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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墨
上篇
一室濃郁的煙味。
他倚在檀木椅中,依舊一身淺青色罩衫,隨意地披在肩上,腰帶松松垮垮,模樣慵懶。一雙漆黑的眼眸緊盯著桌上一本攤開的奏折,半個時辰,默默地抽了三桿子煙,沒有言語,也不理人。
——“忠州知州沈季璉昨日歿。臣請上表,按制向其家眷發(fā)放紋銀,以慰其殤!
蠅頭小楷,字字分明。
批紅的朱砂筆懸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
“大人,還有好些折子要批呢!
仿佛突然醒轉(zhuǎn)一般,他抬頭向出聲的地方望了一眼,未束起的幾縷亂發(fā)遮住了半邊秀麗的面容,于炳忱呼吸一窒,半晌聽他道,“煙袋空了!
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于炳忱一怔,忙勸道,“大人,哪有這般不要命的抽法的!”
“去!
于炳忱心中暗嘆,知道勸他無用,轉(zhuǎn)身還是去了。屋里剩了他一人,滿屋子散不去的嗆鼻味道。
“咳,咳咳……”這一口抽的太猛,一不留神全嗆進(jìn)了肺里。他盯著案上攤著的那張折子呆坐了一陣,適才將它卷起收進(jìn)了袖里,慢騰騰起身掀開了珠簾。
冷。
門外一地雪光,正是隆冬時節(jié),寒意逼人。于炳忱剛從庫房拿了新的煙袋過來,卻見他攏著身上薄薄的衣衫走向自己,忙迎了上去。
“下官回來的晚了些,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時,這屋外天寒地凍的,大人莫要糟蹋自己的身子啊。”抬頭見他并無留步之意,于炳忱唬了一跳,“大人?大人!您上哪兒去?”
“出去一趟。”
聲音依舊是啞。
“啊……那未批的折子……”
“先放著罷!
轉(zhuǎn)身又要走。
于炳忱追了上去,鍥而不舍:“大人,這冰天雪地的,您要去哪兒,下官去傳轎子。”
“不必。我隨處走走!
“那……您好歹多穿一些御寒啊,您且在里屋小坐片刻,下官去拿件狐裘來。”
“無妨。”
于炳忱蹙眉急道:“大人!您平素不注意自己身體也就罷了,韓太醫(yī)上次問診時已經(jīng)吩咐了,大人的身子須好生調(diào)養(yǎng),不可怠慢。這數(shù)九寒冬的天氣,下官怎能眼睜睜把大人往死路上推呢?!聽說那被貶去忠州的沈御史,就是壞在這冷天上,受了風(fēng)寒,人就沒了……額!
前面那人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腳步,回頭看著自己。于炳忱知道自己失言,連忙跪了下來,連呼“恕罪”。
“……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去把我的大氅拿來!
“額……是,下官這就去拿!”
于炳忱喜極而泣地走了。
他等在涼亭邊上,又抽了一桿子煙。
寒冬臘月間,暴雪將盡,正是要化雪的時候。
確實冷。
一縷煙氣從他唇邊吐出,升起,緩緩散在空中。
“啪嗒——”
卻是庭院里壓住枯枝的殘雪跌落的聲音。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煙桿子。
“……”
空了。
中篇
清勝龍香研似玉,露比浮珠飲如音。
很久之前,似乎有人這么形容他。
面如冠玉,聲似泉音,正人君子,風(fēng)度不凡。
稱贊的人,滿臉欽羨,眼中更是掩不住的笑意。
癡。
秦方夷隔著滿院梅花看了他一會兒,那人似有所覺,笑了笑,一雙極漂亮的桃花眼掃了過來,只一眼,便轉(zhuǎn)身走了。
秦方夷舉步跟上,腳步卻是懶懶的。經(jīng)過梅樹旁,停留了稍許,抽了一口煙桿。
那人回頭看著。
“找我,有事?”
——聲如玲瑯。
“并非。我只隨意走走。”秦方夷答道。
“哦!
不甚驚訝,那人應(yīng)了一聲,卻停下了步子,立在原地。
天色有些陰沉,似乎又有些將要飄雪的意思。
那人忽道:“喝酒嗎?”
“好!
酒宴甚是簡便,一張矮方桌,一壺白玉細(xì)瓶盛的米酒,兩樽碧綠的月光杯。兩人席地坐了,背倚著一株老梅的樹干。
“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只能喝些米酒,莫嫌!蹦侨说馈
“無妨!
秦方夷仍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桿,酒杯擱在一旁,偶爾舉起,淺嘗輒止。
那人眼眸低垂,杯中酒在他手中晃了幾晃,手腕一傾,潑進(jìn)了雪里。
秦方夷看了他一眼。
那人淡淡道:“秦先生有心事!
秦方夷轉(zhuǎn)開視線,舉杯抿了一口。
那人輕聲笑了笑。
煙味混著酒氣,梅香夾著雪馨,一時之間難以辨別。秦方夷吐出一口煙氣,繚繞間散在了梅花深處。
“友人亡故,難免傷感!彼馈
那人收起笑意,取杯斟滿,在手中輕輕晃動,一揚(yáng)袖又是滿杯灑進(jìn)了雪里。秦方夷目光不知在看何處,半晌聽得那人道:“這一杯,算是祭你那位友人了!
秦方夷如畫的眼眸微微一閃,恰有一瓣梅花盤旋著落進(jìn)了他的酒中,他低頭瞧著。似是當(dāng)年有人也是這樣似笑非笑地看著酒中梅,諷了一句:“世間最高潔偏生陷進(jìn)了世俗污穢中,這樣和一和,竟不知孰清孰濁了!闭f著就一口吞了下去。他瞧了半晌,也學(xué)著身邊人的樣子將一杯酒潑了一地,酒液與雪水融成一片,那瓣梅花淹在水里,已經(jīng)不成樣子。
那人默默看著,忽然問道:“秦先生,去過忠州嗎?”
“不曾。”
“哦!
秦方夷收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動,淡淡道:“忠州其地,臘月極冷,我身體不好,去不得!
那人眼神不易察覺地閃了閃,應(yīng)了一聲“哦”。
秦方夷看著自己吐出的煙圈在空中緩緩擴(kuò)散,直至再也尋不到形狀,喉間忽然一窒,捂住嘴咳個不停。
那人站起身替他撫背順氣,說了些什么,他記不太清。袖中之物,又仿佛千寒毒酒,鴆如往事,他不愿再提。
細(xì)雪又紛揚(yáng)地下起來了。
無人流連。
下篇
入了冬之后,秦大人便極少出門。他生性懶散,不愛與人來往,便是去散心,也就只在后院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即便遠(yuǎn)了,也不過是到文淵閣旁的大槐樹下坐一坐。
于炳忱等了秦方夷一個多時辰,陸續(xù)又有官員送來了不少新折子,他都整理好擱在了秦大人桌上。秦方夷遲遲不歸,天上又開始飄雪,他漸漸開始擔(dān)心,正打算遣人去尋,秦方夷一邊掩嘴輕聲咳著,一邊走進(jìn)了側(cè)院的朱漆拱門,正向他這邊過來。于炳忱一愣,趕忙迎上前扶住。
“大人!怎生又咳起來了!趕緊進(jìn)屋里躺下歇著吧,下官去請?zhí)t(yī)來瞧瞧!
秦方夷擺手道:“無妨!毖酃庖晦D(zhuǎn),正看見先前的涼亭,勉強(qiáng)把一聲咳嗽掩在喉中,吩咐道:“去把折子都搬到?jīng)鐾だ!?br> 于炳忱一驚:“大人要在那里批折子?”
秦方夷道:“恩!
于炳忱想也不想就阻止道:“大人都咳成這樣了,下官怎能讓大人大雪天在涼亭里吹冷風(fēng)?!大人還是先回屋歇下,折子暫且擱著罷。”
“無妨!
“大人!”
“去!
一個“去”字,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于炳忱不情不愿地去了。
雪并不小,秦方夷迎著風(fēng)雪向涼亭里走,未走幾步便被薄雪覆了一肩,他恍若未覺。
漆木牌匾上,“拂煙”兩個大字躍然其上,工整中不失瀟灑,秀麗非常。
當(dāng)年有人坐在亭中,一支丹青筆在手里一直耍弄著,看了又看,才笑道:“你屋里常年都是那一股子煙味兒,我都不愿進(jìn)了,真不知你怎么過的。倒不如把書啊筆啊都移到這一處,你睡在這里好散一散滿身的塵氣!闭f著,手中畫筆一落,一揮而就。
什么時候的事,卻有些記不清了。
秦方夷道:“竟被你言中了!
于炳忱指揮著仆役搬好了奏折官印并文房四寶,又張羅了軟墊靠椅,香爐炭盆,火一燃起,小小的亭子里很快便有了暖意。
秦方夷仍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桿,翻閱奏折,偶爾停下,便是倒掉煙斗里的殘渣,添上新的。
于炳忱看得快要哭出來,忍不住哽聲勸道:“大人……”
秦方夷合上批好的折子,向他伸手。
“……”
于炳忱忍住淚,將另一疊理好的文書恭恭敬敬地捧了過去。
秦方夷一言不發(fā),提筆蘸墨。
“明日我少抽一些。”
于炳忱一怔,突然跪倒在地,終于沒忍住哭腔。
“是!”
雪不知何時停住的。
炭火很旺,暖意融融,秦方夷沒有察覺。
再抬頭時,天色已晚,一輪朦朧的淡月映在低空。
于炳忱等在一旁,見他抬頭,稟道:“下官已讓無事的人先回去了。”
秦方夷輕輕頷首:“今日,就是這些?”
于炳忱剛想點(diǎn)頭,突然憶起一物,為難道:“那沈大人過世的折子,大人還沒批呢!
秦方夷眸色黯淡,伸手探入袖中,撫了撫那張毫無溫度的奏折。
一如那人毫無生氣的眉眼。
“派人通知忠州知府,沈知州雖到任不久,并無政績,然亦是朝廷命官。便讓地方撥出三十兩銀子,將其送回故土,找一幽靜之所,葬了罷!
仿佛有弦斷一般的聲音。
秦方夷說不出原因。
他嗓音嘶啞,卻擲地有聲。
于炳忱領(lǐng)命,默默叩首。
“是!
某一年秋末,天氣轉(zhuǎn)涼得早,他們倆卻還是單衣薄衫,坐在四面穿風(fēng)的房檐下,喝的也是冷酒。
“我也沒有什么可掛念的,只希望有朝一日老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凡塵瑣事通通拋開,回歸故里,天天騎著老牛到山里去放羊!
“如此亦是執(zhí)念!彼馈
那人眉眼一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正是正是,順其自然才是正經(jīng)!
他舉杯邀月,一輪秋月映在他的酒杯中,也落進(jìn)他的眼眸里。
一頭漆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似極上等的煙墨,洋洋灑灑潑在背上。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月是當(dāng)年月,不照已故人。
-全文完-
插入書簽
確實有話要說。
因為是番外,人物關(guān)系不甚明朗。
正文的主角,是中篇里的“那人”和文中所言的“沈季璉沈大人”。
秦先生是沈大人的知己同交。
如此而已。
“有人纏綿病榻,卻潑一杯米酒遙祭遠(yuǎn)方的故人!
這一句,說的不是秦先生。
秦先生對沈大人沒有私情,他朋友極少,沈大人是他此生唯一的至交。
替他的死不值。
如此而已。
這樣略作解釋,興許清晰一些。
我知道沒有人看= =
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