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雪似乎沒有去年下得那么大。
　　今天，姐姐出嫁了。
　　姐姐嫁的，是孟府的二公子。
　　想起姐姐出嫁時的情景。
　　她哭著，鬧著，一心想要尋死。
　　父親什么也沒說。
　　只是打了她一巴掌。
　　從今以后，你是孟家的人，是死是活都不關我的事。
　　她被孟家接走了。
　　留下的，只有散落一地的淚。

　　姐姐凝月，是個美麗的女子。且是嫡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可是，二八年紀便患上肺癆。
　　父親松了一口氣，終于，她還是被嫁出去了。
　　……
　　多少年來，我聽到的，除了每日那憂傷的琴聲，就是她止不住的咳嗽。
　　我一點兒也不愛姐姐。
　　但我并不討厭她。
　　只是，我從不與她親近。
　　因為，她是嫡出，我是庶出。
　　她的母親出自名門，是真正的正室夫人。我的母親只是父親府中的侍婢。
　　而且，我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母親生下我后，心念無名無份，便自盡了。
　　現(xiàn)在，凝月走了，被父親生生地丟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我本該欣喜。
　　她走了，不會再有人與我比出身了。
　　她走了，不會再有人搶奪屬于我的一切了。
　　本該……
　　卻不是這樣。
　　我從凝月身上看到的，只有未來的我。

　　（二）
　　五年。
　　足以物是人非。
　　我再也沒有見過凝月，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有時，會不經(jīng)意間聽到，婢女說，凝月嫁到孟家以后，癆病更嚴重了，經(jīng)常咳出很多的血。
　　父親如果聽到這些，就會將說話的婢女逐出府。
　　許多時候，我能做的，也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被子裹住自己瑟瑟發(fā)抖。
　　那是多么殘酷的事。
　　凝月，她這一生就這樣被耗盡了。

　　院中池塘的荷花開得爛漫，正是最美的時候。
　　最美過后，便會消散。
　　初秋的風夾帶著一絲清涼吹入。
　　明日，便是重陽。

　　我身著男裝，隨著父親前往滕王閣。
　　那是我向父親求來的。
　　一次出行。
　　這也許，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

　　今日，不僅是重陽，亦是滕王閣重修竣工之日。

　　夕陽下的江面，染上的一層秋紅的色彩。美如紅妝。
　　江上的小舟，岸旁飄動的蘆葦，陣陣微風拂來，掠過我的臉頰。飛揚的云朵，翱翔的鷺鷗……
　　朱紅的漆柱，暗綠的瓦頂，畫棟雕梁，飛檐翹脊……
　　滕王閣。
　　高宗上元二年。
　　重陽晚宴。
　　晚宴在閣中進行著，我獨自登上頂閣，眺望著遠景。
　　江上的小舟亮起了燈火，就像倒影在江面的點點星辰。閣旁的兩個小亭——壓江、挹翠，都被亭檐上掛著的一個個燈籠照成朦朧的微紅。
　　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江水，溫柔得好似低聲私語……
　　我閉上雙眼，靜靜地養(yǎng)神。
　　過了許久，樓道處傳來很多腳步聲。
　　我立即睜開眼，整了整衣衫，將折扇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中，將另一只手負在身后。
　　閻公，您先請。
　　閻公，閣上美景十分宜人……
　　閻公不必為一個小生動怒……
　　……
　　父親被許多人簇擁著上來了。
　　父親。我向著父親微鞠身子。
　　嗯。父親的眼里似乎有一些波瀾，我意識到，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轉(zhuǎn)身向著那幾位錦衣玉冠的人，寧思見過幾位大人。
　　閻公，這是令郎嗎？
　　閻公不是只有兩位千金嗎？
　　……真是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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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略微抬起手擺了擺，那些人便不再說話，只是向著父親微低著頭，像是在等待父親告訴他們應該怎么做。
　　各位大人有所不知，這是老夫的次子，父親開了口。
　　由于是庶出，因此不曾有過交游之歷，各位也就不會知曉了。
　　平淡的語氣。
　　我的手指卻已在身后捏得生疼。
　　原來如此，岳父大人還有一位公子。
　　我回過神來，這才看到，在那些上了年紀的大人之中，還有一位年輕人。
　　他身著褐色的衣衫，面貌冷峻。
　　“各位，賞景吧�！备赣H道。
　　眾人應和著。
　　一行人走至閣邊，開始賞景論詩。
　　我覺得身體有些僵硬，剛欲轉(zhuǎn)身下樓，卻感到一雙眼睛注視著我——我轉(zhuǎn)眼過去，只見那個年輕公子正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我。
　　岳父大人……
　　他一定是孟府的二公子——父親的女婿。
　　看他一副居高孤傲的樣子，凝月一定過得不幸福。
　　姐姐是悲哀的。
　　沒有日久之情，沒有山盟海誓，也沒有三生之約，或許，連一見鐘情的浪漫都不可能有。
　　愛，此刻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上場。
　　就在這時，一個小吏上來了。向我們行過禮后，便對父親說道，閻公，王公子已開始行文。
　　父親轉(zhuǎn)過身來，嗯，說吧。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這時，父親的嘴邊滑過一絲不屑，老生常談，實乃平淡無奇。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小吏繼續(xù)道。
　　……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殿清霜，王將軍之府庫……
　　聽到后面的文述，父親開始沉默不語。
　　隨著小吏傳述的文章，我看到，孟靖寺的臉色越來越低沉。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好！
　　當小吏報到這句時，父親忽然拍手稱好，天才之筆，天才之筆！
　　其他的人也拍手道，好文章，好文章。
　　各位大人，父親對所有人說道，王公子已將詩序做出，何不返宴共同賦詩？
　　當然當然。
　　閻公請。
　　……
　　父親看也沒看我一眼，便急匆匆地下樓了。父親似乎對那個王公子十分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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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王閣的竣工宴持續(xù)了三天。
　　今夜，是最后一晚。
　　閣中的喧鬧之聲，杯箸碰觸之聲，吟詩勸酒之聲……都突然在瞬間變得茫遠不清起來。此時，我的腦海之中閃過無數(shù)的畫面，每一個畫面都像是在預示著我今后的人生，那么殘酷，那么真切。
　　我悄悄下了閣。
　　已是月到中天之時。
　　閣旁通往小亭的長廊這時在眼中顯得靜謐無比。暖紅的燈籠在秋風的吹拂之下?lián)u搖晃晃，給人一種心靜之感。
　　我向一個小亭走去。
　　朱紅的漆柱，寧靜的石板。
　　亭中有人。
　　正欲轉(zhuǎn)身離去，一個脆朗的聲音響起。
　　這位兄臺請留步。月白的儒衫，棱角分明的面龐。在下一人飲酒，見兄臺在此閑游，希望兄臺賞個臉，與在下對酌一番。
　　月下對酌。
　　面前的這個男子，讓我難忘。
　　在下敝姓王，一名勃，有字子安。他的聲音很輕柔，卻不卑不亢，清晰可聞。
　　我告訴他，我叫寧思。
　　他笑我的名字女氣，說，寧思寧思，寧愿相思，典型的女子心境。
　　我笑笑，沒有說什么。
　　我拿開石桌上的鎮(zhèn)尺，看了看紙上的句子。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
　　——遙相望，仿佛永遠都無法相對，只能憑倚著樓閣，無奈地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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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兄要走了嗎？他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站起身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我說，有緣定能再相見。

　　或許第一次的相遇，對我來說，是那么的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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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以后。
　　我回到家中，再不似從前那樣安分。
　　我總會偷偷換上男裝，在夜晚溜出家門。
　　為的，只是見他一面。
　　子安。
　　后來從子安那里才知，那晚在滕王閣做出詩序的那個王公子，就是他。
　　難怪……
　　原來父親此次宴客，是為了向大家夸耀女婿孟學士的才學。讓孟公子事先準備好一篇序文，在席間當作即興所作書寫給大家看。宴會上，父親假意請諸人為這次盛會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辭不寫，而子安卻毫不推辭，竟當眾揮筆而書。難怪孟家公子當時的臉色都被氣變了。
　　我忍不住笑了。

　　最喜歡聽他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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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落，落花紛漠漠。
　　綠葉青跗映丹萼，與君裴回上金閣。
　　影拂妝階玳瑁筵，香飄舞館茱萸幕。
　　落花飛，燎亂入中帷。
　　落花春正滿，春人歸不歸。
　　落花度，氛氳繞高樹。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顧。
　　綺閣青臺靜且閑，羅袂紅巾復往還。
　　盛年不再得，高枝難重攀。
　　試復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間。
　　與君落花院，臺上起雙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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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總是在亭中一同賦詩。
　　我們總是喝很多的酒。
　　然后再勾肩搭背地跑到江邊去，對著寬闊的江面一陣亂喊。
　　駕船經(jīng)過的船夫都覺得，這兩個人一定瘋了。
　　我們總是醉在江邊的亭中，醒過來的時候，他靠在我的肩上睡得正香。
　　我們總是撿起石子，去扔江上的野鴨，驚得它們用翅膀拍起千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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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過去，已是深秋。
　　還只是晌午的時間，我就跑了出來。
　　他在江邊等我。
　　他說，寧兄，今天在江上泛舟如何？
　　當然好。
　　我們坐上船。
　　一人一只槳。
　　可劃船的時候，船總是不肯前進，老在原處打轉(zhuǎn)。
　　子安笑我，你劃船的勁太小了，只是我在這邊劃，船怎么走得了呢？
　　可我就那么小的力氣，有什么辦法？
　　他都快笑暈了，我說你以后還怎么娶妻生子��？
　　我臉上一紅，要你管。
　　沒過多久，江上起了風。
　　船搖擺不定。
　　他讓我拉緊他的手。卻沒想到，他一不留神竟就勢將我?guī)У搅私铩?br>　　他趕緊跳下水，拉我上船。
　　不多時，風便停息。
　　剩下的只有長發(fā)披肩的我。和差點被我嚇暈的子安。
　　寧思？你是……
　　嗯，我是女子。我知道，已經(jīng)瞞不過他了。

　　子安走了。
　　他本就是前往交趾看望自己的父親。
　　冬天還未真正開始，他便動身了。
　　臨行時，我告訴他，我叫凝詩。
　　凝詩，好名字。他撫著我的發(fā)絲。我可不希望你，寧愿思念。
　　他取下腰間的玉佩，遞予我。
　　我會回來的。
　　他留給我輕輕一吻。
　　孤帆遠影。
　　看著他，越來越遠。
　　我捏緊了手中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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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賤人。
　　父親打了我，將我關了起來。
　　他說，你瞞著我，跑出去和男人勾搭，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我抱緊了自己，倚著門滑坐到地上。
　　子安，我一定在這里，等著你回來娶我。

　　（六）
　　開始下雪了。
　　孟府傳來的消息，凝月死了。
　　這天，父親親手打開了我門上的鎖。
　　凝詩，你可以出來了。

　　我被穿上紅色的嫁衣，化了紅妝，戴上面簾。
　　孟家公子要續(xù)弦。
　　我被喜娘扶著，出了府。
　　和當年一樣的情形。
　　就像當年凝月嫁出去的時候一樣。
　　我掙開喜娘的手，取掉面簾扔在地上。
　　你們不要逼我。
　　我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指著他們。
　　凝詩。孟靖寺說。
　　你還在想著那個王勃嗎？他已經(jīng)死了。
　　我的手開始顫抖。你說什么？
　　王勃遠行到交趾去看望父親，途中溺水而亡。你，不會不知道吧？
　　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喜娘，還不扶她上轎？
　　走開！我掙開喜娘，向江邊跑去。

　　子安，你真的不在了嗎？
　　我登上滕王閣的最高層，望盡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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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
　　遙相望，川無梁，北風受節(jié)南雁翔，崇蘭委質(zhì)時菊芳。
　　鳴環(huán)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
　　纖羅對鳳皇，丹綺雙鴛鴦，調(diào)砧亂杵思自傷。
　　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xiāng)。
　　鶴關音信斷，龍門道路長。
　　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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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子安，我還以為，你真的會回來娶我呢。
　　我望著江面，過盡千帆皆不是。
　　為什么……
　　為什么騙我說你要回來娶我？
　　為什么……

　　那塊玉佩落到地上，發(fā)出很刺耳的聲音。
　　我撿起它，細細地撫著。
　　啪嗒一聲，我的淚落在上面。
　　它的后面刻著。
　　落花飛，如不歸，離人淚。

　　面對江水慟哭，已無用。
　　斜陽已成余輝，人去閣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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