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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開
0.
如同之前很多次的開學(xué)之初一樣,如今的叁建高中人山人海。
而教學(xué)樓后面的樹林小道,卻因為遠(yuǎn)離了宿舍樓而顯得格外冷清。一個清秀的少年背著雙肩包走在石子路上,時不時地賭氣一般把腳下的白色沙石踢出很遠(yuǎn)。還未消散的夏風(fēng)吹過高大的白樺樹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掩蓋了耳旁嘈雜的喧鬧聲。
“北辰!币粋聲音從他的身后響起,他甚至不用轉(zhuǎn)身就知道是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知道他的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夏北辰!”身后的女生見他沒有反應(yīng),又提高了音量叫了一聲。
夏北辰這才懶散地轉(zhuǎn)身,果不其然,一個面容姣好的女生朝他跑過來。
“袁銘姐!毕谋背焦怨缘貑柡。
“怎么不去新宿舍看看?”袁銘在他面前停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我去你們宿舍沒找到你,還以為你沒趕上開學(xué)第一天的報道呢!
“不想去。人太多了。”夏北辰又踢了踢腳下的石子,低著頭沒有看面前一直照顧著自己的表姐。
“也不能怨我說你,北辰。我知道你小時候因為長得太秀氣而被那些男生嘲弄,又因為太聰明而更喜歡一個人看書。不過你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一個好朋友,這有些太不正常了吧?也適當(dāng)?shù)睾屯瑢W(xué)交往一下試試嘛!痹懽テ鹣谋背降氖滞螅白呃!
夏北辰被帶得一個踉蹌,抬頭看了看熱血得有些瘋癲的學(xué)姐,終于還是無奈地笑了笑。
夏北辰面無表情地看著宿舍里來來往往的家長和學(xué)生,忍受著撲面而來的潮濕的味道,心里對于“跟著袁銘來宿舍”的正確性產(chǎn)生了懷疑。
“你確定,”夏北辰指了指那間因為人多顯得擁擠的宿舍,問旁邊的袁銘,“這是我的宿舍?”
“高一的學(xué)生嘛,就不要指望太多了!痹懸荒槺瘔训嘏牧伺哪猩募,仿佛要送他去戰(zhàn)場一般,“等到高二就好了!
夏北辰默默地看著滿是黑灰的柜子和燦爛的陽光下泛起的大粒塵土,在心里把摳門的學(xué)校罵了一百遍。
就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一個男生走了過來,“我說,你們找誰?”
夏北辰反復(fù)確認(rèn)了幾遍,才指了指自己,“你問我嗎?”
“這旁邊還有別人嗎?”男生好笑地擺擺手,帥氣的五官揚起好看的笑容,“你們來找誰的?這里可是男生宿舍,你一女生進(jìn)來干嘛?”
“……”夏北辰拼命壓下心中的怒火,“我是男生。”
比他略高一點的男生顯得很尷尬,“呃,這樣啊……不好意思!苯又址诺土寺曇羿止,“誰讓你長得那么清秀的!
“喔,那么真不好意思。”夏北辰深深地沖他翻了一個白眼,“以后我這個‘清秀’的男生就是你的舍友了。”他故意把“清秀”兩個字讀得很重,咬牙切齒的。
男生上下大量了一番夏北辰,終于開懷地大笑,眼睛瞇起來。他伸出手,“那么,多多指教啦。我叫邵旸!
夏北辰愣了一下,但也就是那么一下。接著他伸出手,與邵旸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我叫夏北辰!
這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人主動沖他伸出友好的手。
那個時候的夏北辰還并不知道,這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生會在他的人生中,掀起怎樣巨大的波瀾。
1.
夏北辰和邵旸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要好的朋友。就如同普通的高中生一樣,他們一起去上課,一起吃飯,再一起回宿舍。
“夏北辰,你怎么跟邵旸的老婆似的。”同班的男生有時候會這樣開玩笑。
“喲,怎么著也比你找不著老婆強啊。”邵旸就會這樣回一句,然后大笑著拍拍夏北辰,“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夏北辰一直沒有告訴過邵旸,就是其實自己是一點也不在意的。因為小時候被說慣了,大了反而不在意。
但是。夏北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邵旸,輕輕笑起來。他不說,是因為他喜歡這樣被邵旸當(dāng)作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來對待。
夏北辰上課是不聽講的。他記憶力驚人,思維又靈活,上課老師講的知識他看一遍就會。所以他上課時經(jīng)常做一些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事情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覺,老師也都默許了。
那天恰好最后一節(jié)課是很無聊的數(shù)學(xué)課,夏北辰做了一會兒題便在班主任絮絮的聲音中打起哈欠來,看了看表還早,就先枕在雙臂上睡了。沒想到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課了,班里的其他同學(xué)都走光了。
因為已經(jīng)到秋天了,所以天黑得早。雖然才五點半,但是窗外已經(jīng)昏沉沉的,層層疊疊的云壓下來封閉了光線。教室里開著燈,白熾光打下來有一絲陰冷的寒意。夏北辰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正要收拾好東西去食堂吃飯,突然看到前排還坐了一個人。板正的校服穿在身上把他修長的身材襯得更加筆直,光線落到他的背影上,灑下一圈淡淡的光暈。
“……邵旸?”夏北辰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回蕩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空曠。
男生回過頭來,棱角分明的五官淺淺地笑起來,“你醒啦?”
“你怎么還沒去吃飯?”夏北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不經(jīng)意地寒暄一句。
“廢話,當(dāng)然是等你啊。”邵旸有些鄙薄地回答,仿佛有著對夏北辰不領(lǐng)人情的埋怨。
他沒有看到,夏北辰原本利落的雙手陡然停頓了一下,繼而又若無其事地收拾好書包。
“走吧。”
后來吃飯的時候,邵旸神秘兮兮地把夏北辰拉到一邊。
“我說,你要是不餓可以不吃飯,不過我可得吃飽了。下午還有體育課呢!
“哎哎,北辰你說,我平時待你也不錯吧!鄙蹠D拍了他一下讓他先別說話,“你看那個女生,長得怎么樣?”
夏北辰順著邵旸的手指看過去,是他們班的沈宜薇。
“班花同學(xué)?嬌小可人,成績優(yōu)異,待人親和有禮。就是黑了點兒!毕谋背脚浜现c評。
“什么黑了點兒,那叫健康!鄙蹠D笑著撞了他一下。
“等一下,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是啊是啊,怎么樣,我眼光還不錯吧?”
“……所以?”夏北辰試探著問了一句。
“所以,當(dāng)然是想讓哥兒們你幫我去探探口風(fēng)啦!”邵旸笑瞇瞇地沖夏北辰點點頭。
結(jié)果整個午飯時間,夏北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刷盤子的時候,邵旸小心翼翼地用臂肘碰了碰夏北辰,“你怎么了?”
“啊……什么?”夏北辰似乎是神游去了,完全不在狀態(tài)。
“拜托……”邵旸一邊把勺子揣到口袋里一邊說,“平時悶不吭聲的也就算了,今天竟然格外嚴(yán)重。我可是一直在說話挨,你竟然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
“我知道啊,你在講笑話嘛!闭f完又“嘿嘿”笑了兩聲。
“笑得這么假!庇窒肓讼,“啊,你不會是也喜歡沈宜薇吧?”
“……怎么可能!
“那就好!鄙蹠D夸張地松了口氣,“要是你跟我搶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夏北辰?jīng)]有再答話,悶頭不吭地走在前面。邵旸就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后面,時不時聒噪地打斷夏北辰的思緒。
后來的時候,夏北辰再想起這些事情,突然就很懷念如今的時光。
那些雖然顯得很傻,卻單純得不摻雜質(zhì)的時光。
下午體育課的時候,邵旸照例與他的一群狐朋狗友打籃球。夏北辰因為從小體質(zhì)不好,就坐在一旁幫邵旸看管衣服。
“你不去打球嗎,夏北辰?”旁邊一個女生走了過來。夏北辰抬起頭,竟然是沈宜薇。
“我身體不好,不能劇烈運動!毕肓讼耄b作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你覺得邵旸這個人怎么樣?”
“邵旸?”沈宜薇驚訝地反問,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挺好的人啊。怎么突然問到他了?”
“沒什么!毕谋背降鼗亓艘痪洌钟X得不自在,就閉上眼睛假裝靠在籃球架旁邊休息。感覺到旁邊的女生走了,他才敢睜開眼睛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他不明白自己在別扭什么。
2.
再后來,邵旸就和沈宜薇在一起了。這沒什么可驚訝的,像是邵旸這種體育學(xué)習(xí)雙優(yōu)的帥哥和沈宜薇這樣成績又好性格又開朗的美女,就仿佛上天安排的一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夏北辰自認(rèn)這件事情對他的生活沒什么影響,不過若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從前那個總是在自己身邊吵鬧的人不見了吧。而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以前對自己的事情不怎么關(guān)心的袁銘,如今竟然每天放學(xué)都來找自己一起去吃飯。
“聽說邵旸小學(xué)弟交了女朋友!痹懣人粤艘宦,裝作不在意地挑起這個話題。雖然連夏北辰這樣不善于與人交往的人都看得出來,她明明是在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好奇。
“是啊。我們班的班花。”
“所以他現(xiàn)在把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陪他女朋友身上了?”
“這很正常啊!毕谋背椒籽劭丛懺谝慌源篌@小怪。
“所以,你現(xiàn)在一個人孤零零的,就沒覺得很……”袁銘望著天花板想了半天,終于迸出一個詞,“……寂寞?”
“我又不是獨守空閨的寡婦……寂寞個大頭鬼啊。再說你不是還成天纏著我么!
“喔。”袁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干嘛每天都面無表情悶悶不樂的?跟死了夫君似的。”
“有嗎?”夏北辰哭笑不得,“是你表情太豐富吧!
袁銘咽下嘴里的米飯,用勺柄敲了一下夏北辰,“目無尊長吧你就。……哎,說真的,”用勺子指了指夏北辰的身后,“你看著他們就不覺得刺眼嗎?”
夏北辰回過頭,正好看到剛打完飯過來的邵旸和沈宜薇。也許是說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沈宜薇的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樣,邵旸就那樣溫柔地看著他,漆黑的眼眸中滿是寵溺。他們就在夏北辰后面的桌子上坐下,但是整個過程中,邵旸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夏北辰一眼。
“說實話,你不覺得嫉妒嗎。”袁銘心疼地看著表弟緊皺的眉頭,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夏北辰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撥弄著盤子里的飯菜。
“你不承認(rèn)也無所謂,不過傻子都看得出來,你看邵旸的眼神不一樣。”
夏北辰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直視著袁銘的眼睛,“所以呢?”
“恩?什么所以呢?”
“所以我就要把感情暴露于陽光之下,讓所有人都來嘲笑我夏北辰多么自以為是一廂情愿?所以我就要抱著詛咒的態(tài)度去看待一段美好的感情,把自己置身于童話的對立面?我還沒那么自私。既然他想要的是一個平凡的人生,我就給他。我夏北辰一無所有,但起碼還可以真心祝福喜歡的人幸福!
袁銘又嘆了口氣,“既然是你選擇的路,那么我不說什么!
“不管怎么說,”夏北辰端起盤子,“都謝謝你為我著想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把身后的所有卿卿我我的情話與擔(dān)憂的眼神拋諸腦后。
他怕再多呆一秒,自己的眼淚就會落下來。
3.
這之后,夏北辰一直沒再單獨與邵旸說過話。一方面確實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何況他的確是插不到邵旸與沈宜薇中間去。
那天下午放學(xué)以后,夏北辰寫完作業(yè)抬起頭時,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突然想起似乎不久之前邵旸還等著他一起去吃飯,可是現(xiàn)在他卻孑然一身。
可是。他突然笑起來,也沒有不習(xí)慣,不是么?似乎“自己一個人”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程序一般,與生俱來地跟著自己。因為從前的十多年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所以如今也并沒有感到多么孤單。
他低下頭收拾好書包,正要出教室時,卻感覺到有人從背后拍了他一下。突如其來的驚嚇把他震得打了個寒顫,然后他便聽到身后有人大聲笑起來,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狡詐。
“你嚇鬼啊!毕谋背交剡^頭,果不其然看到邵旸欠揍的笑容。
“沒,我嚇傻瓜呢!鄙蹠D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難看的鬼臉。
“幼稚!毕谋背?jīng)_他翻個白眼,“你在這干嘛,沈宜薇呢?”
“她不舒服,回宿舍了!
早該想到了,夏北辰在心里說。如果不是因為沈宜薇不在,邵旸也不可能有時間來找自己吧?
“哎……我說啊,”邵旸困擾地?fù)蠐项^,“你最近怎么了?”
“恩?沒怎么啊。”
“那你怎么總是不理我?”邵旸委屈地撇嘴,“不會是嫉妒我們吧?”
“誰、誰嫉妒你們。
“……說謊!鄙蹠D揚起嘴角,拆穿夏北辰的謊言。
“有人成天跟他女朋友黏在一起,還怨我不理他。”夏北辰尷尬地大聲抱怨道,唯恐某人聽不見一樣。
“得啦,我給你打招呼你都不擺我,叫你跟我們一起吃飯你也裝沒聽見,你當(dāng)我傻子啊!
“……恩。”
邵旸楞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夏北辰是在罵他,抬起手敲了一下他的頭,“恩什么恩!”
夏北辰冷不丁被敲了一下,想要還回來,沒想到邵旸比他高一頭。嘗試了幾次都沒敲到,卻引來了邵陽的一陣嘲笑,索性背起書包往前走去,“懶得理你!
“行了行了,”后面那人追上來,拽起他的手,“這個送你!
夏北辰回過頭,感覺他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正要看時,卻被他蒙住了眼睛。
“不能看喔!鄙蹠D笑著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那天陪宜薇逛街,突然看到這東西了,覺得挺好看的,上面有一朵木蘭花……咱們學(xué)校不是種著很多木蘭花嗎?就一時興起買了下來,本來想送給宜薇的,沒想到她不喜歡!
“敢情是拿別人不要的東西打發(fā)我來了?木蘭?就是教學(xué)樓旁邊不半死不活的那些東西?”夏北辰感受著掌心冰涼的金屬散發(fā)出的濕冷,“還‘宜薇’呢,真親昵!睉蚺难哉Z中帶了不易察覺的醋意。
“我覺得很好看啊,哪知道她竟然不喜歡。宜薇怎么了,昵稱而已好吧?我不是也叫你‘北辰’么?”
夏北辰被嗆了一下,知趣地陷入緘默。
回到宿舍,確認(rèn)邵陽看不到自己了,夏北辰才小心翼翼地張開手掌。
是一枚戒指。
小巧的指環(huán)散發(fā)著銀色的金屬光澤,上面雕刻著一朵木蘭花。因為是地攤貨,所以花瓣沒有那么活靈活現(xiàn),總有種要蔫兒了的感覺?墒窍谋背絽s還是覺得滿心歡喜,緩緩地把它套在中指上,大了一圈!矊Γ@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恰巧碰到適合自己的?夏北辰想了想,又摘下來,拿根黑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塞到衣服里面。
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有多么珍惜這個廉價的戒指。即使是邵陽也不行。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4.
夏北辰猜測,邵陽是基督教徒。雖然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夏北辰偶爾還是能看到他藏在T恤里的十字架。而真正確定這件事情卻還是在高二那年春天的某個星期日。
那天夏北辰寫作業(yè)寫得頭昏腦脹的,想起邵陽和他住的很近,就給他打電話。電話里響了幾十秒爛俗的音樂以后,終于被人接了起來,是那個熟悉的有些輕浮的男聲。
“你今天下午出來玩嗎?一起去踢球?”夏北辰覺得自己問得特小心,因為他害怕邵陽已經(jīng)約了沈宜薇。
“啊……我去不了!彪娫捘穷^的聲音充滿了歉意。
“挨?因為你女朋友?”有些失望。
“不是啦……”邵陽笑了幾聲,“我跟她又不是天天見面。我要去教堂!
“……教堂?做禮拜?”果然是信基督教么。
“恩!
“那我也去!”夏北辰?jīng)_口說出這句話,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哈?”那邊明顯是懷疑的口氣,“……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安靜點喔,不能像平時似的那么鬧騰!
“……平時你比較鬧騰吧!毕谋背椒藗白眼,聽那邊說了個地址,便約好時間,“那下午再見咯,拜拜。”
放下電話,夏北辰突然覺得事情往一種詭異的方向發(fā)展了。因為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新婚的夫妻才會去教堂吧?
“……做禮拜而已!夏北辰你不要多想!”這樣安慰自己。
話是這么說,可是夏北辰還是不自覺地把掛在脖子上的戒指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下午的時候,邵陽在耶穌像面前禱告,夏北辰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無聊地發(fā)呆。
興許是陽光的巧合,從教堂頂端的彩色玻璃上灑下的光芒折射出琉璃一樣的色彩,落在受難的耶穌像上面。那個為世人禱告的男人閉著雙眼,眉宇中盡是安詳與平靜,仿佛殘酷的釘刑并沒有加諸在他的身體上,再大的事情都不能把他打倒。邵陽站在上帝面前,精致的五官充滿了夏北辰從未見過的虔誠,若是放在以往,他根本想想不出平日里喜歡打鬧的男生竟會有這樣讓人安心的一面。
不知為什么,夏北辰突然感覺到一場盛大的悲憫與感動。這座教堂并不大,卻似乎能夠裝下所有人心中的痛苦與罪惡,而如今站在他眼前的那個男生,仿佛就是他最偏激最固執(zhí)的信仰,是他數(shù)百十年來尋覓所求的真理。
請寬恕我,萬能的上帝。我愛上了你的子民?晌椅┰杆簧埠,永遠(yuǎn)都不用受到世俗的紛擾。
此刻,教堂里只有他們兩人,安靜得如同一場圣潔的婚禮。
然而夏北辰自知,他的愛永遠(yuǎn)不會得到上帝的祝福。
5.
轉(zhuǎn)眼已經(jīng)臨近畢業(yè)。因為高三剛開學(xué)時分科的關(guān)系,邵旸和夏北辰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也換了宿舍,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夏北辰倒也不太在意,他發(fā)現(xiàn)其實真正沉下心來學(xué)習(xí)的話,也并沒有那么多空閑的時間來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有時候他也會自嘲,真是所謂的年少輕狂,當(dāng)初以為過不去的坎,現(xiàn)在看來就像是平地一樣渺小了。
填志愿的時候,夏北辰特地打電話給邵旸。那邊接起來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沒有聽過邵旸的聲音了。夏北辰突然有些緊張,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好在那邊先有了動靜。
“北辰?我以為你已經(jīng)把我忘了呢,當(dāng)初分班還說常聯(lián)系,結(jié)果這么久都不打電話給我,該當(dāng)何罪?”那邊戲謔道,一如既往的口氣。夏北辰突然放松下來——看起來,有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變。
“學(xué)習(xí)那么忙,哪有空啊。你不也沒打電話給我嘛!
“好吧好吧,我的錯!”邵旸笑了一聲,“高考完請你吃飯!
“這可是你說的,”夏北辰在電話這邊輕輕彎了嘴角,“對了,你報哪所學(xué)校?”
“還能報哪所?”邵旸理所當(dāng)然地說出北京的一所學(xué)校名稱,“當(dāng)初不是說好了一起考那所大學(xué)的嘛。”
“你還記得啊……”莫名的惆悵,“沈宜薇呢?”
“你還不知道?”那邊咋呼起來,“我跟她早就分啦!”
“我上哪兒打聽去?你又沒跟我說過。”聲音中帶了別扭。
“呃……算我不對!鄙蹠D又嘿嘿笑了幾聲,“就這么說定啦,大學(xué)還要在一起喔。反正你的成績考那里綽綽有余了!
“……恩!毕谋背接行┻t疑,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
掛了電話,夏北辰翻出志愿表,想了想,還是在第一志愿欄中寫上了某所上海重本的校名。
“‘還要在一起’……嗎?”夏北辰抽了抽鼻子,輕聲自言自語。
“……可是,我想放棄了。”
成績出來以后,夏北辰打電話給邵旸,說自己要去上海上學(xué)了。邵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罵了一句臟話,繼而又笑起來,“不是說高考完請你吃飯來著?就學(xué)校對面那家吧,趕快出來,再晚我可就不請了!
夏北辰掛斷電話的時候,突然有些想哭。其實他明知道邵旸不會多問,他明知道邵旸就算心里有火也不會對他發(fā),他明知道邵旸最好的朋友就是他。
可是他夏北辰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甚至連理由都不給一個。
夏北辰和邵旸吃完飯,結(jié)賬的時候邵旸突然提議去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
“待了三年了,你還沒待夠?”
“高考完以后還沒來過呢!鄙蹠D推搡著夏北辰朝校門走去,“而且,以后就再也不屬于這兒了!
夏北辰垂下眼瞼。是的,從今以后,他們就再也不屬于這個學(xué)校了。他們郎朗的讀書聲,他們打鬧時的笑罵,他們流過的汗水灑過的眼淚,都將離他們遠(yuǎn)去了。
也不是時光不等人。因為其實是他們自己,拋下了過去的時光,向前奔去。
走在校園里,蟬鳴如同過去的三年一樣陣陣響起,夏初炎熱無風(fēng)的空氣沉悶得讓人煩躁。夏北辰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好好觀察過這座校園,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母校。比如說,他這才發(fā)現(xiàn)夏天的天空洗練似錦瑟般柔和,才發(fā)現(xiàn)狹小的校園種滿了各種奇形怪狀常綠松柏,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一直被他睥睨而過的木蘭花有著五彩斑斕的顏色。
“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木蘭花是我們學(xué)校的;ā!鄙蹠D雙手抄在口袋里,看著木蘭旁邊的告示牌說。
“喔,我剛剛才知道!毕谋背娇嘈。這三年,他究竟錯過了多少美景?
“可惜木蘭已經(jīng)謝了,”邵旸嘆了口氣,“畢竟是初春開的花,現(xiàn)在才凋零已經(jīng)很堅強了!
夏北辰看了看他身邊紅黃白相間的蔫了的木蘭,突然想起了脖子上掛著的那枚戒指。
“你一直沒問我為什么和宜薇分手!鄙蹠D從地上拔下一根草,銜到嘴里。
夏北辰看了邵旸一眼,“我估計問了你也不說,干脆不問。”
“……因為她說我心里沒有她,”邵旸啐了一口,把草吐掉,“怎么會沒有她呢?可是她非說我喜歡的不是她,另有其人什么的。還說要成全我……成全個屁啊,真偏激!
“……是啊。”夏北辰喃喃地答道,也不知道是在說誰。于是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很久,邵旸終于開口,“你有什么愿望嗎?”
“愿望……么。不知道,我對人生一直沒什么規(guī)劃!
“我啊,原本希望能和喜歡的人一起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什么的。有點矯情吧?但是還是這么希望過?上г僖膊粫羞@樣的機會了!
夏北辰?jīng)]有答話。他想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見過的邵旸與沈宜薇攜手走過大街小巷,那樣的情景仿佛是電視劇里天賜的姻緣。
“回去吧!鄙蹠D說。
“恩。”他們就并排著往回走,一路上又是誰都沒有說話。
后來夏北辰先到家了,就跟邵旸說了聲“再見”。
邵旸也揮了揮手,“恩……再見。”
夏北辰目送著邵旸離開,他那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那之后的十幾年里面,他都再也沒有見過邵旸。
而他更沒想過的是,在他遠(yuǎn)離邵旸的那十幾年中,竟然還一直念著他。
6.
二十年后,夏北辰終于又見到了邵旸。
他沒想過那么巧。那時候正好是高中母校的百年校慶,他從以前的同學(xué)那里得到消息就去湊湊熱鬧,其實也想過會碰上邵旸,卻沒想過是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
當(dāng)時他正好拜別高中時期的班主任,想下樓看看鑼鼓沖天的聯(lián)歡會,結(jié)果在轉(zhuǎn)角的地方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
“真、真不好意思!毕谋背桨雅朔銎饋。
“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沒看路!迸苏砹艘幌骂^發(fā),抬起頭打量了一下他,“……夏北辰?”
“哎……您是?”夏北辰心道該不會是以前的同學(xué)吧,被別人認(rèn)出來但是自己卻不認(rèn)識別人,這樣會很尷尬吧。
“啊,您不認(rèn)識我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迸说皿w地笑了一下,正要開口解釋,卻被她身后的人打斷。夏北辰就呆呆地看著邵旸西裝革履地沖他走過來,帶著熟悉的戲謔的笑容。他叫他,“北辰。”
不知道為什么,夏北辰覺得眼前這人似乎和高中沒什么變化。這些年夏北辰在官場上打拼,眼里少了些單純多了些世故,下巴上也長了些胡渣,眼角有了皺紋。但是邵旸似乎是沒有變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一樣不羈地向他走來,如同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
而這個女人。夏北辰仔細(xì)看了看她,梨花燙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淡淡的彩妝將她襯托得優(yōu)雅大方。是他的妻子吧?他想。
“你一個人來的?”邵旸給了夏北辰一個大大的擁抱——朋友間的擁抱。
“是啊!毕谋背叫χc點頭,“妻子在家看孩子呢。”他撒了謊,但是已經(jīng)不像二十年前一樣狼狽。
“這樣啊……”邵旸若有所思地點頭,指了指旁邊的女人,“內(nèi)子!
果然是他的妻子啊,夏北辰想。眼光不錯嘛。
“這么多年也沒聚聚,怎么樣,今天結(jié)束之后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毕谋背綋u搖頭,“我馬上就要走了……妻子還在家等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今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毖b出甜蜜的樣子,唯恐讓別人知道自己過得不幸福一樣。
“這樣啊。”邵旸祝福地拍拍他,“那你先走吧,改天出來吃個飯!”
夏北辰點點頭,像多年前一樣目送邵旸離開。之前勉強揚起的嘴角沉重地落下。
“還‘吃個飯’呢,”他自言自語,“連手機號都沒有留下!
夏北辰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突然看到邵旸與他的妻子緊握的手。他愣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掩住嘴,靠到墻邊嗚咽起來。
邵旸的右手緊緊握著他的妻子,仿佛握著他的天下?墒窃谒淖笫种兄福且粋熟悉的戒指。
又怎可能不熟悉。金屬指環(huán)上雕刻的無精打采的木蘭花,地攤貨粗劣的質(zhì)地,卻被這人像寶貝一樣戴在手上,招搖天下。
而與它一模一樣的另一只,如今就掛在夏北辰的脖子上,被一根黑色的線穿起來,垂下落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夏北辰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從過去到現(xiàn)在。
“就這么說定啦,大學(xué)還要在一起喔。反正你的成績考那里綽綽有余了!
——我想與你在一起。即使是只是作為校友。
“可是她非說我喜歡的不是她,另有其人什么的!
——本來就是,另有其人啊。
“我啊,原本希望能和喜歡的人一起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什么的。有點矯情吧?但是還是這么希望過?上г僖膊粫羞@樣的機會了!
——是的,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其實一直都是邵旸在等著夏北辰的不是嗎?從很久以前的某個放學(xué)后的下午,到無數(shù)次的從宿舍到教室五分鐘的路程。那些無數(shù)個五分鐘乘以三年的時光,連成了一條綿長的線條。
夏北辰又看了看邵旸和他的妻子離去的方向。他們手牽著手向前走著,仿佛可以走到地老天荒。
其實有些事情也就這樣了吧,年少輕狂留給自己的也不過是一段難以磨滅的過往。
7.
女人走在路上,想起剛才夏北辰那張成熟的臉,與邵旸的書桌上擺著的照片并不完全一樣,可是她還是認(rèn)出他了。
她側(cè)過臉,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邵旸,感覺他握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她想了想,還是擔(dān)憂地問了一句,“表哥,你沒事吧?”
邵旸搖了搖頭,沒有回答,眼里卻有了笑意。
“真是的,就算想要騙他說自己結(jié)婚了也不用扯上我吧……我哪有那么老。 迸藳]好氣地抱怨著。
“好啦,以前你要什么我都給你,這次就讓你幫我一個忙你都幫不了?不過剛才真是謝謝你了,沒在他面前拆穿我!
“感謝就不用啦,請我吃飯就行!”歪著頭思索了一陣,“對了,你不是喜歡他嘛,干嘛騙他結(jié)婚了。俊
“反正他都結(jié)婚了,要是讓他知道我為他等到現(xiàn)在,豈不是要笑死?”邵旸拍拍女人的頭,“他幸福就好了!
他看著她的眼神里滿是寵溺,卻也不知這寵溺到底是給誰的。
邵旸抬起左手,輕輕吻上中指的戒指。
而在他的身后,高中母校里的木蘭花靜靜地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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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向某三位(其實是四位)同學(xué)表示由衷的感謝。某人要在SP好好學(xué)習(xí)。某人要好好準(zhǔn)備SAT。某人要好好學(xué)習(xí)外語。呵呵,真的舍不得你們。
*對于被我借用的高中校園表示抱歉- -||。
*夏北辰和邵陽沒有在一起。邵陽和沈宜薇也沒有在一起。這都是事實,我并沒有覺得可惜。畢竟我們都知道,這些所謂情愫也不過是年少無知罷了。
*只是希望,多年之后,你們依然能夠記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