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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公主
鑼鼓聲沉悶的響起,原本喧鬧的臺下倏然肅靜。
定場鑼敲過,梳妝臺前端坐的女子靜靜的望著鏡中那一個柔媚嬌俏,卻于俏麗中隱隱透著英姿的美人,垂下眼睛,略略勾起了唇角。
纏好了頭,便有小丫頭捧上來一件鑲金帶銀,色澤明麗的花衫,女子將視線轉(zhuǎn)移到花衫上,心中一動,回憶,便絲絲縷縷的蔓延開來。
“很久很久以前,山的那邊有個安西國...”
“安西國里有一位公主,她呀,叫做百花烏珍...”
“百花公主嫻于軍旅,武藝出眾。又生得美貌非凡,是老安西王的掌上明珠。在她十五歲那年,突然有一天,安西國與相鄰的高昌國開戰(zhàn)了。這場戰(zhàn)爭一打就是三年。三年過后,百花公主過完十八歲的生辰,老安西王便要她掛帥領(lǐng)兵,與高昌國的元帥鄒化交戰(zhàn)...”
“娘,娘,那后來呢?百花公主打贏了嗎?”
聽故事的小女娃趴在母親的膝頭上,雙手托著下巴,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講故事的婦人輕輕笑了笑,伸手撫著小女娃頭上的羊角辮,溫言道:“云兒乖,戲要開場了呢,娘明天再給你接著講!
一晃眼,竟已是十三年過去了...
如今,再次穿上這副花衫的時候,落云腦中閃過的全是娘帶笑的眼,耳邊,溫柔的聲音始終在輕輕呼喚。
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娃扯住婦人的裙子,不住搖晃。
“娘,娘,我還要聽百花公主的故事...”
這故事,如今已爛熟于心,早不知被自己演繹了多少回...
落云閉上眼搖了搖頭,想把陳年的記憶甩掉。幾乎是同時,舞臺之上鼓點驟響。
落云倏然睜開雙目,抬起頭整了整裝束,邁著碎步翩然入場,腳步輕盈,卻將鼓點踩得恰到好處,玉指纖纖在半空中劃過,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目光。翻轉(zhuǎn)起舞間,花衫上的光芒明明滅滅,燦若夜空中的星辰。
一連串的動作行云流水,只憑著多年的習(xí)慣便做的絲毫不差。落云一上場便得了個碰頭彩,掌聲和叫好聲在臺下雷動。
一開口,聲音清越婉轉(zhuǎn),在花廳上空纏繞,蕩漾。
“花披露萬籟靜,劍光冷照月華明...”
一場演罷,場下叫好聲不絕。
“小百花!好樣的!”
“再來一個!”
“小百花!再來一個!”
此刻,最為安靜的是坐在最前排正中的兩個貴公子打扮的人。一個悠閑的搖著折扇,一個好整以暇的端著茶杯。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個向身后的小廝抬抬手,小廝立刻領(lǐng)命而去。
不過片刻,小廝轉(zhuǎn)回,身后跟著一個女子。
小廝走到兩位貴公子跟前退后站立,女子低眉垂首行至近前,向其中一個身穿青衫的貴公子屈膝行禮:“見過少莊主。”
穿青衫的貴公子點頭,手向旁邊一指:“落云,這位是穆家的四公子!
落云沒有抬頭,只是又行禮:“見過穆四公子!
“呵呵,沒想到程兄家養(yǎng)的戲班子,亦能出這樣玲瓏清秀的名角!蹦悄滤墓游⑽⒁恍,將視線移到落云身上,打量了片刻,點了點頭:“你就是人稱小百花的楚落云楚姑娘?”
“小女子不敢,公子稱呼落云就好!甭湓迫允堑兔即故,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嗯。人都說你的表演極像當年紅動一時的名角百花,我雖無緣得見那百花夫人的表演,卻也多次聽父輩們提起。聽說當年可是千金易得,一票難求,多少王公子弟想去一睹那百花夫人的芳容都被拒之門外。楚姑娘既被稱作小百花,想來,是得過那百花夫人真?zhèn)鞯牧?”穆四公子喝了一口茶,搖了搖折扇,淡淡的拋出了問題。
“回穆四公子,那是家母!
“哦?原來是百花小姐,呵呵怪不得...”
落云沒有說話,卻聽那穆四公子續(xù)道:“楚姑娘始終不肯抬頭,敢莫是怕穆某人的相貌不堪入眼么?”
“落云不敢!甭湓泼蛄嗣虼浇,終還是輕輕抬起了頭。
此刻卸了妝的落云比起臺上的光彩四射,少了一分英武俏麗,嬌柔嫵媚,添了幾分清幽嫻靜,恬淡空靈。淡煙眉,水杏眼,盈盈一點紅唇嵌在白玉般的肌膚上,一頭烏絲云鬟香霧,直落于腰際。穆四公子竟愣了愣,方淡淡笑了笑道:“想不到卸了妝之后卻是別有一番風(fēng)韻。楚姑娘天仙之貌,穆某唐突了!
落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仍舊不說話,穆四公子自打圓場,笑道:“楚姑娘剛剛演的那一出百花贈劍確是好戲,只不知這主角與令堂同名,是巧合,抑或另有緣故?”
見穆四公子提起自己剛剛演的戲,落云心里一顫,只得回道:“只因家母藝名百花,家父特地為家母編寫了這出百花公主,此劇家母生前常演!
從花廳里出來,落云臉上始終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腳下的步子不快不慢,但始終沒有停留的意思。甚至沒有看上一眼那個一直守在門口等她出來的人。
那人也不惱,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又生氣了?”
落云不想說話,但到底繃不住臉,最后輕聲道:“沒有,只是不開心...”
“少莊主惹你不開心?”
“我哪里敢和他慪氣。”
“哦...那是我今兒個演得不好,給你跌份了不成?”
“...師兄的天分誰不知道。”落云低低的嘆了一口氣:“怪只怪我只是個小戲子,只配給人呼來喚去,像東西一樣展示賣弄...”
“誰說你只是個小戲子?”那人挑了挑眉,停下來看著落云詢問的表情,伸手扣住了她的肩,溫溫的笑:“你是我的寶貝落云!
落云臉上竄起一抹潮紅,那人將她額前的頭發(fā)撩到耳后,輕聲道:“我知道,你在這里不開心。等有一天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里,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逃?”落云看著眼前的師兄,苦笑:“在悠然山莊里,這是最不切實際的字眼!
“不逃。”那人笑了笑,輕輕的聲音卻是字字堅定:“我會帶著你,堂而皇之的走出這里!
落云靜靜的看著面前的師兄,那承諾雖然略顯荒唐,可她卻是深信不疑。從小到大,師兄說的話又有哪一句是她不相信的呢?當年那個眼神清澈,卻總是帶著一種疏離的男孩,如今已長成了清逸俊朗的翩翩公子,獨獨沒有變過的,是他對自己的包容寵溺,和自己執(zhí)著的守候。
守候的是師兄的一個諾言,一個有朝一日,能帶自己走出這悠然山莊的諾言。
兩人順著花園里的石子路一路往回走,過了半晌,師兄忽然淡淡的開了口:“知不知道今天在花廳里惹你不開心的那個人是誰?”
落云搖頭。師兄輕笑:“名頭不小的。他是城南龍訣山上穆家的四公子穆少槿。沒想到,少莊主今天把他給請來了!
穆四公子,好像自己方才的確是這么稱呼的,落云不解的皺了皺眉:“少莊主宴請江湖上的世家公子很平常啊,為什么說沒有想到?”
“因為穆家一向與悠然山莊不和。”師兄無奈的笑了笑:“落云,你果然對外間的事毫無所知。竟不知道穆家與悠然山莊當年因為爭奪一件寶物而惹下的積怨!
落云垂下眼睛,自從進了山莊,她就再沒有踏出那山門半步,整日所見的不過是戲班中的那些兄弟姐妹,和坐在臺下聽戲的客人。哪里有機會知道外間的事情。不過穆家她倒也不是一無所知。畢竟可以和悠然山莊相提并論的那樣有名的大家族,那些戲客們閑談之間多少會提起。她所知的只是穆家有七位公子,個個都英俊不凡。只是那最小的穆七公子在許多年前不幸失蹤,自此下落不明。
“可是...”落云抬起頭,不解的望向師兄:“這些事,你怎么會知道?”
“外面早就傳開了!睅熜譅苛怂氖滞刈,仿佛不經(jīng)意的給出解釋。落云抿了抿唇,忽然好奇心起,轉(zhuǎn)頭問道:“師兄,那你知不知道,當年他們爭奪的是什么寶貝,竟就能夠積下宿怨?”
從落云的角度望去只能夠看到師兄清俊的側(cè)臉,所以,她沒有注意在剛剛問出那句話時,師兄的睫毛顫了顫,眼神明顯縮了一下。
“是...”師兄最終不忍拒絕她的問題,有些遲疑的開了口:“是一個女人...”
“呀,那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了?”
“絕世稱不上,傾國傾城或許有的!睅熜治⑽⑵祟^看她,唇角輕輕勾了一下:“那女子是當年莊主所愛之人,后來卻被穆老爺子娶到了手,做了三奶奶,莊主自然氣不過。不過兩家的積怨因此而起,卻也不全都為此,江湖上爭權(quán)奪勢的,自是看不過有人與自己旗鼓相當!
“后來呢?”
“后來...”師兄頓了頓,道:“后來那三奶奶為穆老爺子生下了穆七公子,過了幾年穆七公子離奇的失蹤了,穆三奶奶許是受不得打擊,不久便去世了!
“哦...”竟是這樣一個沒有想到,聽來卻不覺得驚奇的結(jié)局。紅顏薄命,自古以來不就是定式么?娘是一個,那穆三奶奶又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也是其中一個...
落云垂下眼,腦海中的回憶像一汪池水,一點一點暈開陳舊的波紋,朦朧逐漸退去之后,清晰浮現(xiàn)的是小女娃稚嫩的臉。甜甜的嗓音喚著:“師兄,師兄...”
靠在太湖石上的男孩垂著頭,劉海細細碎碎的散落,看不清表情。
小女娃在男孩身邊蹲下來,扯了扯他的袖子:“師兄,你又不高興啦?”
男孩不回答,也沒有動。
“師兄,你為什么一整天都不笑呢?做我爹爹的徒弟不好么?爹爹這幾年都不再收徒弟了,可是他說,你真的是個唱戲的好苗子。”小女娃自顧的說著,可是她發(fā)現(xiàn),面前的男孩自始至終也沒有抬起頭來。
小女娃撇了撇嘴,放下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也學(xué)男孩一樣悶悶的坐下,低聲嘟囔道:“師兄...你是不是不喜歡和我一起演戲,所以才不高興...”
輕輕的一句話,身旁的男孩卻抬起了頭,仍舊沒什么表情,卻看了小女娃一眼,淡淡啟唇拋出兩個字:“不是...”
“那就好!”小女娃的不快樂沒有像身旁的師兄一樣持續(xù)很久,得到這兩個字之后她便笑起來,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土,向師兄伸出了手。
男孩看著那只小手,猶豫了一下。
“來嘛!”女孩的笑容清澈如水,晃了晃伸出去的手。
男孩勉強勾了勾唇角,將自己的手覆在了女孩的掌心。
女孩拉著男孩的手,在鱗次櫛比的太湖石之間穿行,一路撒滿歡聲笑語。漸漸的,男孩的臉上,也浮現(xiàn)出了笑容。
最后在一棵桃樹前停下,女孩伸著手踮著腳跳了兩跳,沮喪的嘟起了嘴巴。
身后,有一只清瘦的手伸過頭頂,攀住桃枝,然后用力一折,將折下的桃花送到她面前。女孩看著粉嫩嬌艷的桃花,調(diào)皮的笑了:“嘻!這桃花是爹種的,可別叫他知道了!
男孩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女孩,縱容的笑了笑。
“咦?師兄,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你的家人?你的爹爹呢?”提起自己的爹,女孩突然對自己師兄的家人感到了好奇。
“他...去世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娘親呢?”
男孩睫毛顫了顫,最后輕吐出幾個字:“...也去世了...”
回到戲班成員所住的院子,落云一眼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一個木制的架子跟前忙活,同以前搭架子熟練的動作相比,落云覺得爹似乎真的老了。
“爹!
“師父!
楚班主聽到身后的兩聲輕喚,慢慢回過了頭。瞇起眼睛微微笑了笑:“回來了,今天演的不錯,楚清是越發(fā)進益了。呵...青出于藍那...”
落云看到身旁的師兄淡淡笑了笑,倒是不在意爹方才的夸獎,只是走過去接過了爹手中的木頭:“師父,我來!
落云無所事事的四下看了看,忽道:“爹,我的花衫呢?”
“在你屋子里!
“哦。”落云踱回自己的房間,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疊的整整齊齊的那套花衫。拿起來輕輕撫摸那上面細致的紋路,落云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花衫,是娘留給她唯一的一件東西,當年不知道和娘一起驚艷了多少戲臺下的人,如今捧在自己手里,到底是物是人非...
腦中響起孩童稚嫩的語音:“娘,我還要繼續(xù)聽故事,百花公主的故事!
婦人溫柔甜美的聲音透著對女兒的寵溺:“后來呀,安西國來了一個叫?〉那嗄辏菝睬蹇,武藝超群,百花公主喜歡上了?,就把自己隨身佩戴的青虹雙劍贈與了海俊一股,以為定情之物。這一出戲,就叫做百花贈劍...”
百花園中,一對璧人結(jié)下海山之盟,今生今世,絕不相負。
可是人世間,偏偏總有那么多的無奈。落云知道,百花公主的故事并不圓滿。
這出戲,已經(jīng)不知道演了多少遍。每一次都是自己演百花公主,師兄演海俊。
可焉知自己與師兄,又能否是那長長久久的一對?少女的心事欲說還休,心中有愁卻難以啟口。師兄明白,她不愿做一輩子的戲子,師兄承諾過總有一天,會帶著她光明正大的走出這悠然山莊。
從此再不是有錢人家的玩物,從此再不被人拿去展示炫耀。從此再不是一個卑微的戲子。從此,她要做他的妻,一生一世的妻。
師兄的承諾,她從來都毫不猶豫的相信,可是并不代表不會害怕。悠然山莊不是普通的人家,師兄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帶走她?
師兄亦只是一個卑微的戲子,縱然相貌再俊美,嗓音再清越,氣質(zhì)再高貴,也到底只是個戲子?v然他那通身的氣質(zhì)令人驚訝之余而不敢褻瀆,縱然他清冷的只會對自己溫柔的外表令人捉摸不定。
思及此,落云的唇角竟忍不住的略略上勾。
自打十歲入班做了爹爹的弟子,師兄謫仙般的相貌便讓戲班中的女子無不春心暗動,也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了悠然山莊家養(yǎng)的戲班子里,除了有一個小百花,還有一個貌過仙人,清冷高貴的小生楚清。
可是師兄平日里無論對著誰,都是一副清冷淡然的面孔,只有兩個人是例外。一個是楚班主,一個是楚落云。楚清對待前者是恭敬,對待后者是溫柔。
戲班子里的人都知道,楚清的寵溺只會對他小師妹盡顯無疑。小的時候,他可以由著調(diào)皮的小師妹竄到他的背上嚷嚷“師兄背我”,長大些了,他可以由著小師妹扯著他的袖子撒嬌使性,甚至無理取鬧,他也都只是淡淡一笑。
落云臉上不禁微微泛紅,輕抿著唇角的微笑低下了頭。
只是落云實實不曾想到,師兄說過要帶她堂而皇之的走出悠然山莊,那個日子竟然到來的這般快,方式,竟這樣讓她震驚。
那一天,從來是一派沉靜的悠然山莊突然大亂。
那一天,落云站在戲班門口,驚訝的看著山莊內(nèi)上上下下的人茫然無措的到處亂跑?吹接性S多許多身穿黑衣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舉著刀劍一陣砍殺。她看到少莊主站在高處猶算鎮(zhèn)定的主持著局面。她看到戲班里的兄弟姐妹已經(jīng)有許多人慘叫著倒在了一地的鮮血之中。
那一天,總愛溫和慈愛的喚她“丫頭”的大花面段二叔倒在了她的腳下。
那一天,總愛纏著她“姐姐,姐姐”叫不離口的小花旦春鴿倒在了她的腳下。
那一天,總端著大碗甜粥笑瞇瞇的叫她去喝的老旦江媽倒在了她的腳下。
落云渾身顫抖,大睜著雙眼,驚愕的看著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孔在痛苦的扭曲,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剎那間歸于塵土。
那一天,落云看到了幾個陌生的面孔,他們騎在高頭大馬上,在莊前列成一排,俱都搖著扇子,一派悠閑的看著站在高處的少莊主,嘴角,都分明噙著意味不明的笑。
那一天,她看到少莊主對那幾人怒目而斥,最后,卻竟然身中暗箭,落馬而亡。
悠然山莊群龍無首,頓時亂作一團。那幾人中為首的一人收了扇子舉手一揮,他身后的一眾黑衣人就這樣全體奔入了山莊。
本就已經(jīng)被鮮血斑駁的土地上,血光登時更加鮮艷。
而她分明看到,剛才站在隊伍前方揮手的那人,便是她那日在花廳所見的穆家四公子,穆少槿。
原來,這些都是穆家的人。
落云已經(jīng)怔愣的失去反應(yīng),只是呆呆的看著一眾黑衣人在自己身旁揮舞著刀劍,可卻沒有一人靠近自己和爹爹。都只是在和山莊里剩下的幾個頑強的莊丁搏斗。
在她覺得自己即將要被血光淹沒的時候,落云突然驚覺,師兄不見了。
再回想,早在今天上午,她便不曾看見師兄的人影。
落云渾身一顫,顧不上其他,立刻跌跌撞撞的分開廝殺中的人,漫無目的的尋找那一抹雪白的身影,尋找那張謫仙般的面容。
她慌亂的腳步剛剛邁出,卻被一名離她最近的黑衣人伸手攔了下來。那人低著頭,只能夠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楚姑娘請不要亂走,很危險。”
落云驚叫:“你是誰?”
那人不回答,只是將她攔在身后,阻止了她的行動。
落云仍不放棄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師兄,可惜努力半天,最終無果。
這場混戰(zhàn)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最終以悠然山莊的全軍覆沒收了場。然后,這恐怖的戰(zhàn)場忽然便歸為了死一般的沉寂。
遠處,煙塵滾滾,馬蹄聲聲。一人一騎漸行漸近。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七公子來了!”
落云渾身又是一顫。穆七公子,失蹤了十年的穆七公子,他竟然回來了?
穆少槿輕笑了一聲,翻身上馬,只留下一句:“之后的事,便全仗七弟打理了!比缓笸菐讉與他一樣貴公子裝扮的人,揚鞭離去。
一人一騎馳到近前,眾黑衣人齊齊跪地,聲音整齊響亮:“恭迎七公子!”
而那坐在馬上,正微皺著眉看向她的,是一張她終此一生也不會忘記的,早已被她牢牢刻在心里的熟悉面孔。落云張了口,大驚之下,卻怎么也無法再叫出那一聲“師兄!
楚清坐在馬背上,皺著眉看著那張清秀出塵的小臉,此刻卻因為受了極大的驚嚇而變得毫無血色,只是怔愣的死死盯著他。
楚清飛身下馬,行到落云身前,卻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落云猶處在巨大的震驚中,只是緊盯著楚清喃喃道:“你...你是穆家的七公子?那個...那個十年前失蹤的...七公子?”
楚清想抬起手來輕撫那慘白的小臉,卻最終遏制住了抬手的沖動,只是咬咬牙,輕輕點了點頭。
落云垂下眼,眼神慌亂的四處游移,顫聲道:“怎么會...怎么會?你明明是我?guī)熜郑忝髅鹘谐澹阍趺磿悄缕吖?怎么會??br> 楚清輕輕嘆了一口氣,握住了落云冰冷的的手,輕聲道:“我是你的師兄,但楚清是師傅給我的名字,我的真名,叫做穆少清!
穆少清...穆少清...落云想起來了,十年前,爹爹撿回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那時爹爹問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緊抿的唇里淡淡吐出一個字:“清...”
爹爹收了男孩做弟子,為他冠上楚姓,從此,男孩便有了楚清這個名字。
那淡淡的一個“清”字,原來,竟是穆少清之清。
穆少清,穆七公子,為什么是這樣...
穆少清握住落云的手,輕聲道:“落云,可記得師兄曾經(jīng)說過的話?”
落云唇角澀然,垂頭不語,可是她的心卻已經(jīng)給出了答復(fù)。記得,怎會不記得。師兄說過,有朝一日,定要帶著她堂而皇之的走出這悠然山莊。
可如今,這堂而皇之四字,竟是要用這種方法來實現(xiàn)...么...
楚清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輕道:“師兄曾經(jīng)承諾你,定要帶你堂而皇之的離開這里,師兄說到做到,從今往后,你是我穆少清唯一的妻。我穆少清今生今世定不會負你,亦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說完,不待落云反應(yīng),穆少清竟自將她打橫抱起,躍上馬背,揚鞭絕塵而去。
馬背上,靠在穆少清懷里的落云思緒萬千。
忽然明白,原來穆七公子當年根本不是什么失蹤,恐怕,就是那穆老爺子一早便策劃好,讓他來這悠然山莊里潛伏的。目的,不就是今天這一場廝殺混戰(zhàn)么?
戲班里的人,除了她與爹爹,全部做了穆家人的刀下屈死的亡魂。
這就是江湖。好毒,好狠,好讓人琢磨不定的江湖。
落云緊緊閉上了雙眼,輕微的顫抖從嘴角蔓延至全身。心仿佛被敲打著,撕扯著,焚燒著,一滴一滴流淌著鮮血,痛的人冷汗淋漓。
她知道她與師兄,再不可能回去曾經(jīng)了。
從未懷疑過師兄的承諾,欣喜的盼著承諾兌現(xiàn)的那一天,可當這一天以一種她從未設(shè)想過的方式真的到來,她卻已經(jīng)痛到了無生意。
夢,醒了。
緣,滅了。
心,碎了。
情卻仍舊藕斷絲連,欲罷不能,只因為不知不覺間,情根早已深種,他和她誰都沒有想到,竟就這般割不斷,拔不起,丟不掉。
注定是抵死的癡纏。
在穆家,落云向穆少清提出了一個要求。
要求穿上那件花衫,再最后和他一起演一出《百花公主》。
穆少清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
他說,落云,莫急,我們還有一生一世。以后你想什么時候演,師兄就陪你什么時候演,你想演多少場,師兄就陪你演多少場。
落云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以此掩蓋滿眼的苦澀。
坐在妝臺前,落云一點一點,細心的描畫著臉上的妝容,她對自己說,這將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上妝的樣子了。
細眉入鬢,鳳眼輕挑,雪膚粉黛,朱唇盈盈。
盡量美一點,再美一點。
最后一次,在戲中再與他做一場夫妻。
披上花衫,壓上珠冠,手執(zhí)沉甸甸的青虹雙劍。
鏡中的女子,眉目淡然。
落云在心中輕道:師兄,百花公主與海俊,注定是一對無緣白首的苦命鴛鴦。
鑼鼓聲驟然敲響。
落云猛地抬頭,視線與對面的人相撞,呼吸驀頓。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妝容,熟悉的笑。目光交錯的一剎那,他們知道,他們都互相找到了彼此。注定是一個回眸,便從此鑄就了一生的難以忘懷。
落云飄然入場,臺下的觀眾席上,卻空無一人。
這一場演出,他們只為彼此。
百花園內(nèi),百花公主慨然以青虹劍一股相贈。
落云音柔婉轉(zhuǎn),娓娓道出女兒家一片真情:
“鵲橋不向青天架。牛郎織女隔岸伶。廣寒深宮感寂寥,仙子動凡思飄搖。須知道,桂蕊只向少年拋,青云盡頭有天橋!
戲里,?∧钋榈陌倩ü。戲外,穆少清凝望著心愛之人。
他唱道:“今與公主結(jié)并蒂,決不學(xué)王魁把山盟海誓拋。倘若屈心一字假,天誅地滅神鬼不饒!
當年,他曾執(zhí)了她的手,那雙眸子澄澈的如映著繁星的池水,只看一眼,便讓人再也移不開目光,心甘情愿的沉溺在那里。他說:“天作證,地為盟,碧桃影里誓三生,攜手同心死生共,今世偕老不負卿!
今世偕老...不負卿...
在高昌國元帥鄒化的大帳里,百花公主驚愕的發(fā)現(xiàn),?≡瓉硎歉卟龂汕矟摲谧约簢械募氉鳎婷。
而這次?齺淼酱髱ぃ且驗楹?∫采钚,元帥是一心要讓兩國修好的。
可是接著傳來的卻是安西國老王被殺的消息。
百花公主的心隨之化成了陣陣輕灰,一碎再碎。
中計,兵敗,國破,家亡。
這一切,竟然錯在當時的一點兒女情長,竟錯在不該動了真情,錯在不該交付了真心,錯在...不該贈出了青虹...
在悠然山莊鮮血滿地的庭院里,楚落云驚愕的發(fā)現(xiàn),眷戀了十載的師兄原來是穆家的第七位公子,真名穆少清。
而這一次,師兄是來履行自己當初的諾言的。
曉風(fēng)卷,柳絲纏,桃花開漫天。
碧桃影里,三生之誓猶存,戲臺之上,心緒卻已凌亂。
這一切的一切,哪個是假,哪個又是真?
都不過是完完整整,徹徹底底的一場欺騙。
江六云欺騙了百花烏珍,而穆少清欺騙了楚落云。
鳳凰山上,百花公主殺出重圍,一人一騎帶著滿身的傷逃進了山林,
?榱司人幌c元帥鄒化為敵,亦落得傷痕累累。
剛強的百花流淚了,為她不幸的父王,為身下這匹跟隨她歷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馬,為侍女花佑的離去,為安西國的破滅,亦為了她夭折的愛情。
落云手執(zhí)青鋒,在臺上翻滾,旋轉(zhuǎn),騰躍,翩然的舞姿里滿含悲壯。淚水,卻真的流了下來,沖毀了她精心畫好的妝容。
穆少清踏著鼓點追入場中,看到淚痕時不禁一怔。
百花公主知道?λ允且黄媲,可她們中間,卻已經(jīng)橫亙了太多的無可奈何。既然揮劍斬不斷情絲,不如揮劍了結(jié)自己。
落云抬起淚眼,望向場中亦凝望著她的,那雙分明早已熟悉,此刻卻顯得陌生的眼眸。原來走到最后,他與師兄竟真的是另一對百花與?
日日期盼的那個小愿望,不過是有朝一日,師兄能帶著她走出那悠然山莊,從此再不入江湖,再不入那權(quán)勢之門,只做一對清閑的鴛鴦,悠游四海,閑云野鶴,執(zhí)手白頭,生同衾,死同槨。
可是師兄真的來接她了,愿望卻破滅了。
師兄一直在騙她,他是穆家七公子,他更是武林中的一個傳奇,如今,他手里正擁有著滔天的權(quán)勢,掃滅了悠然山莊,擊敗了六位兄長,轉(zhuǎn)瞬間,他便能擁有那至高無上的武林尊主之位。
為此,戲班中太多無辜的生命喪了生,而她,也再不想摻雜在那權(quán)勢之中。
那便逃吧,或許逃了,對師兄,對自己,都是解脫。
?Π倩ü鞅砻髁诵嫩E,便橫劍當胸,猛然倒地。
百花公主震驚之下再無生意,引劍就頸,慢慢闔上了雙目。
青虹雙劍了結(jié)了一段癡纏糾結(jié)的情案,一對鴛鴦從此相伴而眠。
落云看著師兄倒在戲臺之上,躺在那里等待著百花公主結(jié)束自己。心中凌亂,思緒千絲萬縷,竟都化作了濃濃的悲傷,徹骨的痛,和滿心的不舍。
這張謫仙般的面孔她眷戀了十年,這精致無瑕的妝容勾起了她太多回憶。十年,師兄陪她演過多少場百花公主,她不曾數(shù)過,也無法計數(shù)?伤,今天,真的是最后一場了。
最后讓自己放縱一次,最后再與他共演一場傷別。
傷別傷別,這一次,卻是真的了。
穆少清躺在戲臺上,等了許久卻不曾見落云倒在自己身邊,等他驚覺不好猛然睜眼時,卻已經(jīng)太晚了。
他只來得及看到鮮艷刺目的紅從落云細白的脖頸噴涌而出,只來得及看到她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承載了千般留戀,萬種癡情。只來得及飛撲上前,接住她墜落的身體。
青虹劍掉落在舞臺上,血漬染黑了墨綠色的地毯。
穆少清仿佛被雷劈中一眼,擁著懷里的落云,卻唇角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她竟讓這場戲,成了真。
落云抬手,卻夠不到穆少清的臉,只費勁的吐出了那兩個讓她天天醒里夢里,都想念卻又不敢念的兩個字:
“...師兄...”
穆少清抓住她的手,震驚之下喃喃吐出幾個字:“落云,你不想讓我做穆七公子,不愿讓我成為武林尊主,對么?”
落云半睜著眼睛,她疲倦已極,卻仍是點頭。
穆少清卻笑了,笑得極苦,他輕聲道:“好,落云不愿讓師兄做,師兄便不做。師兄只做你的師兄,不做其他!
落云想笑,卻已經(jīng)無法再笑出來,那雙半睜著的眼睛緩緩沉沉的閉合,便再也沒有睜開。
懷里的身體漸漸變涼。
穆少清終于流下了淚。
當年那個他叫做爹的人將他扔進悠然山莊,并用娘作要挾讓他留在山莊里刺探情報時,他沒有流淚。
后來聽到娘已經(jīng)死去的消息,他亦沒有流淚。
十年,暗暗培植自己手下的勢力,暗暗學(xué)得了一身絕世武功,暗暗將穆家與悠然山莊里的一切都打探了清楚。他發(fā)誓,悠然山莊,要滅,穆家那幾個道貌岸然的兄長,和他那個衣冠禽獸的爹,他也要將他們打敗,然后看著他們震驚的眼神,告訴他們,自己再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欺凌的穆小七。
從來冰冷的心,不成想?yún)s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師妹面前,融化成了一江春水。
她不想再做一個卑微的戲子,不想再任人玩賞,由人作弄。所以他立誓要成為武林尊主,讓她做他今生唯一的妻。讓她被天下人尊敬,被天下人寵愛。
可她卻用一死告訴他,她只想做他的唯一。
從不流淚的穆少清今天著了一個小丫頭的道,任淚水靜靜的滑過臉頰。
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為這懷中的女子用情至此,當時曾笑世間的癡情之人太傻,卻原來自己才是那用情最深之人。只怕是從此,生生相戀,世世相隨。
等穆家的下人們聽到異動趕過來看時,卻只見到地毯上一灘血跡,而他們的七公子和那位即將成為七夫人的楚姑娘,雙雙不知去向。
許多年后,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總愛給孩子們講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的從前,江湖上有一個傳奇般的人物,他叫穆少清。
他失蹤了十年,重出江湖的時候,竟一舉掀倒了悠然山莊和穆家兩股江湖上最強大的勢力,登上了武林的頂峰,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女子。
可他最后,竟為了那位女子而傷心欲絕,放棄了整個武林。
沒有人知道那擁有謫仙之貌的人最后去了哪里。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人世間。
白衣飄然,墨發(fā)流光,幽深的眸子如寂靜的淵,不可見底。
這神仙般的人物,一旦動了情,竟是這樣的不可自拔,這樣的無法回頭。
因為不知不覺間,他們都早已為彼此種下了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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