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給我發(fā)了一個劇本，說導(dǎo)演征求他飾演男主角的人選，他推薦我，讓我看看。我說大編劇您太瞧得起我了，我就一寫歌的，撐死的表演經(jīng)歷是給同公司的歌手feat過兩句口白，再厚臉皮我也不敢接啊，寫個主題曲還差不多。
　　你先看看吧。老曹說完就掛了電話。

　　老曹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他家有錢，畢業(yè)后送他出國深造，學(xué)的導(dǎo)演，于是回來做了編劇。我沒他那么出息，老老實實地回到老家念了我爸念過的三流大學(xué)，大一下半年的某一天突然無聊哼起曲子，錄下些不成調(diào)的清唱放到網(wǎng)上，有了點擊和零星掌聲自然就接著做。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誰想兩年后換來的會是一紙合約，而后這碗飯一吃就是七年，這就是人生。
　　而我和老曹會再碰面是因為，他上部電影的音樂制作是我們公司接的。
　　沒巧合它真的算不上人生吶。

　　吃過晚飯，我倒了杯熱水，開始看老曹的劇本。
　　題材俗了點，是青春片，背景在2002年。一些高中生的故事。
　　老曹真是，怎么說，我都是轉(zhuǎn)年30歲的人了。

　　※
　　第一幕便是俗辣的保護費情節(jié)。放學(xué)后在走廊拐角被六個人堵住，男生A畏畏縮縮地掏錢包，點出三千塊，再恭恭敬敬地彎腰遞上。一人拿過點了數(shù)目后，交給為首的C，C是A的同班，因此對待A格外親切，拍拍他的肩膀，笑說，不錯喔。盡管A心里念著不錯你娘啊，還是認(rèn)慫地鞠躬點頭。老曹找我演的，不會就是這么個沒用的家伙吧？
　　C之所以是C，是因為這幕還有個B，就是A旁邊由于沒錢被C拖到墻角狠踹的四眼。無論什么故事，總要有個四眼的，而四眼的角色通常比較哀怨，這個不例外。另兩人拿過B的書包，拉開拉鏈，把里面的東西倒了一地。眼見錢夾里最后的七百塊被拿走，B又挨了C一腳，下個月再不交齊有你好看。

　　這天回家的路上。A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突然說，那種爛人死掉算了。
　　你說誰？B問。
　　當(dāng)然C啊。
　　是喔，那個混蛋。我們做掉他吧。
　　怎么做？
　　等到天黑，把他騙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然后從背后捅他刀子。捅上十幾刀，一定死的。
　　為什么要從背后？太小人做法了。
　　正面打得過嗎，憑我們兩個？
　　是喔。然后呢？尸體要怎么辦？
　　燙掉指紋、打碎牙齒、打爛臉，用鋒利的刀切成幾塊，分別丟掉不同的地方埋起來。這樣即使被找到一部分也不要緊。
　　說得像真的嘞！
　　A大力地拍B的肩，還是先想想怎么從你阿母那騙來下個月的錢吧！

　　※
　　A高中念的是X中，初中念的也是X中，因而在此之前，便已經(jīng)與C同班了三年。由于座位總挨得很遠(yuǎn)，三年里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難得有一次抽簽分到同桌，第二天地震就來了，開學(xué)后又重新抽簽。收保護費之前，C可能連A的名字都不知道。不，也許后來也不知道，因為C總是叫他，阿昇，是聽B這么叫學(xué)來的。
　　僅僅收保護費和單方面的長期無視，還不足以讓A討厭到想殺人。
　　這些不是重點。
　　A有個喜歡的女生，隔壁班的陳宸。女孩子白凈，一雙丹鳳眼，左邊嘴角處有個梨渦，笑起來特好看，說不出來的好看。
　　A躊躇了好久應(yīng)該寫情書還是當(dāng)面表白，最后決定直接送禮物在盒子里放卡片，周日在商品店挑了一下午，最后選了墨綠色的緞帶。陳宸一直是留披肩發(fā)的，他想看她綁馬尾的樣子。
　　沒想到在捷運站會遇到C。剛上滾梯，就見他坐在候車的橫椅上，躲都來不起。

　　阿昇？真是你啊。等車回家？巧啊，我等人。這什么？C摘下右耳的耳機，朝他走來，順手拿過他手里的袋子。
　　眼看包裝整齊的禮物被拆開，A木訥地點點頭：是，好巧。巧你娘啊。
　　看見碎花盒子里面的緞帶和卡片，C突然笑了：送女孩子的吧。不錯喔，女生喜歡這種東西。咱們學(xué)校的？
　　A搖搖頭：鄰居。
　　正嗎？方便的話，介紹一下啊。
　　恐怕不太方便。
　　小氣，又不跟你搶，我馬子正得很。
　　C沒再說什么，把盒子胡亂塞回包裝紙又還給他了。

　　輕軌來了。一個女生下了列車，徑直走向這邊。她綁著高高的馬尾，穿一條短得出奇的裙子，畫了和她身上的學(xué)生氣很不相稱的濃妝。居然是陳宸，A差點沒認(rèn)出來。
　　陳宸陰沉著臉，似乎不開心，她看了A一眼，沒說話，從挎包里取了一疊鈔票遞給C。C點過數(shù)目后，分了一半給她，然后攬過她的肩膀，向A介紹：我馬子，漂亮吧？這阿昇，我們班的。
　　很漂亮。
　　謝謝。被夸贊陳宸仍然冷著臉。
　　走吧，我送你回家。接過陳宸的挎包，C攬著她走向四號站臺，邊走邊貼在她耳邊說，不錯喔，邵哥說很滿意，下次還是約一樣時間，沒問題吧？記得多笑笑，你笑的樣子更好看……
　　偏偏A等的車也是四號。

　　※
　　次日C問A是不是每周都坐四號車，可以的話想麻煩他以后順路送陳宸回家，作為報酬，陳宸賺的錢分他兩張。A答應(yīng)了，有錢賺，自然不好推辭。陳宸得知后也沒說什么，并不介意，照樣把錢交給A，數(shù)目和C說的一致，A把一半分給陳宸，剩下的抽出兩張后，次日再交給C。送陳宸回家的路上，她總是不說話，兩人不熟，沒什么好說，這讓A每次都只能很尷尬地跟在她后面，看著她圓圓的右耳朵發(fā)呆。那份禮物他重新包好收進了柜子下面，沒有送出去。

　　往后幾頁的內(nèi)容都是A對陳宸的觀察，平日的開朗和送她回家路上的沉默之間不斷重復(fù)，以及和B之間一些有的沒的對話。
　　我草草翻過，愈發(fā)沒了興致。
　　這么爛俗又無聊的劇本，他們導(dǎo)演是怎么看上的？

　　周日送陳宸回家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期末，陳宸破天荒地主動和A說話。她告訴A，這是最后一次了，父母換了工作，期末考完她就會跟著家人搬去南部了。A讓陳宸在捷運站等他，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商品店，買了一樣的墨綠色緞帶，送給陳宸。陳宸向A道謝，然后A送她回家，那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他們就再沒見過面。
　　寒假結(jié)束后，C陸續(xù)給A介紹了四個新女孩，仍然是點清款數(shù)再送她們回家的工作，換了不同的車次和時間，A照接。但她們都做不久，四五次后便被C主動換掉了，原因是客人不滿意，第四個女孩例外，做過兩周后她從高架橋上失足掉了下去。C說像陳宸那樣能照約定好好做滿一學(xué)期的人并不好找。三周后，他給A介紹了第五個女孩。

　　※
　　時間很快到畢業(yè)典禮，A被選作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那天C遲遲沒有到校，直到彩排結(jié)束，A都以為他不會來了。沒想臨上臺時，C突然出現(xiàn)在主席臺后面，神色慌張，也沒有穿校服。A問他出了什么事，C沒說，而是問他借校服。A脫下校服外套給他，C接過外套時很快地把一個涼冰冰的硬東西塞進他褲子里，金屬質(zhì)感嚇得A趕快把襯衫衣擺放下來擋住。
　　這什么�。�
　　先放你這。
　　C穿上校服外套，匆匆跑進班級的隊伍了。
　　A正想追過去，這時主持人已經(jīng)下臺，遞話筒給他：阿昇，到你了，加油噢。
　　稿念得很順利，順利到A幾乎忘了，自己腰間貼著肉的地方還踹了塊鐵。發(fā)言結(jié)束后便是校歌，操場上哭作一團的同學(xué)和扔飛的帽子，都宣告著他們已經(jīng)畢業(yè)。耳邊有歡呼聲有哭聲有口哨聲，A覺得像是跑完了一場極其漫長的馬拉松，累到虛脫了。
　　看著人群中朝自己走來的C，A握緊腰間那個已經(jīng)帶了體溫不再涼冰冰的東西，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干掉這個混蛋，就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最好的機會。
　　這么想著，A鼓起勇氣，大步走上前去。
　　然而卻突然有個人擋在他前面，搶先干掉了混蛋。
　　C倒下了。
　　折疊刀落在旁邊，刀上都是血。
　　而那個被慌亂的人群拉開摁在地上的英雄，是四眼。
　　那天晚間新聞報道，某高中畢業(yè)典禮后發(fā)生嚴(yán)重暴力事件后，追加了一條，該學(xué)校隔兩條街的巷子里發(fā)現(xiàn)了死人，死于槍擊。
　　C被捅了九刀，流了一地血卻沒死成。得虧沒死成，B的故意殺人罪改為故意傷害罪，判了三年。

　　※
　　A再見到C是在一個月后，那時A正在CD店里試聽唱片，注意到對面的人在看他，抬頭對視了一陣才認(rèn)出對方是誰。

　　好久不見，阿昇。
　　出院了？
　　恩，出院了。東西呢？
　　我們換個地方說吧。

　　他們出了唱片店，往河邊的大道走去，接近午夜，河邊只有幾對情侶。

　　我還以為你回老家了，差點跑到東部去。
　　再有兩周可能就回去了。
　　東西呢？
　　扔了。我不敢留，拆開扔到海里了。
　　C點點頭：也好。
　　你不怕我報警嗎？
　　會報警，畢業(yè)那天就報了。
　　C轉(zhuǎn)身便走，A忙叫住他：
　　如果我沒扔槍呢？
　　那你就一槍崩了我，現(xiàn)在。我明天下午的飛機，錯過現(xiàn)在就沒機會了。會使嗎，我教你？

　　身后傳來清脆的上膛的聲音。

　　他要在里面蹲三年。
　　那刀不是我送到他手上求他捅我的，只能說他自己沉不住氣。
　　槍是你給我的。
　　是我給的，我死了，你要在里面蹲的可就不止三年了。覺得值你就開槍。開槍，葉宏昇，開槍。

　　干掉一個混蛋的同時干掉一個有為青年的大好前程，一點也不值。
　　A為數(shù)不多的長項之一，就是沉得住氣。

　　※
　　事實證明，沉住氣是對的。四年后A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了份好工作，在一家唱片公司擔(dān)任音樂制作，家人和睦，生活幸福，遠(yuǎn)比一時沖動于鐵窗前終日懺悔好得多。
　　最終幕結(jié)束于五年后的某天，A收到一個電影劇本，導(dǎo)演說里面的男主角很適合他，希望他看一看。
　　那是一部背景設(shè)定在2002年的青春片。
　　主角阿昇是個不會拒絕別人的男生，無論同班的壞學(xué)生對他提怎樣的要求，收保護費也好，幫忙向援/交的女生收分紅也好，他都會說，好。就是這樣一個人。
　　A看完劇本后，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打電話給導(dǎo)演說，他接了。

　　全劇終。

　　※
　　我打電話給老曹，告訴他只要導(dǎo)演不嫌棄我裝嫩，這個電影我接了，但是劇本有個問題，電話里說不清楚，方便的話，請他現(xiàn)在出來我當(dāng)面跟他說。
　　我們約好凌晨一點半在公司門口見面，他一點一刻到的。

　　劇本怎么樣？
　　還好吧，題材有點落俗了。
　　愛情電影最俗辣，還不是很多人在看？
　　也是喔。但是有個地方不對，寫錯了。
　　寫錯了？哪里？

　　我放在口袋的右手快速掏出槍，指向他的腦袋，上膛。

　　殺人再棄尸的計劃，是我提出來的。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