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銀時說，日記什么的真是麻煩透了，可是醫(yī)生說對于老年癡呆的患者來說這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療辦法。真是個難聽的名字啊，老年癡呆，光是說出這個病的名字就已經是件痛苦的事情了，可是那醫(yī)生卻看來是沒這么覺得。他一邊翻看著病例，一邊嘴里搗鼓著那些瘆人的專業(yè)名詞，銀時耳朵有些背了，不大聽得清他究竟說了些什么，只是總聽見這個病的名字在周遭的空氣里來來回回的穿梭，磨得他耳朵發(fā)熱。不由得想按按耳朵來確認它尚完好，可是醫(yī)生在盯著自己，握著筆像是隨時要捕捉對桌病患的新癥狀，他不敢動了，可醫(yī)生還是低頭在病歷上添了幾筆，然后遞給他一個黑皮厚本子說要寫下他能想起來的所有事，下次復診的時候帶上。
　　接過本子時銀時有點沮喪，因為他所能夠想起的事實在不多，而這個本子的厚度實在是讓他有很大壓力，那醫(yī)生看出了他的猶豫，拍了拍肩鼓勵的說想到什么寫什么就好了，能想起來多少寫多少都可以，他推推無框眼鏡鏡片泛出一片白光，銀時看不清他究竟是個什么表情。

　　好吧，既然這樣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不過就是像小學生例行公事一樣的周記類似物么，怎么著總是應該可以搞定的吧，他想。
　　可是當拿起筆的時候他還是有痛苦的撓頭，脆弱的發(fā)根經不住這樣的力度，有白發(fā)紛紛的落了些在桌上，他抬頭端詳著鏡中滿頭白發(fā)的自己忽然就記起了浦島太郎，自己在龍宮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么，他努力的想要把腰桿挺直一些，然后失望的發(fā)現(xiàn)力不從心。啊，他自嘲的笑起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總想著自己的生命會在變成背著手走路的羅圈腿老漢之前因為血糖的關系早早的畫上句號，而不是變成健忘的老不死，雖然生活尚可自理神樂新八卻還是需要時時來幫他打理起居飲食，讓他的心里有小小的過意不去。
　　巧克力草莓芭菲什么的都是早已經不吃了的，可是紅豆飯還是戒不掉，從嘴里的牙落得過半的時起便改成了紅豆稀飯，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那該是，舊時光的味道。

　　總會在某個瞬間心生懷念，總會有那么些往事讓人念念不忘，雖然總是說怎么會被回憶輕易打敗呢，卻還是讓時間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了他面前，趾高氣揚。
　　他慢慢的笑起來，那又怎樣，不過是些無力回頭不忍回首的記憶殘像，尚不比個空易拉罐更有回收價值，一陣風刮過，就什么都沒有了。

　　銀時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是睡得很早，常常是別人剛剛點上燈他就已經鉆了被窩，結果就是在半夜的時候自然醒來，等待再次入睡的那一小段時間他始終覺得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過渡篇，略略屏息，聆聽這個房子平緩的呼吸，而一想到每個人都在睡覺，他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松下私塾是個值得成長的美好地方，他總想起來伴他成長的那條河，有數(shù)目稀少的魚和極其罕見鴨子，從東邊的村頭一路歡悅而來，順便成就了私塾后院的那個小小的池塘，池底是起起伏伏的鵝卵石，縫隙間有細長的水草，搖曳生姿。然銀時總覺得它清澈的不像話，傳說中的渾水摸魚的樂趣算是領略不到了，他暗自在心里殘念了很長時間。

　　“喂，你看”桂小太郎的手臂抬起來，不由自主的微微掂了腳尖，聲音里洋溢著純凈的歡喜，皙長的手指像枚令箭，而坂田銀時的石子便順著指引的方向直飛出去，劃過一個弧度優(yōu)雅的拋物線，正中靶心那只悠閑的鴨子。

　　“喂假發(fā)你知道我已經向你道過多少次歉了嗎，我真的知道錯了啊….”銀時無奈的將蓬松的頭發(fā)抓的像個潦草的鳥窩，卻還是拿抱住膝蓋頭埋在懷里不理會他的桂小太郎沒得辦法，“假發(fā)你沒有再哭了吧，那只鴨子只是翅膀受傷而已松陽老師也說他會沒事了的說….喂假發(fā)….”連這也不反駁了么，這個呆子到底有多固執(zhí)啊，“我去捉蝴蝶來賠給你總可以了吧…”桂的身體稍微有些動搖，銀時像是看見了曙光，屏氣凝神半晌卻沒等著下文，于是沉不住氣的去推桂的肩，結果流著口水的桂小太郎就這樣暴露了…
　　竟然是睡著了…坂田銀時隱約有種肺炸了的感覺，這個混蛋，他一掌拍在那頭熟睡的假發(fā)上。桂小太郎迷迷糊糊的抬起頭，看見對面臉上一副悲憤交加的表情，忽然就覺得銀時成了某狗血劇的男二號，甚是苦大仇深，禁不住笑出聲來。

　　之后怎么樣了呢
　　之后啊，戰(zhàn)爭就來了

　　直到現(xiàn)在銀時想起桂當時的樣子還是會心疼，他總還是記得那些從前的日子里他的模樣，像個干凈羞澀的小姑娘，手和臉從來都是干凈的，還有馬尾一絲不茍，可是啊，攘夷那會銀時都不敢看他，他不忍看到他來不及料理的長發(fā)和竭力保持潔凈的手指，更不忍看見原本清明安詳?shù)难凵褡兊萌绱肆鑱y惶恐。
　　吶，那個看見折斷了翅膀的鴨子都會流淚的假發(fā)，不該在手起刀落的時候露出那樣漠然而凜冽的表情；那個挑食的會和我搶菜吃的假發(fā)，不該因為那么簡陋的食宿標準也無法達到而整日眉頭深鎖；那個睡起覺來放炮也吵不醒的假發(fā)，不該半夜有人翻身都會警醒的睜大眼睛；那個一根筋的假發(fā)，不該為生計憂愁到連最基本的反駁都會不知不覺的忘記。

　　他是應該快樂的，過安定幸福的生活，不該像這樣，疲憊憂慮，奔波勞苦。
　　而自己，卻只能以舊日同窗的身份，心疼到無以復加。

　　要記得好好吃飯啊，假發(fā)。銀時總想這樣說著拍拍他的頭，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然后晃晃悠悠的走開。卻一直沒找到機會，很多年之后的一次生日會上銀時便許了它作為愿望。
　　來不及實現(xiàn)的夢想什么的才是最無聊的東西吧，只能在無所事事的時間里一遍遍鋪陳滿地，徒增一個唏噓的理由而已，可是那些已經刻在骨子里的人和事，是注定說不出也忘不掉的，每每念及他都有想嘆氣的沖動。

　　守夜時不小心睡著的桂把頭偏在自己肩膀上的樣子；一邊就著篝火烤年糕一邊說著“蔓子啊，如果這個年糕烤的好的話就娶你呦”的高杉的樣子；看著情報目光審度像是看著自己的一手牌的白癡辰馬的樣子…

　　這些畫面常常在他的腦子里反復顯現(xiàn)，事后想起，那樣的時節(jié)，那樣的場景，在整個攘夷戰(zhàn)爭的悲壯慘烈的基調下，是顯得太過溫情，太過柔和了�？梢舱且驗橛兄@些鮮活的生動的人事物，他才不至于在生命的歷程完結回首之際一無所獲，他的人生也正是因著這些而顯得格外豐富多彩。

　　還有很多很多的不完滿，像破了角的窗戶，失望遺憾挾著風一路呼嘯而過，就著玻璃上的殘缺，一股腦的灌進來。

　　忽的就惆悵了

　　如果，自己當初不走…….
　　那請記得給我寄明信片可以嗎，假發(fā)微微顫抖的表情。
　　如果，在戰(zhàn)爭結束后回去找他……
　　署名假發(fā)的厚厚一沓的信，像八股文一樣既定的格式，洋洋灑灑。
　　銀時慢慢抬手覆住眼睛，就算之前一切都抹殺，至少，至少那一次，應該勇敢。

　　陣雨前低低的壓在屋檐上的云，陰沉的天色潮氣彌漫，沿街亮起的燈火朦朧像是洇在水墨畫里的山間數(shù)點……

　　直接說鬼火不是更方便
　　銀時你不要隨便打斷別人讀書…真是…

　　假發(fā)微微嘆氣的樣子，現(xiàn)在還是可以清楚得想起來。

　　不要聽什么子午書簡了假發(fā)大半夜的聽起來很瘆人的，銀時伸手將廣播換了個臺。

　　銀時你不覺得點歌臺這種東西很惡俗么

　　電波中的女聲是一種優(yōu)雅的懶散，就像是傍晚散步，透著自在和隨意，時間放慢腳步，原地旋轉，該是小步舞的節(jié)拍。

　　吶，銀時起立欠身，半張的手懸在一個合適的高度。
　　十足十的紳士做派。
　　果然是喝多了吧，這家伙

　　桂不善舞步，一直都低著頭，邁得很是謹慎。夜半的月光篩進屋里，披在他身上明晃晃的亮，目光落在上面也滑開了去，可在旁處也擱不住，游移幾個來回又落在桂的頭發(fā)上。
　　時光靜雅，樂聲悠長。月光柔柔的罩在他們身上，牽住的手像是可以到永遠。
　　一曲終了，桂停了腳步，抬起頭對上銀時的眼，他勾起了嘴角在微微的笑，大概是酒的關系，臉上有淡淡的紅，他笑意濃厚，桂不禁也跟著微笑起來。

　　銀時低下頭去的時候并沒有多想什么，只是覺得假發(fā)真好看，他滿腦子都是桂的明亮的眼睛在沖他笑，一天一地的花開。
　　桂的唇是溫軟的，有殘存的酒意。銀時隱約感到桂的睫毛抵在他的眼瞼上，茸茸的，用眼睛去尋他，是瞬間睜大的眼眸，茶色的瞳孔亦真亦幻，像只受驚的小鹿。銀時抬手遮了桂的眼睛，把他攫在自己懷里，那樣一個長久的吻，像是可以再不放開。
　　那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接吻之后落荒而逃的自己未免差勁的過了頭，想來是桂該十分失望吧，自己想起都會懊惱到想找時光機。
　　也許是跟高杉走了吧，那樣也沒什么不好。他這樣猜測著，懷著些許的醋意，卻覺得自己缺乏立場。
　　嘛，其實也好，他只能這樣自我安慰地想，擠出個落寞的笑。

　　失憶就像是個逐漸失明的過程，先是失去周圍的視野，慢慢的就連中心也看不見了。最后就只剩下熹微的亮像飄搖的燭火，稀薄的閃爍著渺渺的光。
　　幸好等待死亡的過程只是略顯漫長，驟然而至的死神，辦事效率值得贊揚。

　　在去廚房取糖罐的途中因為摔倒而去世，這算是個什么完結法，銀時躺在冰涼的瓷磚上隱隱約約的想笑。
　　他模模糊糊的感到自己的頭被放在了誰的腿上，他睜開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輪廓，有冰涼的淚珠砸到自己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的花。
　　嘖，竟然會出現(xiàn)幻覺。銀時不由得笑起來，想了想，便伸手去遮那人的眼睛，手抬到了一半便無力了，落到了一邊，那人兩手捧住他的手，蓋在自己眼睛上，還是止不住的流眼淚。
　　銀時感到手里熱熱的，想出聲安慰上幾句，卻光是張了嘴，沒發(fā)出來聲，然后他長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于是沒了心跳。
　　別哭了，假發(fā)
　　他該是想這樣說吧。

　　FIN

《夢中身》
最心水瓶邪



《（策瑜主）自古名將如美人》
非常喜歡的一篇策瑜，邊笑邊虐，日前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