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個NPC，我一直知道這件事。

　　在游戲里，我的居處是幽暗城銀行的矮橋之下。我的工作則是賣蟑螂。

　　別疑惑這個職業(yè)的正當性。在這個名為魔獸世界的奇怪游戲里，就是會有大腦回路不正常的玩家愿意來買我的蟑螂，然后收養(yǎng)為他們的寵物。

　　幽暗城是亡靈的主城，而我也是個——亡靈。這個名字不太好聽，雖然我們的確是一種死絕了的，肢體發(fā)青殘缺不全的活死人，但是我們依舊愿意保留那么一丁點的尊嚴，把自己叫做被遺忘者。

　　被遺忘者，親愛的，被遺忘者。我長久的待在這橋下得陰影里，在這沒人會多駐足的角落里一直坐著。經(jīng)常有眼睛長在蹄子下面的牛頭人一不小心從橋上摔下來，然后“啪”的壓死一堆我的蟑螂。這群憨厚的蠢貨在犯了錯之后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只會看看我那驚悚的臉，然后糾結(jié)一會兒，騎上他們的笨蛋坐騎跑的遠遠的。

　　我總是會默默的詛咒這群家伙。他們讓我想起血精靈——部落陣營的種族里皮相最好，但是性格最惡毒傲慢的一群人——的笑話：
　　“我們和牛頭人結(jié)盟了？太好了，我們每周能吃三次牛排了！”

　　……是啊，牛頭人先生們，我真想用殘缺不全的下巴來嘗嘗你的牛肉。但是我也明白你們不能為我做些別的。或許你們對殺死我的蟑螂心懷歉意，但是你們怎么也不會想到來對我道歉。

　　畢竟我是個NPC嘛。

　　因為我是個NPC，所以我根本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或者挪動我所在的地方。我想打呵欠，可是不行。我想站起來活動活動，這也在允許的范圍之外。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我都得坐在這個天光不亮的小地方，和這群該死的——好吧小家伙們你們挺可愛的，別生我氣——蟑螂待在一起。

　　作為NPC的日子太寂寞，所以有時我也會希望從橋上不小心掉下來幾個玩家。我見過的那些玩家里，他們的等級大多不同，樣子也全不一樣，有的□□騎著幽靈虎，有的連匹小馬都買不起。但是他們都不會怎么在意我。

　　他們有屬于他們的，玩家的路要走。

　　我想起來有一次，我看見一個非常英俊的血精靈圣騎士從我眼前走過。他英俊得——像炫目到耀眼的太陽那樣。女王啊，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又活了過來。

　　然后呢？然后呢？

　　這個頭上頂著我看不懂的奇怪名字的玩家，在看了看我的蟑螂之后，說了一句：

　　“一只蟑螂賣30銀，這什么白癡會買。”

　　……那天，我的腳邊堆了一堆蟑螂的尸體。沒人會注意到這個場景，也沒人會問我一句，蟑螂商，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

　　因為我?guī)缀跻X得自己生病了。我看著那個英俊的，幾乎理應高人一等的生物，一邊嘲笑著，一邊碾碎我的……伙伴。

　　這個圣騎士就算是嘲笑我時也那么好看。但是他抬起腳碾碎的，是這黑暗的時日里，唯一能夠觸及我的，在我的手指尖上停留的，親近我的，感受到我冰冷體溫的，活物。

　　這些蟑螂，是唯一能夠確認我存在的東西。

　　我覺得非常茫然。我那時突然想到了我還活著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還有家人，我的姐姐會在廚房里給我做早餐。窗外的陽光總是很好，從房子里看出去，能眼見到許許多多的……田地，和田地之上，溫暖的太陽。

　　那些日子遙遠得就像掛在墻上的，泛黃的畫。

　　我想我是應該憎恨的。只因為我是一個NPC，所以我必須承受那該死的劇情設計師，給我定下來的命運。我原本擁有的東西像花兒一樣美好，這群殘忍的上帝，偏偏要來摧毀我的幸福。

　　我必須要死，然后再痛苦的，變成尸塊拼湊起來的活死人。天災軍團屠戮了我的家人，詛咒了我們的土地，最后把我變成了一個，每日只會叫囂著：
　　“不要相信任何人！”——的，NPC。

　　注定的，我每日只能說著這一樣一樣的話，但這并不說明我不會思考。我唯一慶幸的是我的身周沒有鏡子抑或反光的平面，讓我不用看見我自己面目全非的臉。

　　今天是偶爾幾次我情緒失控的時候。我不常這樣。我總是這么耐心，一直等待著游戲系統(tǒng)維護的那幾十分鐘，幾個小時。

　　那些沒人來叨擾的時間里，我們這群游戲里的NPC才可以露出原本的面貌來。我一般都會癱倒在地上，閉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會兒。銀行里的家伙們會抱怨抱怨工作量，衛(wèi)兵在感慨新手玩家太少，自己的指路功能很難派上用場。賣烹飪配料的那家伙其實有潔癖，會把屠刀趁此機會一遍遍的擦洗干凈。此外還有武器商，飛行管理員，護甲商，賣難看工會袍子的……他們都聊天聊得很愉快。

　　我不包括在內(nèi)。

　　我死的時候還很年輕。我總覺得我的過去是有遺憾的。而再看看我的現(xiàn)在的生活，只是日復一日的重復下去，沒有盡頭。

　　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甚至不能自己結(jié)束生命。我的一生是被設定好的。我無法左右。

　　有時我希望我自己干脆當個沒腦子的傻子，起碼那樣開心。

　　……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之前那個固有的姿勢。蟑螂們跑來跑去，但是不會離開那些上帝給它們劃下的范圍。

　　頭頂上遠遠的傳來煙花的聲音。這是玩家們在發(fā)射在春節(jié)使者那里買來的煙火。那聲音離我非常非常的遠。但我能感受到它們的跳動。

　　我驀然的理解到，春節(jié)已經(jīng)到了。

　　又是新的一年。在春節(jié)之后將要到來的——就是我一年中，最厭惡的節(jié)日。

　　情人節(jié)。

　　……

　　我知道，設計構(gòu)架出品這游戲的是個叫做暴雪娛樂的公司。

　　而我恨這個公司。

　　這個莫名其妙的公司在游戲中的一年里，設計了這樣那樣的節(jié)日——春節(jié)，圣誕節(jié)，萬圣節(jié)，很好，不錯�；鹧婀�(jié)，美酒節(jié)，兒童周，聽起來也很有意思。隨便是哪樣的節(jié)日，玩家們總是玩的很開心。

　　但是我就是因為他們設計出來的，這個名為情人節(jié)的節(jié)日，開始深深的憎恨這個公司。

　　在節(jié)日階段，會有這樣那樣的節(jié)日日常任務。

　　而情人節(jié)的日常任務里，有這樣一條——

　　“自討苦吃�！�

　　內(nèi)容是什么？

　　“……喝個酩酊大醉，噴上你最好的香水，往幽暗城的蟑螂商人頭上撒一把花瓣，然后和他接吻。”

　　而我就是那個蟑螂商人。

　　我是有多憎恨這個成就？我憎恨到，每當那些玩家的頭上跳出成就完成的字樣時，就有一種跳起來把他們扼死沖動。

　　很可能這是我那殘留的，不值錢的自尊作祟。

　　因為我不想成為這成就里，所謂的“苦”。

　　我不是想讓這群瘋子來吻我。我沒有奢求過什么。這群醉漢以我為樂，然后在清醒后露出鄙棄的表情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

　　在情人節(jié)開始之后，我的受難就沒有停止過。有口臭的獸人，獠牙銳利的巨魔，幾乎把我的頭含在嘴里的牛頭人，和我一樣沒有下巴的亡靈……以及閃閃發(fā)光的血精靈。他們來到我的身邊，用酒氣熏天的嘴巴，對準我的嘴唇印下去。

　　我沒有權(quán)利拒絕。節(jié)日成就一個個的在他們頭頂冒出來，人多時這群家伙還要排隊。每到這時我都想要閉上眼睛，因為我覺得頭疼，而且冷。

　　2月14日就要過去了。但是節(jié)日階段還沒停止。午夜過后了很久，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會打擾我的時間，我見到了一個圣騎士。

　　那家伙是血精靈。沒錯，擁有淡翡翠色眼睛和銀白長發(fā)的血精靈。他的個頭很高，裝備上鑲嵌的寶石閃光讓我的眼睛都要瞇起來。那被他拿在手里的盾牌微微的反著光，我下意識的要往后躲——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臉。

　　這位圣騎士在我面前坐下了。這個姿勢不太對。難道是他準備翻找背包，找出能讓他酩酊大醉的烈酒嗎？

　　我忽然不想讓他吻我了，但是我不能逃。他挪動了一下位置，盤腿坐在了我的面前，離我很近的位置。

　　這個距離我能清晰的看見他的臉。他的臉英俊而堅毅，眉毛卻有些憂郁地皺著。他的嘴角似乎是在努力的挑著，卻不是什么開心的表情。

　　他從懷里掏出一把花瓣，揚手撒在了我的——我們的頭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從來都沒有人對我做過的事。

　　他點選了我，然后用了【附近】范圍的聊天，說：
　　“情人節(jié)快樂�！�

　　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的難過和寂寞。所以他才會在這個別人都睡了的情人節(jié)午夜，對一個游戲里的NPC說，情人節(jié)快樂。

　　他問我說，你一個人是不是也很難過？

　　我想說，是。沒錯。但是該死的系統(tǒng)設置沒法讓我開口說一個字。

　　他說，你看起來比我堅強。

　　——不是那樣的。

　　今天我被甩了。我被七年的女朋友甩了。她說我沒有錢，她的青春不能再被我耽擱。

　　——別露出這么難過的表情。你……你好歹是個，光榮的，高傲的，血精靈圣騎士……

　　你不懂吧？我也不懂。為什么兩個人在一起，不能簡簡單單的過，非要搞得那么累？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這么看著我……

　　我真的非常難受。可我不能有表情，也不能有句子。

　　面前的騎士一邊笑一邊搖頭。那個表情讓我覺得我的心臟還在運作，因為我覺得它在疼。

　　騎士說，我想變成你，變成游戲里的NPC。這樣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考慮。也可以再也不用苦惱……不用像現(xiàn)在一樣，這么痛苦。

　　聽到他說這樣的句子，我覺得自己都要憋悶得要大吼出聲——

　　不是那樣的！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不能行動不能自主還得承受幾百倍的痛苦就好像我現(xiàn)在有這么多話想對你說……

　　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

　　我說過，我死的那年很年輕。

　　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還沒有愛過。那個時候我大概是個清高的家伙，所以甚至連戀愛都沒談過。

　　而現(xiàn)在我看著那圣騎士的臉，忽然就開始覺得命運對我過于殘酷。

　　我已經(jīng)這樣很久很久了。沒有人來和我說過話，因為我只是一個看起來沒有思想的死物。他是第一個對我說話，靜靜看著我，坐在我面前的人。

　　他是只能到來一次的，憂傷的陽光。我注定無法忘記他，因為我只有這么一個人可以想。只有這么一點……死后的故事，可以回望。

　　我看著騎士頭頂上的名字。他叫做埃斯特。這名字的寓意是星星，很溫和，很古典。

　　他的聲音像泉水那樣好聽。我任他的句子從我的耳邊劃過，然后在腦海里鐫刻出深刻的痕跡。

　　他說他不快樂。他說他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么走。他說他膽小，所以在這種時候，憋了許許多多的話，只能和一個沒有回應的NPC講。

　　他問我，他是不是很傻。

　　我想說，一點也不。

　　他說希望他能變得開心起來。他說這話時口氣很遲疑。

　　我看著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那是2月15日05:04分。埃斯特擁抱了我。

　　他說，謝謝你，聽我講話。

　　我的眼眶那么燙。我多想哭。

　　他終究沒有吻我。

　　……他整理了他的脛甲，緩慢的站了起來。我想他是要走了。

　　他是。

　　在他轉(zhuǎn)身前，我用了我全部的力氣，去記住了那個場景，和他的臉。

　　……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曾經(jīng)發(fā)生過。

　　我還是在賣我的蟑螂。今年一年過去，明年應該還是一樣。

　　但是我練就了一種別的本領。

　　我能夠盯著這橋底下的陰影，慢慢的從中看出一種美麗的夢境。

　　……那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農(nóng)場。牛羊都還在，而我仰面躺在干草垛上。陽光太好，會妨礙午覺，所以我把帽子扣在臉上。

　　有人走過來，把我的帽子掀開來。我不耐煩的瞇起眼睛打量，而那個年輕的騎士遞給我一把路邊摘來的紫色雛菊。

　　“埃斯特，我不是姑娘�！蔽疫@么說著。

　　騎士的笑得很溫和，很靦腆：“我知道�！�

　　……

　　這個夢境那么真實，我總以為這真的是我的過去。

　　埃斯特……今天也，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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