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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烏托邦遺事/白骸
文/七十榆耳
卡約小鎮(zhèn)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雨,連亙在山谷間的石板路尤其濕滑,因此走到半山腰處時,我便將靴子脫下抱在懷中,打算赤腳走完剩下的路。
半小時后我繞過下數第三處山坳,眼前便是此行的目的地,白蘭•杰索的家。
我打量著銹蝕的門,不待敲門聲響,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就從門內探出頭來。他傾斜著身體,一只黑把的長傘握在手中,看起來恰好要出去。
顯然是被我的突然到訪嚇了一跳,他雖然臉上不露聲色,但挺身邁步的動作確實是有所停滯。
“六道骸先生!
趁他驚訝的當兒,我率先向他鞠躬致意。我自來到小鎮(zhèn)的第二年起,開始接替因狹心病死去的杜伊利奧看守墓園的工作。墓地本不是吉利的地方,砌在山頂更是冷清,成天見不到什么活人。而近兩個禮拜以來,這位素未謀面的六道骸先生卻成了那兒的?汀K谙挛缣栕畲蟮臅r候準時到來,走到大門處便停住,一步不吭地不知道看著哪,呆到太陽下山時就離開,每天如此。
聽到問候,對方輕笑了一聲,我打開加布里埃爾那輛紅色郵車送來的申請表格,再次核對了姓名一欄。
“這里是白蘭•杰索先生的家!
盡管沒用上疑問詞,但掛著問號的目光還是往六道骸所在的方向飄過去。加布里埃爾是鎮(zhèn)上唯一的郵遞員,在他勤懇工作的三十年中,類似將寄件人姓名和地址搞錯的事件從未發(fā)生,而我并不認為這一次將成為那個例外。
“啊呀,真該讓你也看看這眼神……”六道骸說著將眼角扯出了笑紋,卻分明叫人覺察出怒意。他生就一雙異色的眼,灼紅和鈷藍,是這連笑聲都染成灰的老者渾身僅有的明艷色彩。
“讓我猜猜,我知道你在懷疑我——不過你把我假想成了誰,大盜還是變態(tài)殺人魔?”
我撇撇嘴,不能否認這人確實極具洞察心思的才能。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非但不具老者的平和安詳,說話還句句帶刺,和他搭上幾句就得仔細被扎傷,再加上他那仿佛杜撰的,充斥著舶來氣息的名字。有這樣一個疑點重重的人出現在別人家中,叫人不往壞處想都難。
“白蘭•杰索先生在嗎?”
盡量避免與他對視,我探頭向屋中張望,然而遲遲沒有聽到回答。
六道骸不知道什么時候朝我背過身去,因此他在說接下來這句話的時候,我始終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死了!
我意外極了,沒想到那個恐怖的推測成了真,腿一軟幾乎從樓梯上摔下去。
而對方在我驚恐的注視下背對我聳了聳肩。
“死因是潛水艇的魚雷推進劑泄漏,全艇六人,唯一的生還者正站在你面前!闭f到這里他轉過身來,“曾經參與大西洋之戰(zhàn)的約書亞號潛艇的艦員,幾分鐘前還被你當作殺人犯對待呢!
二戰(zhàn)中意軍的潛艇部隊,因為前期戰(zhàn)功顯赫與德軍的U艇并稱為“海下狼群”,這個令人驕傲的部隊所有意大利人都不會陌生。我在原地站著,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年輕人總那么自以為是,不用著急該怎么開口道歉,我可不會原諒你!
這句話如果被看作他難得好心為我找臺階下,我倒更愿意一骨碌踩空下去摔個灰頭土臉。
“你講話一直這么不留余地討人厭嗎?”
“大概吧,反正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誰知道是不是錯覺,六道骸在講這句話的時好像情緒很低,他退進屋子里。而這之后無論我問什么,他干脆閉口不答了。
在這片尷尬的沉默中我試圖發(fā)現點什么。此時房門洞開,六道骸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撇了一眼房間里那張裱起來的合影。我站在門檻上努力把腦袋往前湊,看到照片上的兩個年輕人半個身子浸在水中,穿著橡膠制的潛水衣,像披掛了一件柔軟而堅固的甲胄。然而年代久遠,照片又是黑白的,只能憑著身材和神態(tài)胡亂猜測照中人的身份。
而這時六道骸好像意識到什么,他將那張照片取下,又回到門口來。
“你收到的那份以白蘭•杰索的名義提出的墓地申請是我提交的,在這里用我的名字辦事總是會弄出不必要的麻煩——盡管他的名字老土又難聽,但畢竟這個墓埋的是他,就勉為其難用一用好了!
語畢他走到門外,給門上了鎖。
“那么現在,你帶我去墓地!
不等我回話他率先離開,我連忙快跑幾步跟上,天知道這個看起來至少七十好幾的老人憑什么能腳下生風走得飛快。
“我想知道你服役期間的故事——我是指有白蘭•杰索的那段,不說的話就別想在卡約埋掉你的親密好戰(zhàn)友了!
“那可是我人生最大的敗筆!绷篮☆^也不回地說,“就連我最后落成現在孤老終身的下場,也全部拜他所賜!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在軍校,原本只見過幾次面,后來因為經常被編在一組做生存演習所以莫名其妙熟悉了。不過你也知道,不會有哪個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那種見鬼的地方,所以我是孤兒,白蘭也是!
六道骸做了一個短暫的停頓,接著說,
“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我進入潛艇部隊。雖然后來出了那種事,不過在那之前潛艇部隊風光得很。那時部隊長官們常說的一句話是,戰(zhàn)場上只有兩種艦船,一種是潛艇,一種是標靶。話是夸張了點,但也有個七八分真,足見潛艇部隊有多威風了!
“被分派到約書亞號時,我只是個十足的新兵蛋子,但白蘭那家伙因為入伍早,已經混成了艦長,福利好權力大自不必說,對待新兵的態(tài)度也叫人惱火。剛剛參戰(zhàn)那會兒挨得教訓可不少,雖然因為在考察期,做的只是一些二線任務,不過在軍校成績再好,放到真槍實彈的戰(zhàn)場上就成了另一碼事。其他人的嘲笑我是真聽不見,換成白蘭就沒法不介意——你知道的,是那種原本和你平起平坐的人,突然凌駕在你之上的那種感受。拋開這個不說,他本人也足夠讓人在意!
我?guī)缀蹙鸵獜牧篮〉脑捴胁蹲降绞裁矗欢姽饣鹗牡囊荒铋g,又讓它逃了過去。
“白蘭仗著他老資歷,除去常規(guī)任務,清掃一類的雜務也特意‘關照’讓我做,那種女人干的活我做了半年,才被允許正式參與潛艇的前線作戰(zhàn)。這半年中新兵營的激烈競爭是你無法可想的,同一批被分派到約書亞號的軍校畢業(yè)生有幾十人,加上后來報名參軍的,幾乎突破三位數。所有人都明白,在戰(zhàn)爭中,手上有武器比什么都重要,而潛艇兵又是當時危險系數相對較小的熱門出路。派人暗殺或親自手刃競爭對手的事件頻頻發(fā)生,我當然也干過,用白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送我的一把刀,成功刺殺了近十人。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之前你關于我是變態(tài)殺人魔的假設,實際上是成立的。”
“啊,那你還得感謝白蘭。”
“感謝他讓我染上滿手血腥,還是感謝他施舍給我活下來的機會?你不知道,后來在我作為唯一生還者站在約書亞號的殘骸旁邊,和幾個冷冰冰的名字一起被頒發(fā)那枚杰出貢獻勛章時,心里倒是更情愿在還沒入伍那時就被亂彈打死!
六道骸說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竟然笑了起來,我冷不防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往下深究他的話。
“雖然不甘心,但我在艦上的第一個夜晚,不得不跟白蘭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绷篮〉偷偷剜托σ宦,“當時艦體下潛到了水下三百一十二英尺處,光譜中的可見光——什么藍啊紫啊早就不見了,只有黑暗,睜眼閉眼都是黑暗。不過黑暗還算不上什么,對于新兵而言最難耐的是缺氧和能將人逼瘋的幽閉反應?臻g狹小,我在床上必須筆直地躺著,頭一直暈根本沒法入睡。盡管這都是初次下艇的正,F象,不過兇險得差點讓我崩潰!
我依照他的描述參照了一下自己重感冒時的癥狀,稍微有一點感同身受。
“白蘭就是在這個時候把我拽起來去吸氧的,平時他還是比較好說話,但那時顯得特別強硬。人工制純氧的味道讓我作嘔,我原本還在極力抵抗,但他只用了一句話就把我擺平了!
“什么?”
誰料六道骸又停住不說話了,百般盤問之下才終于開口。
“‘骸君不愿意乖乖吸氧的話,我就親自來做人工呼吸!辈恢朗遣皇清e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避,“那是他的原話。你看,我說過了,那個家伙是我見過最厚顏無恥的人。”
我在后來回想六道骸說過的話時,才遲遲發(fā)現這是一句多心虛的咒罵。而墓園已經近在眼前,六道骸加快了腳步。
“后來白蘭聲稱要為他艇上最不聽話的新兵負責,不由分說地和我擠在一張單人鋪上。艙內空間本就狹小,這么一來簡直要命。艇上生活的半日,因為戰(zhàn)況緊急,所進行的對話都盡量精簡迅速。不過那天晚上,白蘭一直問個不停,要不是因為手腳發(fā)軟,我早就一拳砸在他喋喋不休的嘴巴上了……你知道,潛艇內的貯存的淡水資源多有限,他要是渴死了怎么辦,醫(yī)生找來了也救不活他!
“你的關注點太可疑了!蔽矣靡环N意味深長的目光將他從頭打量到腳,“看吧,多不坦誠,明明你們兩個都在互相操著心!
“這種程度的關心不能說明什么,沒有團隊意識就沒法打仗,這是軍人必修的素養(yǎng)!
六道骸閃避得極好,不知道是不是同樣得力于軍人的反應力,
“那還不是最糟糕的,接下去在我折騰來折騰去終于快睡著的時候,白蘭突然吻了我的眼睛。當時我一個寒噤就醒過來,他卻把眼睛合上了,神情泰然自若,倒叫我差點以為是錯覺!
他突然就不說話了,我暗暗記著,又是一個不尋常的停頓。
“驚醒以后再也睡不著,如果那時候白蘭睡在床的外側,我早就一腳把他踹下去了。第二天我因為精神不振在完成海水采樣時不住地犯困,白蘭還在全艇對我進行了一頓嚴厲的通報批評——你知道,那時我有多希望他被他自己的口水噎死,就算只是假死那么一下也能讓我心滿意足!
說這話的時候他踩進了一個小水坑,晃了幾下差點摔倒,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zhàn),心想這報應來得也太快了。
從水坑往前走沒多久,墓園就到了。六道骸徑直來到一片空出來的土地前,他蹲下來細細查看那些被雨澆得濡濕的泥土,看樣子準備將白蘭葬在這塊他打量琢磨了兩個禮拜的地方。
我將列著故者名單的紙抽出來,在空白處作上標記。
“骨灰盒交給我吧!
“不可能有那種東西的!备糁欢慰招氖铱匆娏篮∞D過身來,他抓著傘臂的手指處于一種扭曲的狀態(tài),“差點都忘記告訴你,發(fā)現魚雷推進劑泄漏時,為什么只有我一人來得及逃出。那是因為在我首先從救生器里得到救生閘套順利離艇后不久,艇體就被敵方一條魚雷擊中右舷,之后又是好幾發(fā)轟炸。整艘艇體就是這樣在我眼前炸開的,連同包括白蘭在內的五條人命……太快了,連搶灘救險的機會都爭取不到,哪里有空去收集尸首?”
瓢潑大雨中他的眼睛瞇起來,我恍惚看見有什么東西在他眼中轉啊轉,又遠得像錯覺。而那光芒只須一跳,一個浪頭就從他眼底折下去。
“當時我想,以后如果有人問起約書亞號遇難的時候我在做什么。我能說的只能是,他們被魚雷炸飛,而我在旁邊看著。”
此時墓園里一片寂靜,只有六道骸積滿了水的皮鞋不時吱呀幾聲,隔著他寬大的皮衣,我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因為顫抖。
而當他恢復到常態(tài)時,鋪天蓋地的烏云早燃成死灰色,同他青白的臉色滑稽地形成了對比,再加上那年輪磨出的駭人溝壑,恐怕比遺照上的白蘭•杰索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這樣一想,就看見六道骸就把之前那張照片掏了出來,他沖我揚了揚手,意思是等白碑立起來后別忘了把它掛上。
“這是你見過最寒磣的遺照吧,可是我也只有這一張,你看,誰會情愿跟那種家伙合影呢。”
他笑著攤開手,看起來是真的不介意。
之前在上山的時候我一直想,六道骸看著照片上的白蘭時,喜悅還是悲傷呢。而事實上,此刻他看著他的目光,僅僅像是在看著一個報廢的,再不能用的面包機。盡管它和他一樣,都是他必要的,但沒有他們的生活還得繼續(xù)。
我想,六道骸就是這么個幾乎停不下來的人,而那個唯一能讓他停下的人離開后,‘幾乎’這個詞也變得沒有必要了。
三天后,白蘭•杰索沒有骨灰的墳墓正式砌起來,六道骸這次來的時候捧了一大束花,灰敗的法螺紅,有著肥大的花瓣,我盯著它看了好久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估計是什么新品種。
六道骸把花立在一邊,在石碑前蹲下,近距離端詳起那上邊刻的字來。
「一個小修士犯了戒律,理應受到重罰;他卻使用巧計,證明院長也犯了這個過失,因之逃過了責罰①。」
他看了一會,好像滿意極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
“你能相信嗎,那時候白蘭正是用這句話向我告白的。多么拐彎抹角,就像他本人一樣!
我沉默地看著六道骸緩緩將花捧起來,花瓣就將原本他金彩般的臉色也遮暗了。
“白蘭是天生的好戰(zhàn)派,可是我受夠了那種追逃。我以前和他說,什么地方能讓我至少睡覺時不用擔心性命,我就背棄一切偷渡到那里去。白蘭當時正在看海圖,他在一塊鉛筆圈出的海域上標上Utopia,說是他慷慨贈予我的烏托邦。而現在,當這個烏托邦成真的時候,他去了哪里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歪了歪腦袋,面對碑石站著,好像確實在進行嚴肅的思考。
我在他身后站著,猶豫著要不要建議他為白蘭作一段禱告。而當他聽從意見意外老實地完成了一段禱告后,我感到不可思議極了。
“我想讓他上天堂,即使我罪大惡極只能下地獄,我想讓他去天堂!
六道骸對此是這樣解釋的,說完還用充當手杖的雨傘篤定地敲了兩下地。他又繞著墓園走了半圈,最后離開的時候,站在門口上再一次轉過頭來——他身后是白碑如林,松林和墳叢上小心翼翼的鴿群,滿園應季的花在早上全部開放。我見他皺著眉頭看著,估計是覺得同哪首詩歌中的描述一模一樣,卻記不起名字來了。
我看著六道骸的背影,愣愣地琢磨。此后,在卡約小鎮(zhèn),明天的六道骸還會遇到許多人,只是再沒有叫白蘭•杰索的那一個了。
完。
①出自《十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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