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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背包
壹•與流年無關
那是2007年的夏天。
故事還未來得及開始,所以往事還未從記憶里歸還。
趁著講臺上物理老師轉身畫折射圖的空當,莫析俯下身小聲對著身邊的聶玄唱:“你的背包怎么背到現(xiàn)在還沒爛……”
聶玄記著筆記的手一頓,順著莫析的目光看向自己那個塞在桌肚里的舊書包。
確實是很舊了,從初中就開始背,如今都背到高二了。
邊角處早已摩擦出了粗糙的棱角,線頭掙開的地方隱約可以看見里面層層的灰黑色布料。
聶玄有些尷尬,小聲轉過話題:“筆記記了沒有?”
莫析這才直起腰歪頭看向聶玄筆記本上記得滿滿的文字,低呼:“記了這么多?!”
聶玄有些羞赧地抓抓頭,沖著莫析露出一個憨實的笑:“我記性不好!
莫析忙著著手抄筆記,聽聶玄這么說便“唔”了一聲,沒再言語。
教室里是不間斷的討論和小聲低語,沒人注意到莫析奮筆疾書抄下的筆記是什么內(nèi)容,也沒人注意到聶玄歪頭看了莫析兩眼,卻最終沒能等到莫析再次轉頭。
那還是他們十七歲的晚自習夜晚,教室里風扇呼啦啦作響,少年們和身旁的同學說著什么多余不多余的悄悄話,從窗子往外望,黑黢黢一片看不到具體的操場,偶爾有兩只螢火蟲飛過。
綠色的,晶瑩的顏色。
莫析偶爾會叫聶玄去看,先幾次聶玄還會認真地看一眼,后來就越來越敷衍,草草瞥一眼了事——他有很多筆記要記,還有老師說的每一個細微卻重要的知識點。
晚自習的時候,莫析就會央著聶玄要跟他換位子。其實也只是從靠墻一側換到走道一側而已,聶玄不能理解莫析總對這些小事情有那么大的執(zhí)拗。
莫析是跳脫而活潑的,臉上樂呵呵地跟聶玄說著好笑的話,手底下卻在不停地拍打墻邊的蚊子。
聶玄的皮膚敏感,被普通蚊子咬一口都會腫上一星期。
那時他們十七歲,莫析轉過頭看到那張因自己的話而微微笑起的側臉時,會覺得時光緩慢得如此美好。仿佛只是瞳孔里倒映出來的那個木訥靦腆的少年,就有種已經(jīng)擁懷整個世界的滿足感。
那時電視里放的是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選秀比賽,莫析偶然間換臺時,便聽到了東方衛(wèi)視里那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年用低沉成熟的聲音唱出的一首老歌:
你的背包讓我走得好緩慢
總有一天陪著我腐爛
陳奕迅的《你的背包》,莫析也是第一次聽到,卻忽然就想到了聶玄那個陳舊的黑色書包。
和聶玄那張似乎堪比暖陽的臉。
2008年的時候,他們走到了高三。
每天下午放學到晚自習開始那四十五分鐘里,莫析都會去校門口買兩份炒面,一份放辣椒一份不放。再去遠一點的小吃街用四塊錢拎兩杯八寶粥回來,騙聶玄說只要一塊錢。
聶玄心安理得喝著香甜的粥,手下不停地劃出考試會考的重點。
莫析瞇起眼歪著頭看著他,唇畔是萬年不變的微笑。
有點調(diào)皮,有點頑劣,所以聶玄總看不清他眼里彌散的不舍和悲傷。
聶玄做題做累了偶爾也會好奇地問他在看什么,莫析就吸一口杯里濃稠的粥,發(fā)出擤鼻涕的一樣的聲音笑呵呵道:“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甭櫺䶮o奈搖搖頭,然后把手里劃好的重點塞到莫析嶄新漂亮的李寧書包里,叮囑他:“晚上回去記得看。”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冬天了啊,街上那么冷,從外面買飯回來的莫析總要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插到那雙聶玄媽媽手織的線手套里取暖。
線手套里沒有絨布,所以一點也不暖和。暖和的只是聶玄剛剛還粘在上面的溫度,有點像呼吸,綿甜柔軟。
莫析這么想著的時候,聶玄就會把他的手握過來,放到自己寬大的棉襖里。自己家做的棉襖雖說不是很好看,但勝在真的很溫暖。
晚自習回去的時候,聶玄忙著趕最后一班公車,連那副線手套都忘了找莫析要。莫析站起身想喊他,卻最終沒有出聲,而是珍重地把那只紅白相間的粗線手套放到自己的書包里,并小心地不讓書本壓到它。
窗外亮起的昏暗路燈點染出的瓊枝碎雪在視野里變得空曠而漠然。
遠處不眠的笙簫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催喚。
像無邊的流年,其實是那么短暫。
貳•與友情相關
2009年的時候,他們還在一個城市。
一個在城市的這邊,一個在城市的那邊。
莫析會坐大清早的第一班車跨越整個城市去找聶玄,只為能多陪他吃一頓午飯。
食堂的飯菜很香,聶玄最喜歡吃土豆。莫析會把碗里所有的土豆塊都撥給他,看他塞得腮幫鼓鼓的樣子那么可愛。
莫析給聶玄的生日禮物是個結實的錢包,從百貨大樓第一層逛到最后一層,從市區(qū)商場的第一家逛到最后一家,只為能給他買一件合適的禮物。
莫析其實想給聶玄買那件天藍色的襯衫,和天空一樣的湛藍。如暖陽般的聶玄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莫析笑得有些傻氣。
笑容卻在摸到兜里剩下的錢時凝固在了嘴角。
同寢室的同學說:“莫析你不用這樣一天只吃兩頓飯吧,看得我們這些胖子很有壓力啊!
莫析只笑,卻不做聲。課后打工再經(jīng)過那家店時,總要跟那個年輕的姑娘說再幫我留一段時間好不好。
他拿到了平生第一筆用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錢,整整九百塊,去換了那件湛藍如天空的衣衫,只找回了一塊錢。
那應該是聶玄印象里,一杯八寶粥的價錢吧。
莫析對著湛藍的天際咧開了嘴。
聶玄很寶貝那件襯衫,終于在一次重要的校際辯論比賽時穿上了它。
儒雅斯文的少年穿上那件湛藍的衣衫往臺上那么一站,頓時就換來了臺下不少女生的驚呼和吶喊。
莫析坐在最后一排,聽著耳邊那些竊竊私語地贊嘆和崇拜,感到既驕傲又心酸。
他興奮地對身邊那個男生說:“他身上那件衣服是我給他買的啊。”
男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暗暗笑罵這人神經(jīng)病。
那時候應該是暮春時節(jié)吧,校園里的柳樹早已經(jīng)綠了。
古人有折柳相送,莫析便編一只草環(huán)給聶玄戴到頭頂,慶祝他辯論比賽勝利。
聶玄攬著莫析的肩膀,右手扶正腦袋上的柳枝,笑得一臉自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
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看著被儒雅少年攬著的美麗少年,暗暗驚嘆。
莫析有著極漂亮的一張臉,卻同樣有著最淘氣的笑容。
聶玄看了這么久,覺得真是比夜晚一整個城市的霓虹還璀璨。
叁•與愛情無關
莫析是眼睜睜看著聶玄戀愛的。
他看著聶玄小心翼翼拉著女孩的手,送上自己珍重的吻,摟在懷里的樣子如若珍寶。
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弄壞了搞丟了。
那種期冀又明媚的樣子,那雙甜蜜而滿足的眸子,莫析覺得很熟悉。
因為他不止一次在浴室的鏡子里看到里面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就是這個表情。
那時他手里還握著聶玄攢了許久送給他的電動剃須刀,仿佛捏著聶玄最溫暖的手心。
就這么靜悄悄地擦過臉龐,留下無數(shù)意猶未盡的柔順觸感。
莫析再一次在那面鏡子里看到了雙目通紅淚痕猶在的自己,可是這次卻不同了。
他看到的那個人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自己。
莫析花光身上所有的錢買了禮物去參加聶玄的戀愛紀念日。
和所有人一樣,笑得肆意而張揚。歡樂的模樣快要看不到眼睛。
聶玄奪過莫析手里的白酒,語氣關切:“別再喝了,你看你臉都紅了!
莫析想扯開嘴對他安撫地笑笑,說自己這是高興的不是喝醉了。
但根本張不開嘴。
傻子啊,那哪是臉紅啊,是我太高興了,高興你以后的人生可以再也不用我的參與就能過得幸福了。
你們那么相愛,會結婚吧,然后再生一個可愛的小孩,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許多年后,被生活和家庭填滿的你也許會忘記我的存在,忘記這樣一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卻起著一個無關緊要作用的人。
而那個時候,我又在哪里呢?
是啊。莫析用手臂蓋住眼睛,嗓子里發(fā)出低回的嗚咽。那個時候,我又在哪里呢?
我想繼續(xù)留在你身邊啊。
從酒吧回去的路上,莫析讓司機把車停在了夜幕里的黃浦江邊。
江那邊和這邊都是燈火璀璨,萬家燈火明滅。
莫析卻突然覺得自己找不到一個可回去的地方。
夏夜里星空詩情畫意,莫析無聲流著淚,想起曾經(jīng)對聶玄說起過的自己名字的來歷。
析,有分離之意。
莫析,便是不分離。
聶玄當時從作業(yè)本間抬起頭,鄭重而滿帶笑意地承諾:“我們也不分開,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們現(xiàn)在還是好朋友對吧,可是,我們現(xiàn)在的確是分開的呀。
仍自發(fā)呆的莫析卻沒有注意到身后斜沖過來的一輛車,意識還依稀清楚的時候,便只剩下四周此伏彼起的驚呼。莫析想要睜開眼睛,無奈眼睛被血糊得滿滿,徒勞地掙扎了一會兒,才艱難著想從褲子的口袋里掏出東西。
路過的行人看他艱難,便上前幫忙。莫析卻揮開了那人的手,顫抖著血跡斑斑的手緩緩從里面攥出什么東西。
給他做手術的醫(yī)生是第一個知道那手里到底攥了什么,是一枚硬幣。
那是十七歲時,聶玄給莫析讓他去買粥的一元錢。
肆•與故事無關
莫析跛了腿,走路的時候明顯兩腿步調(diào)不一致。
聶玄送莫析去機場的時候,聽見路邊有小孩子好奇道:“媽媽,那是瘸子吧!
聶玄低著頭,攥緊了手里莫析單薄的背包,眼眸沉重看不出細節(jié)來。
倒是莫析毫不在意地笑起來,表情豁達而坦然:“瘸子又不是我一個,沒什么好失落的。聶玄,打起精神來。”
莫析勁瘦白皙的大手拍上聶玄略沉的肩膀。
幾年前那個單薄的肩膀,如今已經(jīng)變得如此寬厚了。
莫析把眸里的所有情緒都暫時掩下,最后給了聶玄一個深深的擁抱,語氣輕快跳躍:“好好照顧自己!
聶玄摟緊了莫析,無聲中把自己的不舍和難過傳遞給他。
莫析靠著聶玄的右肩,深呼了一口氣。
也許多記住你的一些氣息,也可以代表我們曾擁抱在一起吧。
這一刻,我們在彼此的懷里,乍一看,那么像親密難舍的戀人。
直到莫析過了安檢,聶玄才恍然想起手里沒被帶走的背包。
聶玄剛要喊他,卻見到莫析雙手并攏合在嘴巴對著聶玄大喊:“那是留給你的!”
莫析的笑容有些模糊,最后朝聶玄招了招手后很快便消失在聶玄的視野里,快到似乎沒有一絲留戀。
聶玄打開背包的拉鏈,卻在看到里面所有東西的第一眼僵住了。
人來人往的明亮機場,喜怒哀樂各不相同的各人與他擦肩而過,也許是送走了明天,也許送走了昨天,誰知道呢。
可是,聶玄他,送走了什么呢?
聶玄顫抖著手拿出里面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紅白相間的土氣手套,想到自己曾找了它好久,莫析甚至還若無其事地跟他道:“我給你了啊!闭Z氣何其迷茫和無辜。
還有那只破舊的鉛筆盒,鐵質的材料經(jīng)不起時間熬煮,早已是銹跡斑斑的模樣。
還有,樣式難看的筆記本、打過草稿的衛(wèi)生紙、自己丟失過的紐扣……
它們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再次重新出現(xiàn)在聶玄眼前,帶給他的除了久違,更多的卻是陌生。
聶玄忽然覺得,很多關于以前的事情,原來他記得那么清楚。
炒面烏黑的模樣,那是醬油放得多了;八寶粥很好喝,甜蜜而暖胃;夏天時蚊子很少,身邊總是有花露水的味道;值日時垃圾總是莫名其妙的失蹤,再出現(xiàn)時便只剩下一個干凈的空桶……
手指在碰觸到一片紙頁時,停了下來:
這都是我從你那里拿走的,現(xiàn)在還給你。你送我的,就永遠留給我吧。
聶玄盯著那張紙條久久不能言語。
再回神時,外面已是燈火闌珊。天色已暮,人已離場。
很久很久以后,聶玄出門為自己剛出世的兒子買奶粉,路過街邊的音像店時無意中聽到了一首歌:
你的背包背到現(xiàn)在還沒爛
卻早已成為我身體另一半
千金不換它已熟悉我的汗
它是我肩膀上的指環(huán)
………………………………
音像店的老板只見一個英俊的男人在店門口呆在了良久,表情恍然如隔世。
直到那首歌放完,那個男人都還是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站在那兒,木著一張臉,卻寫滿了比絕望還嚴重的悲傷。
十七歲的少年曾對他深情地唱:“你的背包,背到現(xiàn)在還沒爛……”
后面的一句卻被他堵了回去。
而今已是初夏,黃昏的云霞染紅了那片湛藍的天際。
校園里蹦出來兩個同行的少年,大聲對校門口的老板說:“老板,兩杯八寶粥,還是四塊錢對吧?”
“對啊,”小攤老板的聲音隔了一條馬路傳過來卻清晰無比,“我做了多少年生意了,都是這個價啊!”
道路兩旁的梧桐偶爾遞出一聲尖銳的蟬鳴,迎接即將到來的盛夏。
夏天啊,又要到來了么。
聶玄悵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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