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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十八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
奈何金閨月易沉,朱陳未締先相失。
雨瀟瀟,云密密,巫峽陽臺都未悉。
縱令楚客夢中來,未必巫娥花里出。
并蒂練,合歡橘,世間草木猶親昵。
天公應是獨憐花,人當美滿遭妖嫉。
白面郎,態(tài)飄逸,玉人何處新婚畢?
紅顏空向卷中求,須臾鶴發(fā)如太乙。
繡帷人,倍啾唧,嫫母無鹽反超軼。
銀瓶落井玉沉埋,不許摽梅歌迨吉。
叩元穹,憑彩筆,愿將百歲易一日。
但得于飛十二時,花殘月缺良不恤。
且調琴,并鼓瑟,孤鴻浮寄雙鴛室。
艷李濃桃亦自春,白頭呤詠曾何必。
蝶尋香,蜂成蜜,前程由來黑似漆。
鷦鷯惟望占枝頭,甘心蘭夢輸燕姬。
歌澗槃,樂衡泌,何必黃金千萬鎰。
翠鈿珠串遜卿卿,我先荊布奉巾櫛。
登皇朝,郎輔弼,朱輪畫閣人安佚。
非關薄命覬花封,儂取名兮奴取實。
千百言,心專一,回天只恨無神術。
雛鶯乳燕果同棲,信是紅裙運不窒。
樓十二,橋廿四,吹簫望月翻書帙。
歡娛恰逢少年時,此樂何人能究詰?
彈箜篌,吹觱篥,悲幻自古原不一。
此中別有斷腸聲,嬌歌未已珍珠溢!
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淼,蕩不盡人間幾多愁緒。
書生被船廬外一曲歌調驚醒。挑簾看時,只見四下里蓮花燈隨波逐流,好似銀河下瀉。今日是中元節(jié),一年一度送鬼的日子。雁過哀聲,星月失色。然天地間這一縷柔婉的清歌曼唱,卻仿佛行云流水般令人心生向往。書生循聲望去,只見一條畫舫順流而下,白槳皓帳,素紗窗帷下隱約可見一麗人倩影,于豆燈燭影間撫琴自語,如泣如訴:
“斷腸人譜斷腸曲,消魂者作消魂音!
“小姐!睍巧洗,向舫內作揖道:“適聞小姐一曲,甚感新奇婉約。敢問是何朝誰人所作,叫甚曲名?”
“……此為奴家閨傳的小曲,名曰《郎十八》,拙調粗音,承蒙相公抬愛。”舫中的聲音飄渺宛若隔世:“茫茫人海,知音難覓。敢情相公也是懂得音律之人,可否屈尊入內賜教一番?”
“不敢當,在下也不過略懂得些皮毛而已。”書生心生疑竇,正躑躇間畫舫已悠悠靠上前來,一名青衣女童打燈而出,半挑銹簾。女子的聲音從中傳出,漠然問道:
“有緣得以通一曲,卻連相見的膽量也沒有么?”
“小姐說這話,可是辱沒在下了。”眼見四下無人,書生抬腳跨上畫舫,甩簾徑自入內。只見一白衣麗人正獨守孤燈,素手撫一張描金鸞鳳的瑤琴。燭影搖曳,分明映出她膚白勝雪,美目橫波。一根細軟的紅線從發(fā)間垂繞下來,蕩漾于白皙的頸項間,仿佛鮮血。
“相公賞光,實為奴幸!丙惾似鹕硎┒Y,賓主歸位后青衣女童燙上酒來,書生舉杯言謝,向女子請道:
“適才那曲攝人心魄,無奈江風甚急,未聽真切,可否請小姐重奏一遍,以得周全?”
女子頷首,十指微動,金弦搖顫。一曲歌畢,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好詞,只可惜秋意甚濃!睍鷵嵴频溃骸盎ㄗ燥h零江自流,。小姐正值青春年少,又如此麗質天生,作何要學先人傷春悲秋,奏如此苦雨凄風呢?”
“相公……汝聞此曲,不覺掛懷么?”
“的確,字字珠璣,令人神傷。但人生苦短,如何再作此怏怏之樂,啼苦終生?”
“果然,仍是忘了啊……”女子搖頭輕嘆,拂袖收了琴道:“實不相瞞,這曲原是有故事的,敢問相公可有閑暇,聽奴家娓娓道來?”
“小姐盛意,在下自然洗耳恭聽。”書生放下酒杯,欣然應道。
船外夜露正濃,碧波上一輪明月圓滿,遍照九州苦樂……
前因后果,緣起于湖岸邊的一樁陳年舊事:
當年這汀洲湖襄,曾有一大戶人家:夫從文舉,妻侍墨香。琴瑟和睦,相敬如賓,亦是時人稱羨的一對美滿伉儷。孰料數(shù)年后,妻偶買一婢歸——狡黠異常,不甘于一世落于人之下品,竟屢次獻媚欲搏住君之歡。妻覺后不禁震怒,責令家仆重撻,翌日逐出門戶。婢羞慚氣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吊于院落之外,留下遺書誣告正妻逼死丫鬟!
主君出身書香門第,怎耐得家中出此丑事?一氣之下不免雷霆大怒,嚴詞厲色痛斥妻濫用家法。妻聲淚俱下欲辯清白,卻只惹得夫君愈發(fā)厭惡。言語責難間夫君一時失手,將妻推跌于案幾角上。時妻已有身孕,撞傷小產,流血不止。眼看妻彌留之際主君追悔莫及,遂立下三世之約,欲續(xù)前緣……
“……‘三生三世,當以夙緣相償;三生三世,定赴結發(fā)之約!迸影淹嬷l(fā)間紅線,幽幽嘆道:“妻在世時,工于曲麗,遂留下這一首《郎十八》,以作來生相認信物。曲成人去,孤魂天外。所以才有這斷腸之聲,是非奴家傷春矯情。”
“但自古輪回之事,又有誰能知曉呢?”書生舉杯酹月,不以為然:“說不定此刻,他們已續(xù)夫妻之緣。”
“不,故事是約定了三生三世的,三世未盡,故事也便沒有完結!迸舆纫豢诰疲久颊f道:“大凡世人,總喜歡完滿結局,孰知莽莽人世哪有如此多的花好月圓?下一世,不過仍是場劫難罷了。從相約那一刻起,這便注定了是那女子一相情愿的劫難。”
第一世,她生于官宦之家,碧玉憐人,衣食無憂。卻仍念念不忘前世承諾。十七歲時家兄帶著一名友人偶來拜訪,她在堂下望見,心中便已豁然開朗——相貌雖有變化,但英氣不減當年。不經意間四目相投,便有似曾相識的情愫于心中暗生。他長她一歲,正應了“郎十八妾十七”的誓約。從言談中她獲悉他已中鄉(xiāng)試,秀于文采,亦是門當戶對之人。眼見著一世之約有望應驗,她卻忽然病倒,周身惡寒之際她夢見鬼使相報:因她前生欠婢子人命一條,此生當償!
她滿心仇怨,卻無力相爭,只得眼睜睜看著自己于十七歲的絕代芳華中一天天衰落下去;毓夥稻爸H她凄然長嘆一聲:“良緣真不偶,可惜郎十八”,便猝然夭亡。
這一世,他竟連她的姓名都未來得及知道。
姻緣成空,不過是一人獨自哀傷罷了。
“可是,不是還有二世之約么?”青年看著眼前落魄的女子,有些不解:“君子一言,定當兌現(xiàn),還有兩世在望,作何說得如此傷懷?”
“二世……是了,還有二世……”女子喃喃自語:“當時,她亦是如此自我安慰?墒侨诵念B固,終強不過造化弄人……妻是于十七歲時夭亡了,可是夫尤在世,不待她再度投胎便已新娶他人。妻留連于迎親隊伍中看新人交拜,忽有風起掀開蓋頭一角,她一眼認出——此新婦竟是那婢子轉世!”
龍鳳花燭,彩轎霞帔。這些當年曾屬于她的良辰美景,此刻卻盡數(shù)被另一名女子奪去。她俯在他耳邊叫他,用手撫他年輕干凈的面頰……可是他什么也感覺不到,只顧微笑著牽住眼前花枝招展的新娘!洞房花燭夜,她在門外第一次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那么輕、那么脆、那么纏綿的破碎聲,仿佛遺失于前世的柔聲細語,將世界淹沒……
一世之約,已將心傷透。然而每每想起《郎十八》的情真意切,又不忍就此釋懷。
她回到前世與他共度一生的故宅,朱門碧瓦盡已剝落,只剩蒿草殘垣伴她苦捱歲月。妻便駐足于此長飲日月精華,以待夫君此生窮盡。天長日久,妻竟修成鬼仙,身邊常有鬼狐伴侍,告知她夫家狀況——她知他已有二子一女,仕途不暢,與婢清貧度日……數(shù)年后湖邊忽然興起一場大疫。是夜,有鬼仆攜冥司記案來報:夫家中染疫,五口已俱亡!
一年后,妻滿心歡喜地再度投胎。第二世得生于名門望族,自小聰慧可人,深得父母親族寵愛。年及成笄,父親為其延師閨學——那日正值陽春三月,紛飛的落花幾欲迷亂人眼,她正舞扇撲蝶時卻看見父親引著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邁儒生進來——雖已是雞皮鶴發(fā),但那劍眉、那星目……分明是他!
“怎么回事?前面不是說他全家染疫,五口俱亡么?”書生不禁插嘴道。
“是……后來她重招當年的鬼仆詰問,才知原來疫時,那婢子轉世恰有孕在身,故冥司算作一身兩命……”女子苦笑一番:“無可奈何啊,眼看著她二世既定,可他卻一世未終。朝華難覓,咫尺天涯。三年后父母為她另娉良緣,一時絕望,竟自投于湖了斷此生!
也不是未曾試著掙扎過。她也曾想能與他最終相認,一同沖破世俗的桎梏。某日講學時她故意將那首《郎十八》作為答卷呈了上去。他念完,只是笑笑,略帶責備地說:
“小孩子家家,不習圣賢至理,已懂得兒女情事了么?”
算了,忘了,過了……
“那么第三世,第三世又是怎樣的呢?”書生連連追問。
“第三世……第三世仍是錯過了。”女子啞然失笑,眉宇間有洗不盡的郁愁:“也罷,山盟海誓,不過是前世遺留的幻夢,癡人當真,自誤自傷,又能怨得了誰……”
“可是這錯過又是如何錯過?總該有個過程吧!”
“……敢問相公今年貴庚?”
“在下未及弱冠,適歲十有八九!
“是矣……可那女子卻未及投胎,如今正要赴東海歸鬼仙之列!”
未等書生反應過來,眼前的燈火忽然熄滅了。一陣冷風呼嘯而過,有陰森的氣息從旁掠起。他不禁全身一個寒顫,定睛細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原先的客艙里。
“是……夢?”
簾外風移影動,他連忙探出頭來張望。明月依舊是如此溫柔圓滿。波光粼粼間有一盞小小的白蓮燈從船側飄過,有凄涼的歌聲從遠方傳來,沒入?yún)矃擦z中泯滅不見: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
既然你從未記得過我倆的誓言,我又何苦留在這里抱殘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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