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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聽花吟
泠花醉
小軒窗,花影繞墻,依然舊時(shí)景。
月滿霜欄,褪凈洗鉛華,浮動(dòng)暗香。
去年賞花人未語,今年對(duì)花語遲遲,相見猶恨晚。
多情不改舊顏色,歲歲年年待君持,怎捱得,流光暗換,一別經(jīng)年。
【一】
“公子,藥買回來啦!”
人隨聲至,從門外一步躍過門檻跳進(jìn)來的少女,身著水藍(lán)色紗衫,頭上綁著兩只團(tuán)子發(fā)髻,發(fā)髻用七彩串珠線纏繞著,從耳朵兩旁各垂下一根流蘇絲。
少女手中提著大大小小幾只藥包,藥包打著封,封口上朱筆寫著“白附子”“金絲蓮”等等藥名。
軒窗下的湘妃榻上,斜斜地倚著一道修長的身影,白羅春衫包裹著過于羸瘦的身型,墨黑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衣襟前,一只如玉雕琢的手上握著本書,擋住了看書人的臉龐。
窗外的雨絲被風(fēng)吹動(dòng),細(xì)線般的輕輕飄進(jìn)窗內(nèi),灑落在那道身影上。
少女抬袖拭去臉上的雨水,苦著一張小臉走至榻前,嗔道:“公子,你怎么又不聽大夫的話了?病剛好點(diǎn)就躺在這里淋雨,回頭病又重了可怎么好?”
書卷下,慢慢露出一張清雋出塵的容顏,如墨描畫的眉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玉色肌膚透出些微不自然的青白,薄薄的菱唇正彎成個(gè)好看的弧度。
“小寰,半日不見,你跑去哪里野了?”白衣公子見那少女進(jìn)來,放下書,惡人先告狀起來。
少女秀眉一蹙,癟了癟嘴角,道:“冤枉。」樱沂前粗蠓虻姆愿,給你抓藥去了!”
“抓藥?”那公子一挑眉,舉起手中書卷“啪”的一聲敲在小寰的額頭上,語調(diào)慵懶道,“早些時(shí)候,本公子分明看到你與那官媒錢婆子躲在墻角里唧唧歪歪了半日,還敢謊稱是去抓藥?”
小寰吃痛,捂著腦門,將藥包舉到白衣公子的面前,委屈道:“誒呀呀!公子,你看在我冒雨去為你抓藥的份上,也該下手輕點(diǎn)。
窗外的雨幕如織,落在白墻青瓦泥鰍脊上,濺起一片水霧,白衣公子看著小寰額上被雨水打濕的秀發(fā),不露痕跡地笑了笑。
“再說啦,那錢婆子哪次找我不是為了公子的婚事?我為你擋去那么多次桃花劫,你不謝我還打我,這年頭忠仆真難當(dāng)!”小寰嘴里絮叨,皺眉看看榻上人青白的臉色,將手中的藥包放到書案上,回身從雕花衣架上取下件錦袍,將白衣公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扎成了一只白粽子。
“鬼靈精,就屬你最滑頭!”白衣公子好笑地看著小寰手下忙活,不禁好奇道,“這一次又是誰家的閨女遭了你的褒貶了?”
“還不是臨街油鋪的張家大小姐么!”小寰一邊數(shù)落,一邊往茶碗里倒上熱滾滾的香茶,遞到白衣公子的嘴邊,“她不僅手大,腳也大,待下人苛刻不說,女紅還很差!一副鳳凰傲意圖讓她足足地繡了三年,還繡得像是小雞吃米圖,這樣的女子怎么能娶進(jìn)門,委屈了公子呢?”
白衣公子跟著點(diǎn)頭,就著小寰的手喝了口熱茶,“恩,照你這么說,本公子若是娶了她,確實(shí)是受了委屈呢!
“那當(dāng)然了!公子爺,你說你除了長得稍微比旁人好看了點(diǎn),全身上下還有什么優(yōu)點(diǎn)?一身癆病不說,性子也挺難伺候,要是這世上有哪家好姑娘愿意跟了你,你就燒燒高香,趕緊謝謝菩薩吧!毙″菊f著,一見白衣公子的神色不對(duì),立時(shí)端著茶碗跳到一旁。
“好個(gè)臭丫頭,都打趣到你家公子的頭上了!”白衣公子舉起手中書卷,差一點(diǎn)又敲在小寰的頭上,正笑著,他臉色倏然一變,伸手掩在唇上,猛烈咳嗽起來。
躲在一旁的小寰,慌忙提起書案上的藥包跑到門邊,“公子爺,您還是好生歇著吧,我這就給您煎藥去!
剛要邁步出去,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回頭沖著白衣公子俏皮一笑:“至于您的婚事,自有我小寰替您操心了,將來一定給您娶回來個(gè)才貌雙全配得上您的好姑娘,您就放一百二十個(gè)心吧!”
【二】
出房門,轉(zhuǎn)過一溜飛翹的檐角,小寰驀地收起臉上的笑容,一頭鉆進(jìn)了庭院的花樹叢中。
春雨滴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潤濕了她的臉龐,待走到一株隱僻于墻角的玉蘭樹下,她方才停下步子,左右看看確定無人,抬手捏個(gè)訣,嘴里無聲地念動(dòng)起來。
片刻功夫,花枝間倏忽騰起一團(tuán)銀光,將整株玉蘭兜頭罩住,銀暈中映射出七彩斑斕的光絲,流光影動(dòng),待銀暈漸漸散盡后,一個(gè)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赫然漂浮在枝椏上。但見他一手拈著本簿冊(cè),一手托著團(tuán)繞成亂麻的紅絲線,滿臉愁容地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月老爺爺,好久不見啊!毙″咎ь^望向樹梢,朝老者展顏笑道。
老者聞言,低頭看向樹下的小寰,咳嗽一聲,將手中的紅絲線藏入袖底,才不情不愿開口道:“小妖,怎么又是你?你可知無端念咒催請(qǐng)上仙,該當(dāng)何等責(zé)罰嗎?”
“月老爺爺,您又打官腔嚇唬我了!毙″韭柭柤绨颍移ばδ樀,“別忘了您造紅線時(shí)缺的那一束相思藤,還是我給您找來的呢!”
月老一張老臉赭了赭,目光自小寰臉上一掃而過,“那是本上仙特地給你這小妖增進(jìn)修為的機(jī)會(huì),若不是念在當(dāng)年紫宸仙君下界之前,萬千叮囑本上仙好生照拂于你,否則本上仙才懶得管你的閑事呢!”
小寰一臉茫然,隨口道:“紫宸仙君?那是誰啊?我這小小的下界花妖,和那種上界正神可沒交情的。”
“哼!說說吧,這次又是所為何事,特意召喚本上仙前來?”月老自覺失言,忙移開話題。
“月老爺爺,小寰這次叫您來,就是想問問我家公子的天定情緣,究竟著落在哪家姑娘身上啊?”見月老有心隱瞞,小寰也不再追問,跟著話題一轉(zhuǎn),“您也知道,我家這位癆病公子身子骨差,肯嫁他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若是待我渡天劫之時(shí),還沒給他找到一門好姻緣,我怕自己熬不過九闕天雷被打得魂飛魄散,我家這倒霉公子也就跟著熬到頭了。”
“小妖,你為何執(zhí)意要守著這個(gè)癆病……咳咳,這位多病公子呢?你百年修為不易,本上仙奉勸你一句,好好修你的仙緣,這凡世間的事,不是你一個(gè)小小花妖能夠管得了的!痹吕仙裆荒,正色道。
小寰點(diǎn)頭如搗蒜,但依舊固執(zhí)道:“月老爺爺,我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才這么說,但是公子前世于小寰有再造之恩,我若不報(bào)恩,便是他日成仙成佛,也于心難安啊!
“有……恩?”月老狐疑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
小寰一臉神思悠遠(yuǎn),回憶道:“我家公子爺前世是個(gè)窮酸書生,那時(shí)我尚未修成人形,僅是一株寄生在竹籬上的菟絲花。一日風(fēng)大催花,將竹籬吹倒了,我也跟著根斷莖折,公子路過見我可憐,便將我從竹籬上遷走,栽種到人跡罕至的林間,恐怕我被人踐踏了去。他又日日來為我澆水鋤草,故此我才得以延命,最終功成圓滿……”
“既然如此,你為何上一世不報(bào)恩,偏偏趕到今世今時(shí)?”月老拈著頜下三縷仙須,追問道。
“誒!此事說來委實(shí)湊巧,皆因我剛脫草木之身,甫入妖道,還未曾經(jīng)歷天雷劫。那日狂風(fēng)驟起,天雷滾滾,我便知這是劫數(shù)臨頭,我須要拼死渡過去,才能保元神不滅。誰知道我家公子見天色不好,巴巴地趕來護(hù)我,一道天雷打下來,正巧就打在公子的身上,他當(dāng)場就灰飛煙滅了。”小寰說著,嘆口氣,幽怨地看著月老。
月老尷尬笑了笑,喟道:“你家公子果然命里多災(zāi)多難,不過你一介小小的下界花妖,倒也有情有意,實(shí)屬難得,難得的很吶。”
“所以我想求月老爺爺指點(diǎn)迷津,讓我為公子爺找到命定之人,也好了卻我這一世的心愿,無牽無掛地去繼續(xù)修我的仙緣!毙″咀笫至杩栈瘋(gè)訣,往手上的藥包一點(diǎn),幾包草藥瞬間變作一碗熱騰騰的金色藥湯,端在她的手里,“因著上一世受了天雷劫,公子這輩子根骨奇差,凡間的藥根本治不了他的病,我天天為他采來這些靈草,也無非是給他續(xù)命罷了!
“他在人道,你為妖道,自古人妖殊途,兩界互不相犯,想來他自有他的命數(shù),你若強(qiáng)為他出頭,妄圖窺探天命,只怕你自身沒有好下場啊!痹吕弦娦″緢(jiān)持,不由搬出重話威嚇道。
小寰眸中神色堅(jiān)毅,沉默不語。
月老與小寰對(duì)峙須臾,見她心堅(jiān)意決,心知實(shí)在拗不過,狠狠哼了聲,翻開手中簿冊(cè)檢看起來,“下月初三,巳時(shí)一刻,流春湖上,沈府畫船,就這么多了!”
“多謝月老爺爺成全!”小寰喜形于色,忙朝著月老跪拜下去。
“誒,造孽,造孽喲!”月老嘴里嘟囔著,一跺腳,踏著朵祥云扶搖而去。
【三】
“陌上繁花次第開,楊柳梢頭燕飛來。落絮只為傷春去,且叫佳人遲遲歸!
暮春時(shí)節(jié),暖風(fēng)熏得游人昏昏欲睡,流春湖上,漁家女歌聲爛漫悠揚(yáng),一艘艘畫舫爭相流連著即將逝去的無邊春色。
白府畫舫上,一道嬌小的身影佇立在船頭四處張望,似乎根本無心于周遭的美景。
“小寰,你擋住本公子觀湖的景致了!睉袘械穆曊{(diào)自身后傳來,船頭的白狐皮椅上,一身羸弱的癆病公子白翳,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寰的背影。
“公子爺,您還有心觀湖?這都什么時(shí)辰了!”小寰滿臉焦急地眺望著遠(yuǎn)處的畫舫,一艘艘逐個(gè)看去,卻獨(dú)獨(dú)沒有掛著沈府燈籠的那艘。
“咿?這倒奇了,不是你說今日天氣和暖,宜游湖觀景的么?怎么本公子真心來觀景,你倒反而不高興了?”白翳將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緊了緊,擋去迎面吹來的湖風(fēng)。
“游湖是不假,但……誒呀,我和您說不清!”小寰被白翳的話堵住,一時(shí)想不出該怎么解釋,跺著腳急道。
“小寰,莫急,莫急,你看這滿湖春意盎然,一時(shí)半會(huì)兒還看不盡呢!卑佐杪朴普f著,目光望向遠(yuǎn)山的層巒起伏之間。
畫舫緩緩?fù)撇ǘM(jìn),剛拐過一座嶙峋的寒山石,迎面陡然橫插來一艘畫舫,那畫舫的蓬角上掛著一溜紅燈籠,恰寫著醒目的一個(gè)“沈”字。
小寰心上一喜,順著沈府畫舫的船舷,朝船頭看去。
船頭上,娉婷玉立著一道婀娜剪影,一襲素色長裙臨風(fēng)翩躚,纏繞于臂上的披帛遠(yuǎn)遠(yuǎn)地飄在身后,恍若臨江仙子,瀟湘神妃。
兩船陡遇,那沈府畫舫急于掉頭,卻不料船工舵打得太猛,湖水劇烈震蕩,將沈府畫舫拋了起來。倉皇中一個(gè)浪頭撲過畫舫,待水退去后,不見了船頭上的那抹身影。
“啊呀!沈府小姐落水了!”小寰心下一驚,急急地叫道。
“美人落水,此刻卻無人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可惜,真是可惜了!卑佐栊Σ[瞇地看著對(duì)面亂作一團(tuán)的沈府畫舫,不咸不淡開口。
小寰猛地一回頭,眸中精光乍現(xiàn),沖著白翳獰笑道:“公子,我看你這些日子未曾犯病,想來身子骨養(yǎng)得挺硬朗,應(yīng)該禁得起折騰吧?”
“你,你欲作甚?!誒喲……!”還未等白翳問完,小寰伸手一推,將白翳推入了流春湖中。
“撲通”,“撲通”,接連兩聲,小寰跟著躍入水中,循著白翳游去。
晚春的湖水仍舊沁涼刺骨,水流一瞬間灌入口鼻中,嗆得小寰幾欲浮出水面,但她心下掛念白翳,朦朦朧朧中見到水底有個(gè)白影,拼住一口氣游了過去。
及至近前,小寰看清那身影正是隨波沉浮的白翳,見他閉著眼一副垂死模樣,心下一慌,忙將他攬到懷里,張口便吻了上去。
緊緊相連的雙唇,在水底婉轉(zhuǎn)纏綿,一口氣渡完,懷中的白翳似乎微微一動(dòng),小寰心中寬了些許,腳下猛力踏水,攬住白翳的脖頸帶他游出水面。
見小寰與白翳雙雙浮出水面,白府畫舫上的眾人慌忙將白翳拽上船去,小寰憋足一口氣,又一頭鉆回水里,身形如游魚一般去尋那沈府小姐。
【四】
近日臨江城中有件轟動(dòng)全城的大喜事,白府的癆病公子與沈府小姐定親,兩大家族結(jié)為秦晉之好。
原本絕無希望娶妻的癆病鬼,一夕之間竟能與沈家結(jié)親,據(jù)坊間傳聞,蓋因上月初三日,沈府小姐游湖時(shí)落水,為那白公子所救,故此美人情愿以身相許,報(bào)答白公子的救命之恩。
城里眾人盡皆搖頭嘆氣,感慨這沈家小姐只怕過不了幾日,便是個(gè)寡婦命了。
白府內(nèi)一連數(shù)日忙得不可開交,只因大婚日子定的急,形形色色都未及打點(diǎn)妥當(dāng),故此人人忙得腳不沾地,除了那身患癆病的白公子,此刻正躺在床上將養(yǎng)著傷寒。
小軒窗下,小寰低頭看著繡架上的錦羅,她手中的彩線上下翻飛,正凝神為白翳繡著大婚時(shí)需用的繡品。
窗外枝頭上,喜鵲倏忽一聲嘎鳴,嚇得小寰手一錯(cuò),繡花針扎在指尖上,落下一滴血,恰恰染紅了并蒂蓮下那只雌鴛鴦的頭翎。
小寰望著繡圖怔了怔,抬手將指頭含在嘴里,不知怎的,明明沒有那么疼,可眼淚卻不爭氣地涌出來,掉在大紅錦羅上那金燦燦的“喜”字上。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拿著小刀子,一下一下慢慢戳著。
“公子爺,從今以后,我就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你可要保重身子,長命百歲地好好活著!毙″緡@口氣,對(duì)著虛無的空氣囑咐著。
“公子爺,記得天涼時(shí)添衣,天熱時(shí)找個(gè)青山綠水的好去處避避暑,還有下雨的時(shí)候,別再躺在雨里看書,裝風(fēng)雅了!
“公子爺,要好好善待新娘子,她才是你這輩子的天定姻緣!
“公子爺……”
小軒窗內(nèi),不知是誰將淚水連同最后的留戀,一針一線的,都繡進(jìn)了那戲水的鴛鴦。
【五】
白府公子新婚之夜,處處張燈結(jié)彩,歌舞喧天。早已不勝酒力的癆病公子白翳,再三辭過鬧新的眾人后,一步一晃走進(jìn)新房。
大紅的芙蓉帳下,蓋著喜帕的新婦坐在床前,嬌羞地低垂著頭。案上兩根碩大的紅燭默默搖曳著火光,滴下一點(diǎn)點(diǎn)朱淚。
白翳醉眼朦朧地看著端坐在床頭的佳人,那一襲緋紅的嫁衣,那霞帔上面一針一線的彩繡,仿佛都透出纏綿不盡的思念。
“呵,呵呵!小寰這丫頭,還說自己女紅不好?這不是繡得挺好么!”白翳嘴里喃喃念叨著,走到床前,拿起擱在一旁的秤桿,慢慢伸到喜帕下面。
呼喇地一下,綴滿流蘇的喜帕被掀飛到空中,鳳冠下一張艷麗至極的臉龐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彎彎的柳眉,點(diǎn)丹的朱唇,還有那雙秋水含情的眼眸,正一下下抬起來,緩緩地望向白翳。
“夫君……”
一聲嬌喚,叫人聽得直酥進(jìn)骨頭里,白翳心頭一蕩,幾乎站不住腳。
“夫君,奴家長得美么?”
俏麗的臉蛋上酡紅一片,閃閃爍爍的眸底,藏著幾分羞怯,沈府小姐伸手拉過白翳的手,拽著他坐到身旁。
白翳腦子里一陣恍惚,不由自主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新娘子傻笑起來。
“夫君覺得我美,可是,我還想要更美一些呢!
沈府小姐抬起手臂,纏繞到白翳的脖頸后面,她交錯(cuò)的雙手上,涂成豆蔻紅的指甲驀地閃過幾束綠芒。像一尾劇毒而艷麗的蛇,她將白翳纏在懷里,極盡溫柔地笑著,用那張美麗的臉龐魅惑著白翳的心。
白翳的眼皮漸漸低垂下去,忽然襲來的濃烈睡意,似乎比眼前的美嬌娘更具召喚力。待他完全閉上雙眼后,沈府小姐冷哼了聲,嫌惡地將他的身子推到一旁。
“你這癆病傻子,真以為本小姐會(huì)看上你么?本小姐看上的是你府里的那只小花妖!她雖然道行不深,但潛心修仙已歷百年,不日即可飛升,若是本小姐能在她飛升前得到她的妖元,可助我增進(jìn)不少修為呢!”
沈府小姐說著,美眸中閃過一絲寒光,唇邊挑起冷酷的笑意。
【六】
新房外,小寰獨(dú)自坐在垂花游廊下,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兒彎彎,灑下清冷的輝光,她想起今夜過后,便要永世離開白翳的身邊,再不得相見。思及此,她渾身止不住閃個(gè)激靈,涌起一陣沁心的寒意。
公子……
“小花妖,你坐在這里,是不是在感嘆你家公子的薄情寡性?”月光下,從樹影后走出的女子,妖嬈得令人窒息。
“為了這凡世的男子傷心,你還不如去墜六道輪回,下輩子修成人道,好與他長相廝守呢!迸有χ斐鰸M手豆蔻紅的指甲,輕輕拂去鬢角的青絲。
“你……?!”小寰看一眼女子手上尖利的指甲,驀地起身,“公子爺呢!你把公子怎么了?!”
“放心吧,他沒事。”女子邊笑邊說,慢慢撥弄著手上的指甲,她盯住小寰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件業(yè)已到手的獵物,“我的目標(biāo)是你,怎么會(huì)濫殺無辜,給自己的修行枉添罪業(yè)呢?”
“你,你是何方妖物!敢到白府上作怪?!”小寰心下焦急,面上卻強(qiáng)裝出鎮(zhèn)定來,眼角的余光時(shí)不時(shí)瞥向新房的方向。
“呵呵,小花妖,也難怪你瞧不出我的來歷,就憑你那點(diǎn)修為么?若不是看在你即日就將飛升的份上,我還懶得來奪你的妖元呢!”女子宛然一哂,款步朝小寰走了過去。
小寰退后幾步,手中忙拈個(gè)訣,怒道:“你是來奪我的元魂?!”
沈府小姐“哧”一聲笑,道:“不然你以為本小姐何故費(fèi)這么大勁呢?又要裝作游湖墜船,又要裝作對(duì)那癆病鬼一見鐘情,還不是見你白府中近日有道五彩霞光沖天,知道這里有修仙的同道,功行圓滿快要飛升了……”
“妖女!你,你便是奪了我的元魂,也無法升仙,不過是多上百年的道行罷了!”小寰情知不是面前女子的對(duì)手,又著實(shí)掛念著白翳的安危,心里直如油煎。
“呵呵,我雖不在乎多這百年道行,但修行的日子過得太清閑了,不如找些事來做!迸拥睦w纖十指上,驀地升起一團(tuán)綠芒,伴隨著隱隱流動(dòng)的電光,耀花了小寰的視線。
“小花妖,你說是不是呢?”
——公子,我冒雨為你抓藥,還為你擋去那么多次桃花劫,你不謝我,還動(dòng)手打人?
隨著女子的話音落,一束綠色毒箭從她的指尖躥出,直奔向小寰,電光火石之際,小寰雙手合什,從掌心中流溢出金色的光芒,一團(tuán)團(tuán)金色粉末仿佛小小的精靈,頃刻間朝新房撲去。
——公子,該喝藥啦,皺眉?皺眉也不行!嫌苦?嫌苦也得給我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金色粉末迅速織成一張耀眼的光網(wǎng),將新房包裹在里面,小寰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最后望一眼新房。綠色毒箭“噗”一聲,扎進(jìn)了她的心窩。
“嘖嘖,小花妖,你對(duì)那癆病公子可真好,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惦記著他!”
——公子,從今以后,我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了,你可要保重身子,長命百歲地好好活著。
如墨潑染的夜空中,隱約竄過幾道雷光,沉重的黑云滾滾撲過來,一道閃電呼嘯著劃破天際,剎時(shí)間撕裂了夜色,照亮了趴伏在地的小寰。
她的身子上,漸漸升起一顆顆閃爍的細(xì)小光粒,淡金色的光芒升到半空中,又瞬間殞滅。
“哼!想將元魂散盡也不給我么?那我就挖出你的整顆心,再吞下去,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女子一步步走到花架下,低頭看著小寰的尸身,伸腳踹了下。
【七】
九重天上,雷光越聚越多,罡風(fēng)四起,卷著女子身上的大紅嫁衣,翻飛在夜色中。
她彎下腰,正要伸手去碰小寰的尸身,一道勁風(fēng)夾裹著冷冽的寒意,直擊面門,將她一下子震飛出幾尺遠(yuǎn),趴在地上五內(nèi)翻轉(zhuǎn),猶如被烈火焚燒著。
流光溢彩的金色光網(wǎng)中,緩緩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白色衣袂在那人的手邊翩躚,像一樽橫亙?nèi)f古的神尊,睥睨俯瞰著她。
“蛇妖,你不在紫竹林里好好修煉,為何跑到人間來撒野?”他開口,聲音中凝著冰霜,一如此刻那張俊美的臉龐上,透出肅殺的氣息。
女子吃力地抬起頭,看向站在風(fēng)雷中的白衣公子,她忽然醒悟了似的,嘶聲叫道:“是你!原來是你!我看到的那道霞光是你散出來的,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故意引我來的!!”
“不錯(cuò),是我故意引你前來,可你若不為所誘,好好待在紫竹林里,便不會(huì)有事!卑佐杈痈吲R下地看著她,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你,你為何害我?!為何要故意引我前來,讓我錯(cuò)殺了那只小花妖?你……和她有仇嗎?”女子說著,一口熱血噴出來,濺在白翳腳邊的方棱青磚上。
白翳看著她,沉默半晌,不答反問道:“蛇妖,你可聽過紫宸仙君的名頭?”
“紫宸仙君?你是說……上界那位歷劫萬萬年才修成正果,連天帝都要忌憚三分的寰宇紫宸帝君?他,他不是仙蹤匿去多年了嗎?”女子神色一凜,望著白翳的目光中,漸漸涌起一絲了然。
“他并非仙隱了,而是私下凡塵去尋一名女子,”白翳的話音一頓,語氣中難掩蒼涼,“這一去,便是千年萬年……”
【八】
那一世,她叫花泠,是紅塵中一個(gè)凡間女子,而他是天界無上尊崇的紫宸仙君,受四方仙神敬仰。
紫宸仙君本是歷萬萬劫才始證金身的上仙正神,在天界清修多年,某日靈臺(tái)忽動(dòng),竟擅離了紫宸宮,想去紅塵中歷練一番。
初到人間的紫宸仙君,在春花灼華的時(shí)節(jié),與花泠在繁花深處偶遇。他自忖是天地萬物皆不在眼中的神尊,卻獨(dú)獨(dú)對(duì)她一見傾心,將她帶至天界,藏在紫宸宮中許她偷偷修仙。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花泠與紫宸仙君在這神仙家長生殿中,共享著仙家歲月。卻不料千年一度的瑤池盛宴上,他私藏凡間女子的消息走漏,被眾仙家當(dāng)眾苛責(zé),說他枉顧六界倫常,妄想與凡人女子相戀,即便尊貴如他,也無法壓服眾怒,眾仙定要他受仙罰才肯罷休。
就在眾仙吵嚷之際,花泠趕來了,不知誰帶的路,她竟能從紫宸宮一路尋到瑤池?吹剿划(dāng)眾為難,她不哭不鬧地走到瑤池岸邊,剛烈如她,竟拿出他的仙器紫宸風(fēng)雷環(huán),當(dāng)著四方仙神的面前,重重地砸在心口上。
那挨在心口上的一下震蕩,足可裂天地,便是仙人也承受不了,何況一個(gè)小小的凡人女子?花泠的神魂被震散,未等他撲到身邊,便翻身跳入了瑤池水中,落下天界。
“紫宸仙君心愛的女子被逼慘死之后,他擅離仙界,下到凡世去尋找那名女子,可是上天入地,千萬年都過去了,他依舊沒有找到心愛之人!
“他尋覓六界,始終未能找到她,直到某日偶然經(jīng)過一道被風(fēng)吹倒的竹籬,才在竹籬上看到淪為草木的她。想不到,她被打下天界后,竟連人道的邊都未沾,只落得一個(gè)微賤的草木之命!
“凡人修仙尚且不易,何況是靈性泯滅的一株草木?所以他遁去仙跡,以凡人的模樣留在她的身邊,只盼終有一日,她能修入妖道,再登仙途!
風(fēng)過無痕,卷走了彼岸上最后一株曼珠沙華,你就像一道清風(fēng),從我的身畔悄悄溜走,不曾留下些許痕跡。
“小小的一株菟絲花,即使一陣微風(fēng),也會(huì)將它連根拔斷吧?他索性將它遷走,種到杳無人跡的林中,再每日灌溉以仙露,好助她早日功成圓滿!
“他尋找了千年萬年,終于又找到她,這一次,不論是花泠,抑或小寰,他絕不會(huì)再眼看著她出事。她修成妖道的那一日,天雷劫打下來,他用凡人肉身為她擋下,當(dāng)場灰飛煙滅,待他重塑肉身再找到她的時(shí)候,她以為他是天生癆病,揚(yáng)言要報(bào)恩,守護(hù)他這一生平平安安!
白翳的話音平淡,仿佛那些逝去的歲月,不過是彈指一瞬,白駒過隙。
“仙道不比妖道,凡人修散仙,草木靈畜先修妖道,再修仙緣,待到功行圓滿時(shí),須得承受九闕天雷劫,渡過去才可飛升成仙。她修仙緣已歷百年,正該是承受九闕天雷的時(shí)刻了!
一道天雷打下來,蒼白的雷光照耀在白翳的臉上,他冷冷看著蛇妖。
“我,我殺了你心愛的女子,你要?dú)⒁,我死亦沒有怨言!”蛇妖厲聲叫道,凄戾的聲音被天雷的轟鳴聲蓋住。
“這九闕天雷,便是我也不敢直攖其鋒,所以引你前來,要借你的肉身,為她擋去九闕天雷劫。蛇妖,你若非貪圖她的妖元,便不用受這誅魂滅魄的苦楚,一切都是自惹,怨不得旁人!
白翳的話音甫落,一道天雷在天際乍響,隨著雷聲滾滾,黑云中上下流竄的閃電驀地劈下來,正落在蛇妖的身上。
一道天雷落下,瞬息間又是一道,猙獰的閃電卷在雷光中,一道道盡皆劈落在蛇妖的身上?耧L(fēng)撕扯著周遭的花樹,將破碎的青磚卷入夜空,九重天雷匯聚成一團(tuán)雷光電網(wǎng),重重地砸下人間。
雷鳴聲持續(xù)了片刻,逐漸沉寂下來,一片電閃雷鳴過后,幾尺開外的青磚地上,不見了蛇妖的蹤影,只有一片焦黑殘破的痕跡,兀自咝咝冒著雷光。
九道天雷落完,黑云卷著電光飄遠(yuǎn),一彎銀月如鉤,重新鉆了出來,懸掛在清澈的夜空上,與繁星做伴。
白翳走到花架下,輕輕抱起小寰的尸身,她的臉被一縷青絲覆住,他抬手,為她溫柔地拂去那一縷長發(fā)。
“小寰……”
花枝間倏忽騰起一團(tuán)銀暈,七彩神光四下映射,銀暈淡去后,手捧著紅絲線的月老露出仙跡,慢慢走到白翳的身邊。
“仙君,小寰這一世的肉身已死,你該回歸仙界了。”
白翳默默頷首,一手抱住小寰,一手舉到半空中,從小寰身上飛散的金色光粒,漸漸在他的手心中凝聚,片刻之后,便聚成一顆淡金色的小小光球,在他的手心上流動(dòng)著光芒。
“她功行圓滿,只要元神不滅,便有機(jī)會(huì)登上仙界!
紅塵中有人唱著,在天愿作比翼鳥,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愿離了長生殿,拋去仙家歲月,下紫霄,渡紅塵。
守護(hù)你年年歲歲,花落花開。
“可嘆仙君你一番苦心,又有誰人能懂?你明知小寰命中有這場劫數(shù),卻眼看她歷劫身亡,將九闕天雷劫引到那蛇妖的身上,才能保她元神不滅!痹吕闲南缕萜,抓著三縷仙須不停拉扯,“這之后,她便可登仙界,永享仙家歲月,只是……她會(huì)忘卻一切前緣往事,就連仙君你,她亦不會(huì)記得了。”
“我,只求她活著,哪怕于千年萬年中,能看上她一眼,便好!
寂寂長空下,漫天星輝,一聲長嘆。
“仙君,你這又是何苦呢?”
“相思是味苦藥,我自熬自飲,卻甘之如飴!
那一世隔花初見,芳華墜地,你在紅塵中一笑嫣然。
我在你的身邊,等待了千年萬年,你卻不知,我愛你。
【九】
天界,花神殿,剛從下界飛升的小小花仙,竟能受邀前往千年一度的瑤池盛宴,一眾花仙們鄙夷地看著她,各自三三兩兩地踩著祥云赴宴去了。
花泠癟癟嘴,也踏起一朵云頭,可惜沒有人帶路,她一路彎彎繞繞地,竟錯(cuò)飛去了月老的仙宮。
“呵呵,呵呵呵,你這小小花妖終于修成上仙了,想當(dāng)年若不是有本上仙照拂……”月老的話還沒說完,被花泠扯住仙須,立逼著去趕赴瑤池盛宴。
瑤池水岸,眾仙云集,霞光萬丈,金晶蓮花在瑤池水中競相盛放著。待坐進(jìn)左右無人的角落后,花泠一陣東張西望,目光在眾仙家的身上反復(fù)流連。
“月老爺爺,您可識(shí)得坐在西賓首位的那位上神帝君么?穿紫袍束銀冠的那位!”花泠目光轉(zhuǎn)了一圈,驀地張口問道。
月老心下一驚,忙問:“你是問……紫宸仙君?怎么?你竟認(rèn)得他不成?!”
花泠淡淡一笑,道:“我不過是剛從下界飛升上來的小小花仙罷了,怎么可能認(rèn)得天界的上神呢?只不過……”
月老驚疑不定地看著花泠,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只不過,這位仙君大人的臉長得可真好看,我很喜歡呢,若是能這樣于千年萬年中,偶爾看上一眼,也是福緣啊!被ㄣ稣f完,端起面前玉盞中的金風(fēng)凝露,仰頭一飲而盡。
前塵往事,恍如云煙。
陌上的那一株山花,可開到了最爛漫的時(shí)節(jié)?
我跪拜在神前虔誠所求的,不過是于千年萬年中,看上你一眼。
只一眼,已傾盡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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