么。但第一首曲子，她依舊記憶深刻，并且每每回想心里都會劃過一絲疼痛。

　　天很晚了，周瑜小心翼翼地放置好琴，褪去喜袍，輕聲對她說，“睡吧。”接著他和衣而眠，她仍呆在那里看著被風吹過幻滅的燭燈。他的手一直與她的刻意有些距離。

　　她黯然睡下，微翹的睫毛仿佛流動著悲傷。

　　茶葉已經煎好了，氳氳的茶香濃郁的充滿整個居室。她的茶藝向來很好，幼時娘親教她的，那時她特鬧騰，遠不像姐姐般天生就具有大家閨秀溫柔得體的模樣。但是在茶藝上她竟能超越姐姐，這在她看來有些小小的驚異。

　　她朝屋外望了望，天已經黑了。方才聽姐姐說，姐夫和夫君打了場勝仗。據(jù)說那個城本來是很難攻下來的，雙方僵持不下，孫策就親率五百人攻城，后有兩隊敵軍包抄上來，進退維谷，眼看著就要以失敗告終，周瑜這時領了一百精騎替孫策解了圍，肩部被一支流箭刺傷。

　　攻下要塞的話……他們現(xiàn)在應該是在開慶功宴吧。她并沒有見到夫君，也不知道他的傷勢怎樣了，嚴重不嚴重。幸好周瑜酒量不太好，所以應該不會喝太多酒，若是那些文臣武將們能想到他的傷，估計也不會故意灌他了吧……

　　她的心像被看不見的手，細細地抓起，然后揉成一團。

　　姐夫怎樣了呢？

　　姐姐說，孫策大人倒沒受傷，只是回來的路上周瑜似乎和孫策因為主帥該不該親自率攻城兵而意見不合，鬧了矛盾，后面她就不清楚了。

　　屋外的夜色一點點加重，應該是很晚了吧。水已經煮到了二沸，咕咕的冒著氣泡。

　　印象中周瑜和孫策似乎從沒鬧過矛盾，頂多是孫策耍耍孩子脾氣，當然這樣的孫策只有周瑜能看到，周瑜也不會太過計較。但這回怎么……

　　她聽過無數(shù)的人說，江東雙璧，君臣之義，總角之好，骨肉之分。有時周瑜徹夜伏案研究地勢，第二天眼睛總是紅紅的，臉上是年輕也擋不住的疲倦。然后孫策就會讓周瑜好好休息，半開玩笑說少了公瑾就如同少了江山。這時一旁的她總會看到周瑜凝視著孫策的視線，和孫策意氣風發(fā)恍若王者般的笑。

　　水還在用小火慢煮，估摸著還得有段時間才到三沸，小喬提了燈，立在門口。自周瑜數(shù)月隨孫策不停征戰(zhàn)以來，她總是要在他回來的夜晚為他掌燈，讓他知道有人在關心著他、掛念著他。

　　遠處將軍府笙歌不斷，燈火通明，歡樂地笑聲似乎也感染了小喬，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夜晚的寒風總是讓人微感涼意，小喬裹緊了身上的披肩，抬了抬快要被風吹滅的燈燭。她憶起一次江東大軍凱旋而歸，她也是這樣等候在門口為他掌燈，只是等了一夜那人都沒回來。第二天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門口睡著了，燈燭早已熄滅，周瑜卻還未歸。她黯然地整了整披衣，默默回房。

　　她甘愿等他——即使是等一輩子。等一個回頭，他就能看到她在他的身后，輕輕地微笑。

　　后來聽下士說周瑜大人住在將軍府上，夫人不必擔心。她裝作不在意地笑了笑，撫琴時卻透露了她的心事。每個夜晚她的輾轉難眠，她的手向旁邊探去觸到的是一陣冰冷，她日日倚窗盼望他的歸來，等來的不過是一句，中郎將安好，夫人可不必擔心。

　　不過，在這亂世，平安不就是最大的喜訊了么。她還想奢求什么，奢望什么呢。

　　水已煮沸了，她返身進屋滅了炭爐，沸水泡茶。纖長的手指執(zhí)起茶匙，將泡好的茶再一勺勺盛到茶碗里。空氣里是濕潤的濃郁的茶香。

　　再出門時，她看到不遠處月光照亮的小路上走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被另一個扶著，明顯有些醉態(tài)。她忙迎上前去，卻見醉酒的是周瑜，而扶著他的則是孫策。

　　孫策見了她，微微抬首示意她走在他們前面提燈，好照亮前面的路，他來扶著他就行。周瑜面色有些緋紅，輕合上眼，身體倚靠著孫策。小喬擔憂地回頭看向周瑜的時候，正好看到孫策疼惜的眼神。她又輕輕轉回了頭。

　　回到周瑜的府邸，孫策把周瑜扶進內屋，小喬尾隨著他們。周瑜被安置在床榻上躺好，臉色在燭光的映照下異常緋紅。小喬注意到周瑜左肩的箭傷已經包扎過了，這會兒因喝酒過多傷口又再次裂開，殷紅浸透了白紗布。她匆匆找來藥，孫策二話不說奪了過去，焦急但又細細地解開紗布，為他上藥。她的心忽然間澀澀地疼痛。

　　昏睡中的周瑜皺起眉低哼一聲，小喬急忙上前想握住他的手，孫策卻早她一步，低垂下頭在他耳邊輕語：“公瑾，忍忍，痛過就沒事了……”

　　孫策轉頭，示意小喬先出去一會。她欠身，出屋合上了門，等候在門外。

　　可以聽見內屋細微的聲響，或許是孫策為他包扎傷口時他的低吟，或許是周瑜不勝酒力地迷醉夢語，她聽得不真切，正如那日大喜，她透過簾蓋看向周瑜一般，并不真切。也許是她一直未能看清楚，他和他之間的關系、他和她之間的關系吧……

　　許久，孫策才走出門，神色有些許疲倦。她怯怯地迎上前，開口問他：“……周郎他……怎會這生醉酒…？”

　　孫策望向遠處，無奈地笑笑：“許是與我慪氣罷……往日素來是我為他擋酒的，今日他說什么都要自己飲下�！鳖D了頓，又自言自語，“公瑾有時比我還倔呢。那碗醒酒茶我喂過他了，他現(xiàn)在睡下了。好好照顧他�！�

　　最后一句話是對她說的。她欲言又止，點點頭應好。

　　她沒有問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交情，亦沒有問他于他是何種感情。有些事是她不應該知道的，聰明如她自然明白。

　　他終是她心口的一道傷痕，不能言說，不可抹去。

　　一如他的回首顧曲，他的雄姿英發(fā)，將會刻成永不幻滅的歷史，一直一直流傳下去。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