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醒來時三更剛過，他下意識地伸出右臂，才想起前些日子趙敏已然去了。他有些怔怔地坐起，而后突然覺得有些口渴。

　　隨手撿了件衣裳披上，便去外間喝水。他未用小杯，直接就著壺嘴小口地抿著。壺中茶水隔了時辰，澀得很，但他一口一口的仍是都咽下去了。茶水里帶著深夜的寒氣，涼得瘆人，張無忌喝著喝著卻突然笑了。

　　他想起自己已有很長的時間，不曾嘗過涼茶。他的處境總是極端，或者至好或者至糟，于這茶水便是極為明顯。在武當(dāng)山當(dāng)小無忌的時候，在朱家莊做張公子的時候，在明教當(dāng)張教主的時候，還有偕同趙敏歸隱后做張家相公的時候，所飲的茶水都是極好的。而當(dāng)他在山中當(dāng)野人的時候，勞碌命地趕著救人的時候，被人誣陷追殺的時候，“茶水”二字則根本與他無關(guān)。

　　何其涇渭分明，就跟他這么個人一樣。趙敏就曾感嘆著說過，真不知他這人是溫柔還是殘忍。彼時張無忌只是一如既往地訥訥以對，渾沒注意那個明艷女子轉(zhuǎn)瞬即逝的黯然。

　　只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很多年以前，張無忌就已被一張藥方割裂。即便是蛛兒，也只知“阿牛哥不是張無忌”，世間唯一一個真正明了此事的女子卻也早在當(dāng)年就死于其師之手。

　　恍然回首，悠悠歲月就這么悄然逃走。不知蝴蝶谷中，可還有蝴蝶翩躚？

　　張無忌初識胡青牛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不是一般的討厭。
　　那時正年輕，他能用來形容一個人的，無非兩個詞，一個是大仁大義，一個是假仁假義。前者自是武當(dāng)山上的各位叔伯師祖，后者當(dāng)然是逼死爹娘的各派掌門幫主。那時候不知道，世間還有一種人，眼中心底根本沒有“仁義”二字，你說他不仁不義，他只會反問你仁義是什么東西。胡青牛就是這種人。

　　他對胡青牛的第一印象是冷，縱使對方神清骨秀一身藥草芳菲，也掩不住的冷。冷面冷心冷笑冷嘲，無端竟將他身上的寒毒也退了幾分，仿佛那濕寒也敵不住這干冷似的。
　　于是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隨后卻狠狠一咬嘴唇——他不愿在人前示弱。

　　想起當(dāng)日場景，已然垂垂老矣的張無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時多天真，以為一個人要不要救另一個人，只看他心腸好壞，后來才知道世上有個詞叫興趣，醫(yī)人者未必俠骨仁心，毒人者未必十惡不赦。什么事但凡扯上了私人情感，便立刻糾纏起來，從此無關(guān)是非。
　　所以他最后還是沒死成，在那人的興趣面前，所謂“見死不救”，所謂“非明教徒不治”的規(guī)矩統(tǒng)統(tǒng)靠邊。
　　兩年之后他徒手埋了胡青牛夫婦的尸骨，對著墓碑笑得無比茫然。原來無論是我，那個華山弟子，還是王難姑，在你的興趣面前都是輸家。輸無可輸還沾沾自喜著微不足道的贏，可悲又可笑。

　　胡先生你說，我說的對是不對？

　　后來他順理成章地在蝴蝶谷的茅屋里住下，每日被那醫(yī)仙折騰著試藥，閑下來便捧著本醫(yī)術(shù)研讀。他想他這輩子若不是因緣巧合成了武林中人，真在蝴蝶谷苦讀上十年醫(yī)書也許一樣能聞名天下。胡青牛不就曾說過，以他天資聰穎，不到二十便能與扁鵲華佗并肩也是可能么。

　　呵，天資聰穎。既然他如此天資聰穎，為何那人死也不肯收他為徒？他記得這個問題他曾問過一次。那時蝴蝶谷里只有他和胡青牛兩人，對方不知是第幾次感嘆自己的好資質(zhì)，張無忌心下一動，忍不住道，“胡先生，那我便拜了你為師可好？”
　　卻沒想，胡青牛當(dāng)即收了笑容，復(fù)又變回了初見時冷傲的樣子，一言不發(fā)就拂袖而去。當(dāng)晚，張無忌被扔出了茅屋之外，以天為蓋地為廬地湊合了一晚，隔日便發(fā)起了高熱。

　　胡青牛本待讓他自生自滅，最后不知為何卻又救了他。張無忌病中看什么聽什么都是模糊，迷迷糊糊醒來只覺得渴。大概是喊出了聲，胡青牛竟真的遞了杯茶過來。茶水似是隔了夜的，又苦又冷，他灌下腹卻覺得神智陡然一清，恍惚中只聽胡先生似是嘆了口氣道，“便是重蹈覆轍我也認(rèn)了�！�

　　聽得此言，他突然眼角一酸，幾要落下淚來。那時他剛知道胡青牛曾費(fèi)盡力氣三日三夜的從閻王那搶了條命來，結(jié)果那條命認(rèn)了他做大哥，娶了他的妹子，轉(zhuǎn)眼卻要了他妹子和他侄兒的命。從那之后“蝶谷醫(yī)仙”成了“見死不救”，不因無情，只為自保。而這段時日他張無忌不知頂撞諷罵胡青牛對少次，對方竟仍是一次次救他性命。他突然覺得很感動。

　　但很久以后，當(dāng)他在光明頂上與華山掌門鮮于通較量之時，又想起了那日病中胡青牛的一聲嘆息，卻覺得無比悲苦。那時他一邊接招一邊還有余力怔怔出神：原來胡先生自妹子死后，眼中的每一個病人都是忘恩負(fù)義之徒，因而對誰都見死不救。哪怕一時手癢救了誰，也早存了對方恩將仇報的心思，所以才那么反復(fù)。三番五次忍不住救人之心，不過是無法抑制自己對醫(yī)藥一道的狂熱罷了。

　　可笑我竟以為你只是對我心軟。

　　病愈之后，無論胡青牛還是張無忌都只做若無其事，仍是每日折騰著過日子。山中無甲子，兩個春秋過去后，張無忌又一次迎來了他人生的轉(zhuǎn)折。而這一次，他仍是被動。
　　從年幼孤苦的小無忌一步步走到天下第一的張教主，每當(dāng)遇見變故，他卻從來只有被動的命。充其量，世間又少了那么幾個人疼他，他又不得不再次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罷了。他原以為，父母死后他再不用經(jīng)歷入骨悲傷，后來才知道這一次的轉(zhuǎn)折于他整個人生而言，也許只相當(dāng)于蝴蝶谷中的一只蝴蝶煽動翅膀�；蛘呶⒉蛔愕�，或者天翻地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不悔，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紀(jì)曉芙。差點(diǎn)成為他六師嬸的紀(jì)曉芙。
　　他曾求過胡青牛救這個面目姣好的溫婉女子，然后被對方毫無意外的拒絕。他仍是難過，于是巴巴地跑去向那女子道歉。
　　他以為那女子定會失望，卻沒想到她用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笑容是一如既往的嫻靜安然。
　　很多年以后，每當(dāng)他見到楊不悔都會想起這個女子，他很想知道她最后對著他，沒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么。

　　后來不悔說，無忌哥你忘啦，娘只是讓你把我送去我爹那里。張無忌只是笑笑，笑完了卻仍是想，紀(jì)姑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想對我說什么，那些“什么”，又到底是什么呢？
　　他就這么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大半輩子。

　　直到前些日子六叔去世，他有些擔(dān)心不悔便前去一探。曾經(jīng)的俏麗女子縱使白了頭也一樣美麗，看著遠(yuǎn)方玩鬧的兒孫眉目柔和。見了這般笑容張無忌突然一陣恍惚，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蝴蝶谷中，那個差點(diǎn)成了他六師嬸的女子也是這樣笑著……那個他叫了兩年“胡先生”的男子也曾這樣笑過。

　　只有一次。

　　“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dāng)歸、遠(yuǎn)志、生地、獨(dú)活、防風(fēng)五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彼Z氣冷傲如初見時，但張無忌舉目看去，那人卻笑得一派溫和。

　　他曾以為那是因?yàn)閷Ψ椒蚱迗F(tuán)聚自然開懷展顏，甚至為此悶悶不樂，直到這日見了不悔的笑，才慢慢感到心底有一片氤氳的溫柔蔓延開來。

　　原來他在少年時期所有的煩擾、困惑、倔強(qiáng)，還有那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早已為人所曉。而那人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卻令他進(jìn)退維谷了多年，此生做不得仁醫(yī)，做不得大俠，做不得梟雄，做不得明主。若那人泉下有知，大概又要對他冷嘲熱諷。

　　他苦笑著放下茶壺，轉(zhuǎn)身回了臥室躺下。
　　天資聰穎？胡先生，你難道不知自己看人最是不準(zhǔn)，既然當(dāng)年看錯了鮮于通，又怎能輕易認(rèn)定我天資聰穎必成大才？
　　若我真有你說的一半聰明，又豈會錯解了你的一片苦心，自哀了這許多年。

　　張無忌翻了個身，再次沉沉睡去。沒有人知道，這個溫吞優(yōu)柔的男子曾經(jīng)張揚(yáng)倔強(qiáng)意氣風(fēng)發(fā)，而那肆意妄為的過往則被他深深藏于心底，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那個不為人知的幽靜山谷，只偶爾才從深眠中覺醒片刻。那里有清溪茅屋藥田花圃，鳥語花香四季如春。

　　那里曾有一個神清骨秀的男子冷冷地看著他出言刻薄，最后卻拿自己的命為這孩子開出一張保命的藥方。
　　不為我是醫(yī)者，不為你當(dāng)我知己得我衣缽，不為你不離不棄伴我兩年，甚至不為你敬我愛我，只因我也一樣愛你。

　　那或者并不是你想要的愛，但那卻是我所能給你的全部。
　　當(dāng)歸、遠(yuǎn)志、生地、獨(dú)活、防風(fēng)。傾盡我之所有，不過這五味藥。
　　愿你此生平安喜樂。
　　我的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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