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央從小就生活在島上，島就是島，沒有名字，或許有過，只是已經被遺忘了，因為對于生活在島上的人來說，島便是整個世界，世界是沒有名字的，所以島也沒有名字。

　　未央今天第十幾次的嘆氣，坐在海灘上遠遠地望著天和海，蔚藍與深藍相接的地方，紅彤彤的太陽如火如荼的試圖燒灼天地，又似乎想要將海水蒸干，將天空融化。

　　未央抱著膝，頭頂有一只飛鳥劃過，傳來陣陣悲鳴，如同葬禮上凄婉的哀歌，前面不遠處，一條深藍的魚在金色的沙灘上弓起身子一次一次的跳起，試圖跳回海里去。

　　未央知道這是夢魚，每天都有很多夢魚隨著漲起的潮水來到岸上，為了能夠在岸上多停留一會兒便誤了退去的潮水，只能像這樣弓起身子一蹦一蹦的接近海，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它們都會竭盡全力的回去，然后在第二天再重新來到岸上，來來復復，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回到海里去，便死在了沙灘上。

　　未央起身，拍打了拍打身上的沙粒，跑上前去小心的捧起已經精疲力竭的魚，如同捧著世界上最最易碎的珍寶那樣小心翼翼。

　　她慢慢的向海邊移去，然后把魚放到水里，因為魚的身體是藍色的緣故，魚一入水，便看不見了，只能看著水面因魚的擺尾而泛起的層層漣漪，在一瞬間的綻放后很快就歸于平靜，

　　未央笑了笑。

　　忽然想起明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找她，明佑總是會在退潮之前找到她的，無論她在哪里。

　　未央總是喜歡玩捉迷藏的游戲，并樂此不疲。

　　不管明佑愿不愿意，但他總是會找到她的，在日落之前，在海灘上的夢魚都回到海里之前，無論她躲到哪里去。

　　最后一條夢魚已經回去了，可是明佑還沒有來。

　　未央皺皺眉，蹲在地上，在沙灘上一遍一遍的寫著，明佑，明佑。

　　手指與細軟的沙粒摩擦，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一個海浪過來，便輕易抹去，看不見了。

　　未央一遍一遍的寫，一遍一遍的默默念著那兩個字，明佑，明佑。

　　然后，明佑就真的出現(xiàn)了。

　　【二】

　　明佑正認真的做著新發(fā)明的車子，這是為未央準備的禮物，他必須在出海日的那天之前完成，因為太過認真，竟然一時忘了時間，等到記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到了退潮的時間。

　　未央永遠只會在那么幾個地方，所以他沒怎么費功夫就找到了她。

　　他找到她的時候，未央正蹲在海灘上不厭其煩地寫著他的名字。

　　他蹲下來，抱起未央，十五六歲的少年抱著瘦小的少女，少女大大的眼睛像是夜幕上點綴的星辰，少年身后白如初雪般的翅膀將少女的身體整個包裹了起來，為她遮擋了傍晚微涼的海風。

　　未央是沒有翅膀的，但她卻比誰都驕傲，因為她擁有整個島上最好看的男孩子，他有著讓所有人都驚艷的翅膀，他說，他的翅膀便是未央的。

　　因此，未央總是問。

　　明佑，我什么時候才能飛？

　　等我學會了，就帶你飛。

　　哦。那你什么時候能學會？

　　等我們長大的時候。

　　未央沒有說話，將臉埋在明佑的翅膀里。

　　她知道明佑說謊話了，如果是以前，她會問，那么什么時候長大呢？他會說等我們到十六歲的時候。

　　可是未央知道，他們是永遠也不會長到十六歲的。

　　島上的孩子都不愿意跟她玩，只有明佑會對她好，但他們說，明佑跟她一樣，是被詛咒的小孩，他們會在十六歲的生日到來之前死去，所有接近他們的人都會莫名奇妙的死去，就像他們的父母。

　　開始的時候未央并不相信，她跟他們爭辯，甚至為此跟幾個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打架，瘦瘦小小的未央就像一只小老虎，牙齒鋒利得很，一口便咬在了男孩子的屁股上，那個男孩子哇哇的趴在地上大哭，被其他的男孩子拖著了，他們臨走的時候還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直到他們離去，她都只是蹲在那里，小小的未央委屈的哭了起來。

　　直到天黑明佑找到了她的時候，她已經躲在樹叢里睡著了，臉上滿是眼淚。

　　那時的明佑個子還沒有長開，看起來比未央還要瘦小，但卻有很大的力氣，他背著未央一路走回了他們在海邊的小屋。

　　那之后。

　　未央問明佑，為什么他們不愿意跟我玩？

　　明佑說，他們不跟你玩，以后明佑會陪著你，跟你玩，我們在一起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

　　很長很長。

　　比十六年還要長嗎？

　　明佑沒有說話，只是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遠遠地望著天邊。

　　未央發(fā)現(xiàn)明佑很喜歡望天，而她更喜歡看海，雖然望著的是同一個方向，但卻隔了天與地的距離。

　　未央從此不再問明佑，為什么他們不愿意跟我玩，因為她有明佑，明佑會陪著她，跟她玩——一輩子。

　　雖然，她還是不知道一輩子到底有多長。

　　未央和明佑都是孤兒，他們在同一天出生——雙魚座的最后一天。

　　雙魚最后一日的詛咒是死亡和相守。

　　他們會在十六歲生日來臨的那一刻死去，然后以另一種方式相守，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方式，因為知道的人都已死去。

　　也許正是因為這相同的命運才把未央和明佑兩個本不相干的人聚在了一起，從此在短短的十六年歲月里，相濡以沫。

　　回去的時候，未央已經睡著了，明佑小心的將她放到床上，想起了曾經也有這樣的一個夜晚，小小的他背著小小的她，步履蹣跚地一步步走回來。

　　可是現(xiàn)在，雖然他們還是一樣大，但男孩子總會比女孩子要高一些，所以，未央比明佑要矮一頭，明佑抱著她并不是很吃力。

　　為她蓋上被子，替她將枕頭調整到剛剛好的高度。

　　明佑坐在床邊看著月光將未央的臉一點點描摹出的輪廓，忽然就忍不住在她的臉上印上了輕輕的一吻，未央輕輕動了動，他猛地跳出老遠，英俊的少年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局促地盯著床邊的紗帳，等了一會兒都沒聽到聲音后，才小心的將腦袋偏向睡著的少女，在確定未央沒有醒來之后，像是放下了心來似地，長長地舒了口氣。

　　少年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和上門，朝著門外堆放在一起的類似輪子的東西走去。

　　【三】

　　未央很少睡得這么沉，醒來的時候鼻子癢癢的，身下軟綿綿的很是舒服，讓她忍不住想要賴床，可是鼻端的東西讓她很想打噴嚏。

　　未央不情愿的睜開眼，少年英俊的臉放大了幾倍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心里莫名的“嘟——”的一下。

　　窗外的陽光剛剛好，經過窗欞，分成明暗的兩部分，微塵在光亮的地方清晰可見。

　　少年緊閉著眼睛，睫毛在眼瞼下投上淡淡的暗影，高高的鼻翼將半邊臉隔在陰影的一邊，微微翹起的唇角卻掛著一抹疲憊的笑。

　　未央看了看身下被她壓的不成樣子的初雪般的翅膀，想到雖然每天晚上她都是枕著他的翅膀睡覺，可是，明佑很少跟她一樣睡懶覺，所以她幾乎沒有見過早晨睡著的明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未央緊緊地盯著少年英俊的臉看，像是生怕錯過了什么，好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慢慢的靠近，輕輕的在少年的臉上親了一下，少年在夢里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未央卻像是怕他一下子醒過來，索性閉著眼睛裝睡起來，也許是枕著明佑的翅膀太過舒服，很快便又睡了過去。

　　未央再次醒來的時候，明佑已經出門去了。

　　她穿好衣服，出了門就看到了門外的明佑正在擺弄著什么東西。

　　未央小跑過去，蹲在明佑身旁，托著腮看著眼前的兩個輪子的東西，再看看明佑。

　　明佑的臉上和身上都有些臟臟的泥土，明顯不是在海灘上弄的。

　　她嘟嘟嘴，一個勁兒的盯著少年猛瞧。

　　明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未央，這是車子，有了它，以后我們就可以天天都去島那邊的林子里摘果子吃了，你不是說那種果子很好吃得么。

　　那一刻，少年有些狼狽的臉上笑容耀眼奪目。

　　【四】

　　原來，明佑昨天晚上熬夜把車子做好了，今天起床之后便去了海灘外的地方練習騎車子去了，希望早一點學會可以載著未央玩，讓她開心，所以，才會這樣一身灰頭土臉的回來。

　　他說，未央，這個是出海日的禮物，還好來得及，在出海日之前把它學會。

　　未央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還有手心擦破的紅印，心疼得不得了。

　　雙手捧起明佑受傷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吹著，仿佛這樣就能減少他的疼痛似的。眼淚忍不住的“吧嗒——”一聲打在明佑的手心里，穿過他細長的指縫，落到海灘上。

　　明佑慌張的想要給她擦眼淚，可是兩只手上都是泥土還帶著血跡，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是好，只是看著她立在那里干著急。

　　正在他慌亂間，未央已經整個撲在了他的懷里，也不管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明佑一身是土，就開始放聲大哭了起來。

　　笨蛋明佑，笨蛋明佑，明佑是大笨蛋。

　　面對她的指責，少年只能局促的抱著她，笨拙的一遍遍重復，未央不哭，未央不哭……就像是在安慰一個比自己小好多歲的孩子。

　　未央哭夠了，頂著兩只腫起來的兔子眼，氣鼓鼓地嘟著嘴念念叨叨，笨蛋明佑，笨蛋明佑……

　　然后，破天荒的頭一次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說道，我一定要學會騎車子，以后要載著明佑去好多好多的地方，還要去摘好吃的果子。

　　明佑看著未央笑了起來。

　　陽光該死的閃亮，讓未央覺得晃眼睛，看不清明佑好看的臉，只是不自覺地也跟著傻笑了起來。

　　可是想象永遠與真實相差甚遠。

　　當未央在第二十幾次摔倒在地之后，明佑終于拒絕再讓她碰一下車子。

　　未央卻不干了，跟明佑置氣，背過身去不理他。

　　可最后還是拗不過他，只好拿車子撒氣，氣惱的把車子推倒在一邊，嘴里還念念有詞，該死的，該死的。

　　明佑好脾氣的將車子扶起來，推到她的面前，摸摸她的頭。

　　未央，以后只讓我照顧你不好嗎？

　　可是，明佑會累的，學騎車子也會磕的很疼，我不想讓你疼。

　　傻瓜，明佑不疼，一點都不疼，以后明佑照顧未央，未央只要快快樂樂的就好了。

　　那，你也要答應我，以后都不要再受傷了。

　　好。

　　嗯——那，那我就不學了。

　　未央說這話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的偷偷看了明佑一眼，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

　　剛才她還信誓旦旦的說要學會騎車，然后載著明佑去好多好多的地方，摘好吃的果子。真是丟臉得很。

　　看到她的小動作，明佑寵溺的笑著搖遙頭，在未央坐好之后，騎上車子，“嗖——”的一聲騎出好遠。

　　只要有明佑在，未央就什么都不會怕了。

　　少女小心翼翼的問，明佑會一直在未央身邊吧？

　　背對著她的少年唇角漸漸揚起一個笑來，微微點頭。

　　恩。

　　他想，在那之前，應該會的吧。

　　夕陽畫了一個好看的圓，將兩人的身影圈在一起，定格成夏日晚風里最美的風景。

　　【五】

　　過幾天就是出海日了。

　　未央拖住正打算出去的明佑。

　　明佑，明佑，該修剪翅膀了。

　　昨天不是剛修剪過了嗎？少年的好看的眉微不可見的蹙了蹙。

　　可是我早上看到很多羽毛都被我壓壞了嘛，明佑，你要聽話。少女的聲音甜甜的，喊明佑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

　　少年聽了她的話，皺皺眉，但還是一聲不響的找了離得最近的巖石坐下，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真的很聽話。

　　未央開心的跑過去，手里早已準備了要用的剪刀。

　　明佑，明佑，你的翅膀真好看，比島上所有人的翅膀都好看。

　　少年雖然故作生氣的樣子，但嘴角還是忍不住悄悄揚起。

　　從來都是這樣，每次他都會嫌麻煩不讓她剪，因為用不了幾天修剪的羽毛就會再次長出來，可是每次在未央的堅持下，他最后只能繳械投降乖乖的坐下任她修剪個一兩個小時。

　　未央向來都很有耐心的，或者說，無論是誰，如果像未央一樣生活都會有耐心。

　　明佑，明佑，我又沒有告訴過你，你的羽毛是初雪的顏色？

　　未央總是喜歡喊兩次明佑的名字，像是只有這樣才能讓明佑聽到她的話，雖然明佑總是能在她第一次喊他的時候就能準確的聽到。

　　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她這樣喊。

　　初雪的顏色，恩，應該是吧，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更喜歡海的藍色。明佑這樣想。

　　未央認真的找著被壓壞的羽毛，小心的剪下來。

　　明天就是出海日了，她不想明佑被別的男孩子比下去，她的明佑是整個世界最好看的男孩子，想著想著，未央就無聲的笑了。

　　明佑用手指一次一次的戳著手里的小海星，這是他早上起來的時候在海灘上撿到的，海星在他手里一縮一縮的蠕動著，手心癢癢的，就像未央的手梳理他的羽毛時的感覺一樣。

　　未央問他，明佑，明佑，你是不是生跳蚤的了，為什么昨天睡覺的時候臉上癢癢的？

　　英俊的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紅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未央看他臉紅的樣子，咯咯的笑了起來。

　　明佑，我跟你開玩笑的，你的羽毛都是我打理的怎么會生跳蚤呢，如果你真生了跳蚤，那么，我——我就陪著你喂跳蚤。少女很認真的說道。

　　也許是昨天剛修剪過的緣故，未央這次用了一個半小時就修剪完成了，比以前快了不少。

　　未央前前后后的圍著明佑轉了好幾圈，然后搖頭晃腦的點點頭，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

　　【六】

　　出海日那天。

　　明佑一大早便出去了，都快到時間了還沒有回來，未央沒有等到他，老大不樂意的一個人向島后走去。

　　島上的人分為有翅族和無翅族，所有的有翅族在十六歲那年的出海日會舉行成人禮，成人禮便是從島后的懸崖上跳下去，能夠成功飛起來的有翅族將會被宣布成年，沒能成功飛起來的便會被摔死在懸崖下的暗礁上，明佑是有翅族，但是他卻永遠都失去了飛上藍天的機會。

　　懸崖邊早已聚集了滿滿的人，年輕的少年們一個個躍躍欲試的樣子，臉上掩不住的興奮，他們的親人聚在他們的身邊，跟他們說著什么。大都是鼓勵叮嚀的話吧，未央這樣想著。

　　她在人群里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明佑的身影。

　　懸崖邊上，早已有一批揮著翅膀的少年做好了準備，來迎接他們的成人禮。

　　未央向他們望去，便看到了明佑。

　　陽光打在他初雪般的翅膀上，他就像偶然降臨凡塵的天使一般耀眼奪目。

　　他望著未央的方向笑了笑，充滿了鼓勵和堅定的神情。

　　那一刻，未央是知道他的，他是想要在十六歲到來之前完成一次成年禮。

　　未央用盡全力向他笑，不讓眼淚留下來。

　　她知道，這些年，有些人從懸崖跳下去學會了飛翔，卻有些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但她不哭，因為明佑會回來的，一定會，他答應過的，會陪她一輩子，明佑從不說謊。

　　在明佑轉身跳下去的那一刻，未央緊緊的閉上了眼睛，心里默念著他的名字，明佑，明佑，一遍又一遍。

　　身邊有人歡呼，有人痛哭，有人喊有人叫，未央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時間似乎過了好久好久，身邊漸漸沒了聲音，陽光打在臉上暖暖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清晰可聞，可是，她卻沒有等到她要的歡呼聲。

　　未央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哭了起來。

　　下一刻，一雙臂膀將自己攬住，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一下子包圍了她，未央不敢相信的摒住了呼吸，害怕會打破這個美好的夢境。

　　耳邊有他一下一下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敲在她的心上。

　　傻未央，睜開眼睛，我就在你面前，我說過會陪你一輩子的，我什么時候對你說過謊？

　　明佑，明佑，你還在，真好，你還在。

　　未央賴在他的懷里，不肯睜開眼睛看他，卻還是哽咽的說著，你還在，真好。

　　直到明佑抱著她飛離地面，未央才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睜大了眼睛看著明佑。

　　她就說過，明佑有最好看臉，有最美麗的翅膀，一直都是真的。

　　完全展開雙翅的少年深深的望著懷中的少女，眼神溫柔而繾綣。

　　未央，我們終于能飛翔在藍天白云下了。

　　他參加成人禮不是為了想要成年，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她想飛他便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真是笨蛋明佑。

　　未央看著他，扁扁嘴便要哭出聲來，這次，明佑沒有以往的手忙腳亂，取而代之的是淡定而從容的笑容，他將她緊緊地鎖在懷里，輕柔而珍惜的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個吻。

　　成年之后的第一個吻，獻給自己最最珍愛的人。

　　急速劃過的風吹亂耳鬢的發(fā)，將他們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如同糾纏離散的線。

　　【七】

　　明佑，明佑，為什么他們不邀請我們參加？我真的很想跳舞。

　　未央的聲音有些惆悵和不滿。

　　出海日結束之后的一夜狂歡，是為通過成人禮的少年們舉行的，會邀請所有成功的少年和島上的所有的年輕人，未央和明佑以前從來沒有被邀請過，但這次明佑完成了成人禮，卻還是沒有受到邀請。

　　未央一直都知道自己跟明佑是不一樣的，所有的人都討厭他們，不愿意跟他們有任何接觸，只因為那個該死的詛咒，雙魚座最后一日的詛咒。

　　明佑摸摸未央的頭發(fā)，他的目光溫柔而美好眼瞳像是在奶乳中浸泡過一樣澄澈明亮。

　　他說，未央跳給我看不好嗎？

　　可是，可是我想要明佑參加，明佑是最好看的男孩子，一定比他們好看，為什么他們可以參加，明佑就不可以。

　　明佑不想跟他們待在一塊，只想看未央的舞，未央愿意跳嗎？

　　月光和篝火勾勒下的少女重重的點頭，嗯，以后未央只給明佑一個人跳舞。

　　夜晚的篝火像輕盈的泡沫，彌散了整個海灘的空間，在遠離狂歡的人群的地方，一個叫未央的少女為一個叫明佑的少年跳了一支舞，只為他一個人跳的舞。

　　少女稚嫩的舞步定格成少年眼中最美的風景。

　　【八】

　　未央蹲在海灘上努力地辨認不同的夢魚之間有什么區(qū)別，最后卻不得不垂頭喪氣的承認。

　　為什么它們都一個樣子呢？未央的語氣里掩不住的氣惱和

　　她已經拉著明佑在這里蹲了一整個下午了，到現(xiàn)在明佑才知道她只是要辨認夢魚的不同。

　　明佑寵溺的揉揉她柔軟的頭發(fā)，眼睛里是溫潤的笑，為什么要辨認出它們的不同呢？

　　未央抬起頭，眼睛里有淡淡的悲傷。

　　明佑一直將她保護的太好，以至于，未央最大的煩惱就是今天要去哪里玩，或者新?lián)旎貋淼暮Ｘ愐獢[在那個盒子里，又或者，新做的風車為什么沒有以前的轉得快一些。

　　總之，未央的眼里從來沒有過這么清晰的悲傷，雖然只是淡淡的，但那是真的悲傷，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悲傷。

　　他聽到她說。

　　明佑，我們在同一天降臨人世，那么會不會再同一天死去？

　　……

　　明佑，你知不知道未央怕熱、怕黑、怕小蟲子、怕餓，還怕沒有好吃的果子？

　　……

　　還好，我們會在同一天死去，雖然十六歲很快就要到了，但有明佑在，未央就不怕了。

　　明佑抱著未央，緊緊地擁抱著，仿佛要把她鐫刻到他的生命里一樣。

　　未央，未央……

　　一遍一遍的喊她的名字，確定她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他的幻想和夢境。

　　未央，未央……

　　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如果真的有那樣的詛咒，我愿意用十倍的痛苦來換你的快樂。明佑在心里如是說。

　　未央舒服的貼在在明佑的懷里，聞著他身上的的氣息，聽著他一遍一遍的喊自己的名字。

　　心里卻是滿滿的幸福。

　　明佑，他們說，我們死了就會變成海里的夢魚，夢魚每天都隨著潮水回來岸上，是想來看一看它們的家鄉(xiāng)和親人，因為怕它們的親人可能不到它們，所以它們才會留在岸上不愿意回到水里，可它們又必須要回到水里，因為這樣它們才能在第二天再次來到岸上而不至于死去，明佑，夢魚留戀海岸卻只能離開海岸，你說它們是不是很可憐？

　　未央，它們并不可憐，雖然呆在海灘上會很難過，但它們總有一天會見到它們的親人 ，只需一眼，即使經受再大的痛苦它們也會覺得幸福。

　　可是，明佑，它們都長得一個樣子呢，如果我變成了夢魚，你還會認得我么？

　　會的，如果你變成了夢魚，我一定會在第一眼就認出你。

　　可是我都認不出你來，如果我把你弄丟了怎么辦？你一定要好好看住我，不要把我弄丟了。

　　那么，到時候，你一定要往天上看，因為我會一直在那里守著你。

　　嗯。

　　【九】

　　或許，未央和明佑都知道這一天的來臨意味著什么，十六歲的生日，雙魚座的最后一日。

　　曾經在這一天，未央和明佑同時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然后未央有了明佑，明佑有了未央。他們的生命從那一天開始糾葛在一起。

　　如今，十六年過去了。

　　他們卻要在這一天死去。

　　海的顏色永遠是蠱惑般的深藍與天空的蔚藍連成一片，海浪卻比往常更為平靜，海水里看不到魚的影子，確能清楚地看到個個的圓形的漣漪層層散開，一圈兩圈規(guī)則的圓。

　　未央將白皙的雙腳放在凌晨微涼的海水里，她能感覺到腳下水里的夢魚親吻她的腳背、腳踝還有腳趾。

　　她笑了，眼睛里卻沒有悲傷。

　　她問，明佑我們還會在一起的吧？

　　身后的少年點頭，目光堅定而執(zhí)著，嗯，會的，永遠。

　　未央轉身，踮起腳，在明佑的唇上印上一吻，輕的如同海上翩然起舞的泡沫。

　　明月暗淡了流光，黎明的曙光霎那間刺穿天幕的壁壘，

　　那一瞬，未央變成了海水里的一只夢魚，藍色的夢魚。而明佑也在那一刻化成了一只飛鳥，有著初雪般羽翼的飛鳥。

　　夢魚一進入大海便看不見了，飛鳥甫一飛上天空便融入了飛鳥的群落。

　　天地之大，再也沒有了那個叫做未央的少女，也沒有了那個一直守護她的叫做明佑的少年。

　　沒有人注意到，那兩個遭到詛咒的少年少女最后去了哪里，更沒有人注意到，那日之后，海灘上多了一條異常執(zhí)著的夢魚，它總是第一個跳出水面，最后一個從岸上回到水里，而天上多了一只日夜盤桓在海岸的飛鳥，它有著飛鳥最最美麗的翅膀。

　　【十】

　　雙魚座最后一日的詛咒是死亡或相守。

　　在十六歲最好的年華里死去，然后以另一種方式相守。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

　　飛鳥每天都飛上高空，然后俯沖到海里，只為看一眼潛在水下的魚。

　　魚每天都隨著海浪來到岸上，然后再用盡全力回到海里，只為看一眼盤桓在水上的飛鳥。

　　直到有一天，魚再也沒有力氣回到海里去，也沒有遇到一個赤腳的少女小心的將它捧在手心里，然后送回大海。

　　也在那一天，飛鳥突然飛到更高的空中，用最驚人的速度俯沖下去，海浪一次次的沖刷著海岸，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只飛鳥，據(jù)說，它有著飛鳥最最美麗的翅膀，初雪般的顏色。

　　每一條魚都有一只鐘情于它的飛鳥，每一只飛鳥都有一條戀慕于它的魚。

　　當魚已逝去，飛鳥亦不會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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