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總是有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被枝椏擠碎的陽光照得人恍恍惚惚。風(fēng)很大，拍打著棉布裙下赤裸的腳踝。她背著大大的雙肩包，胡亂塞著耳麥，匆匆走過那些模糊不清的風(fēng)景。
　　2007年夏天，他與她世界的交集，恍若一場蓄謀已久的意外。
　　左耳剛打的耳洞發(fā)了炎，就被整頓校風(fēng)突擊檢查的老師從班上拎出來示眾，她并不辯解，一言不發(fā)走出教室。課在繼續(xù)，他微微的晃神，透過右手的窗子看到被罰站在走廊里的女孩，長發(fā)順著耳畔垂下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清瘦到弱不禁風(fēng)，卻又有倔強(qiáng)得令人心疼的筆直的側(cè)影。不自覺映入腦海的，竟是《詩經(jīng)》里一句，“豈無他人？維子之故�！甭月缘幕艔垼菑膩頉]有過的激蕩。
　　下學(xué)的鈴聲終于響了，她蹲下揉了揉自己發(fā)酸的腳踝，起身時有些近乎撐不住的眩暈，逆著人流走，依舊的面無表情。
　　“安泠，你的書包……”迎面是擋住自己視線的高大身影，她略略皺了皺眉，抬起頭不以為意地看了一眼男孩算得上英俊的臉龐，接過書包，含糊不清說了句什么，似乎是感謝。太久沒有開口，自我封閉，于是連日常的交際應(yīng)答都是生疏，也就懶得再說話，背上書包回轉(zhuǎn)身就走。
　　顧森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白色棉布襯衫，在風(fēng)中散開的碎花長裙，像是一種脆弱的堅(jiān)持，不由得悵然若失。說不清為什么一貫理性的自己竟會仿照了類似濫情小說里的橋段上前搭訕，甚至有些慶幸對方的清冷，才使得自己無處遁形的羞赧得以慢慢平復(fù)。唯一幸運(yùn)的是，終于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猜不透悲歡的，潔凈而秀氣的臉，眼神嚴(yán)肅，含著戒備，沒有絲毫的笑，卻又如蓮花一般清澈。
　　不想期中考結(jié)束依了成績換座，兩人竟是調(diào)成同桌，也就慢慢地熟洽起來。但都是安靜的人，慣于沉默，不會有太多的話。
　　晚自修的大多時間，安泠都在靜靜看書，藏在厚厚試卷下，各式各樣的小說，最多還是一套翻到卷角的《紅樓夢》；或是提起黑色的百能原子筆，日復(fù)一日的在素白信紙上印下一行行纖細(xì)而工整的字。教室左邊的座位，累了便可以靠著窗子出神。天色變化深沉，遠(yuǎn)方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交錯，世界像一個巨大的水晶球，每個人都是巫師，可以清楚看著旁人命運(yùn)的軌跡，卻永遠(yuǎn)也占卜不出屬于自己的那顆星。
　　顧森偶爾會在飛快答題的間隙側(cè)過臉看到女孩子因?yàn)橄萑氤了级鴾厝岬谋砬�，有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寵溺的笑。他把寫好的作業(yè)悄悄往左推推，于是她飛快地接過塞進(jìn)書包，然后抬起眼看他，微微頷首算是道謝。他聽見自己的心往下沉了又沉，終于鼓起勇氣湊到她耳邊，有些語無倫次的低聲道：“安泠，明天有年級的足球賽，很想你來，來看好么？”她未置可否地低下頭繼續(xù)寫信，強(qiáng)裝不知他失落的眼神。
　　只是，他不知，她向來是不懂得拒絕的人。
　　那日，風(fēng)很大，像光線一樣流過，梧桐絮漫天。操場邊早就聚集了很多的人，尤其是女生，每個人都扯足了嗓子，吶喊聲歡呼聲不絕于耳。
　　她只是安靜地站著，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隔了距離，看場上那個白衣似雪的男子，陽光籠在他的身上，朦朦朧朧的像是夢。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寄居爺爺奶奶家的那段日子。干休所，很大的園子。鄰居的女孩子自有自己的小團(tuán)體，那時對于玩娃娃辦家家什么的就是提不起興趣；至于男孩子，他們只會仗著力氣大來欺負(fù)她，她也不想加入那個圈子，覺得“野蠻”。于是總是一個人，光腳卷了褲腿在草叢中捉螞蚱，摘片樹葉吹口哨，或者下水去撈螺絲回家炒著吃。自閉，卻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孤獨(dú)，大自然是這樣好的玩伴。撿些樹枝樹葉，再弄些沙土，就可以玩搭鳥窩，獨(dú)自折騰上整整一下午。這種快樂，或許是那之后再也沒有的。進(jìn)幼兒園，開始念書，努力的交朋友�？墒侨说氖澜�，來來往往，說熱鬧的話，做違心的事，反而遠(yuǎn)比從前更加寂寞。于是疲憊過后，又恢復(fù)了一個人的生活，除了她所卑微的愛著的，她一無所有。
　　她知，即使那是夢，也不是她的夢。眼前的男孩是如此美好，聰慧如她又怎會看不出他眼底的關(guān)心，只是她不配得到，愛情這樣奢侈的恩慈。她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蒼老，在長大之前。
　　早上他去辦公室交全班的作業(yè)，老師卻在他將要離開的時候把他叫�。骸邦櫳�，安泠最近怎樣？”他想起女孩子清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有些慌張，一時間心跳加速。他都不知自己回答了什么，還好老師并沒察覺他的異樣，只是接著道：“安泠是個很有靈氣的女孩呢，成績跟你幾乎一樣的好，只是心思太重了，不知為什么總是覺得她不在狀態(tài)。女孩子這個年齡很容易分心的，你作為同桌，要好好幫幫她啊�！彼s緊點(diǎn)頭稱是，又勉強(qiáng)敷衍了幾句，算是混出了辦公室。因?yàn)榛艁y他錯走到了正在翻修的教學(xué)樓，匆匆順著拐角樓梯往下，不想竟看到了她，蹲在墻角，抱著膝蓋，把頭埋在臂彎里。他不知該不該上前，卻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她猛然抬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眼眶明明有一閃一閃的晶瑩，卻沒有哭。一直到這個時候，她都是堅(jiān)韌的，即使落寞如是，那瘦削的身軀，還是蘊(yùn)涵著讓人窒息的力量。他在看進(jìn)她眼眸的瞬間知曉了此時自己的不受歡迎，于是他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大有落荒而逃之感。卻在那一刻感覺到擁抱，從身后的擁抱，她的長發(fā)被風(fēng)拂起軟軟搔動了他的脖頸，她沒有放手，緊緊的，執(zhí)拗的，抱著他。他仿佛呼吸停止，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感覺到背上漸漸潤濕的大片大片溫暖，那是沉默的淚水，沒有絲毫的聲音，連哽咽都不是。
　　12月某天下午，她敲敲他的桌子，說我們翹課吧，不容置疑的語氣。他們翻了墻出去，他在下面伸手接她，她卻是很麻利地跳下，當(dāng)是輕車熟路。
　　去的是中山公園，他的提議，她只是跟著她走，心無所系的模樣。一起坐過山車，他握她的手，她沒有拒絕。一路的驚險，耳邊只有風(fēng)嗖嗖的聲音，劇烈的心跳，連淡定如他都忍不住叫出聲來，身邊的女子卻是始終沉默著，安靜得有些詭異。他在過山車回轉(zhuǎn)的瞬間側(cè)眼看她緊咬嘴唇，強(qiáng)力睜開眼睛的蒼白的臉，禁不住又有心痛，她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從來都是獨(dú)立的，偽裝著堅(jiān)強(qiáng)，漸漸就形成了習(xí)慣，反而忘記了自己也可以有悲傷亦或畏懼的權(quán)利。他只能更緊地握住她的手，把那纖弱的手指藏在自己的手心里，內(nèi)心沉甸甸的，像是對她，又像是對自己的承諾。
　　晚飯到麥當(dāng)勞，她點(diǎn)了開心樂園餐。她喜歡單吃番茄醬，他就為她拿了好多包。他在一邊細(xì)細(xì)看她吸吮手指的模樣，孩子氣。她的瞳孔在笑，與平日里那個冷淡的女子完全不同，明艷得不可方物。從麥當(dāng)勞里出來，他們很快的被漫天的大雪淋濕，她抱著大大的小熊娃娃一路跑一路跳，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顧，你是愛上了我么？”他的心驟然縮緊，突然想要親吻她。然而她的眼神又在瞬間黯淡下來，呆呆地站在路燈下，任由影子投得好遠(yuǎn)，“顧森，我聽過一句話呢，愛情就像路燈，天亮了，路燈也就該熄了”。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軟弱無力，平日在長輩和朋友面前顯示出的干練成熟是如此不堪一擊，他只能默默看著她眼里蔓延開來的寂寞，找不到任何勸慰的詞語。她反倒又笑了，好像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他的錯覺，還是那種可以點(diǎn)燃蒼穹的笑，干凈又開朗，像星辰一樣。
　　他送她到家門口，她徑直上去，沒有回頭。他卻足夠滿足，因?yàn)樗耄麄冞�年輕，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第二日到學(xué)校，各自找了理由，老師對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或許都會多一分縱容，便也沒有太多責(zé)問。
　　生活依舊往下過，平靜如水，一層層蕩漾開漣漪。安泠還是那樣清冷的女子，寫著明知不會有回復(fù)還是持續(xù)寄出的信，亦無所期待，仿佛只是為了遺忘，讓自己安心。而顧森也還是那個大家公認(rèn)的帥氣又謙和的校草，擁有和臉龐一樣漂亮的成績單，能夠游刃有余地處理所有事務(wù)。
　　安泠的消失，也是突如其來，在春光即將到來的清晨。顧森走進(jìn)班里，沒有看到一向早到的同桌，略覺詫異，不過還是按捺住莫名的不安等待�？墒巧磉叺奈恢靡惶鞗]人來，一個星期沒人，一個月還是沒人……同學(xué)們都來他這里打探消息，就連老師亦然，安泠一直太過沉默，朋友很少，能算得與她有些交集的也不過只有她的同桌顧森，他卻沒有辦法作出任何回答。他的內(nèi)心只是惶惶，甚至不自覺升起了怨恨，雖然他早知她是倔強(qiáng)而任性的女子，卻沒想到她竟是如此的不管不顧，就算是不告知他也罷，怎能不愛惜自己，在高考迫在眉睫之時逃遁，荒廢了前途。
　　自此，他愈益沉默地埋頭書卷中，身邊的人只是仰望他越來越高的成績而興嘆。一天比一天繁忙的備考，只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大家都是自顧不暇，而安泠這個本就不起眼的女孩在所有人的記憶里漸漸消失，連顧森都似乎也是如此。他再也不提她的名字，仿佛她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狠狠地撞擊了他的青春。
　　然而像是算好時間，高考后估分的日子，他接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淡藍(lán)色的信封，所有的回憶在瞬間席卷而至。原來就算他刻意回避，命中注定她是他的劫難，他永遠(yuǎn)無法責(zé)怪她。仍然是素白的紙頁，飄忽如蝶的黑色字跡，他憶起了那支百能原子筆，是他借她的，她卻再也沒有還。
　　顧，想要這樣叫你。
　　我在她曾經(jīng)所在的城市里，這是一座樸實(shí)而寂寞的城，海風(fēng)腥澀，大片大片的樹就像沙漠一樣在我荒蕪的世界里綠得郁郁蔥蔥。
　　在一家奶茶店上班，緊靠著比較喧囂的街市。我卻往往只能可以聽見有軌電車每每到站叮叮敲響的木鈴，是純粹到近乎于奢侈的美，以至于總是忽略了客人，或許指不定哪天就會被老板吵魷魚吧。
　　每天下班都差不多凌晨，經(jīng)過同一家小鋪，打著暖暖的燈光，沿街櫥窗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娃娃，很大很大，坐著都跟我一樣高，我湊近櫥窗，小心翼翼的，想象著一個擁抱。我那樣的喜歡它們，只是你送我的小熊娃娃，還在那個城市，我舍不得帶在身邊。
　　這里已是很長時間的陰雨天，覺得發(fā)霉。我一個人走過濕潤的街道，腦子里突然跳出海子的詩句，“一個穿雨衣的陌生人，來到這座干旱已久的城”，于是想到了那夜的漫天大雪，想到了你。那夜是我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
　　一直沒有跟你講，我愛的她。她是在眾人的冷眼中第一個牽起我的手的人。很深的夜，我像兒時一樣虔誠地立在雪中，任那軟軟的冰涼融入我赤裸的心，于是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富足，確是擁有了整個世界整個時域的快樂與憂愁。遇見她，仿佛是在冥冥之中看到另一個自己，或者自己的另一面，驚惶然而欣喜。于是便成就了我卑微的仰望，以及此后遭遇的傷害。我并不后悔，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雖然或許對于我們，不知曉比知曉真實(shí)的自己要好得多。
　　現(xiàn)實(shí)給我的，只剩下回憶，那些甜美的糖果。我舍不得吃，于是雙手捧著往前走，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糖果已經(jīng)在來時的路上散落一地，所剩無幾。
　　無論愿不愿意，我們還是安靜的長大。疼痛過后，我們終于可以更加勇敢的活著。
　　現(xiàn)在的我，過得很好。白天打工，晚上敲些文字，自己養(yǎng)活自己，日子過得艱難，可是能看得到未來，畢竟那是屬于自己的未來。有時候也會覺得軟弱，可是人生不過一個人的旅程，閱盡繁華后便是白雪蒼茫，我不會再允許自己依賴。
　　我不想說對不起，亦不愿說謝謝，因我知你是懂我的。
　　我感恩這樣的遇見。請忘記，曾經(jīng)的我，也深深的喜歡你。
　　再見。
　　沒有留地址的信箋，輾轉(zhuǎn)便是天涯。他才記起，上次的分別，連再見也沒有說。這次的“再見”，當(dāng)真是再也不見。
　　她對他從未說過這般多的話，也可能是自說自話，更像是一場清算。她一輩子都放不下年少的堅(jiān)持，仿佛與全世界作戰(zhàn)。只是回首，終于沒有埋怨，心懷感恩。
　　今后的歲月，他亦是只身一人，常常會在應(yīng)酬終罷找個僻靜角落，細(xì)細(xì)點(diǎn)上一支煙，在裊繞的寂靜中靜靜想她，瞳孔里倔強(qiáng)又明亮的笑，不自覺就會安心。
　　原來這么多年后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相信年少時金色的夢里，那朦朦朧朧的陽光。因?yàn)槿堑却绱撕疀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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