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是誰。

　　二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是個大俠，他信了。

　　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是個捕快，他也信了。

　　五年前，孩子他娘咽氣前說他是個打西邊來的手藝人，他還信了。

　　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好像一生下來就在這個鎮(zhèn)，又好像不是。

　　他的記憶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刻開始，再之前——

　　就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莫名其妙卻又像是有誰牽引似地，憑空出現(xiàn)在這個鎮(zhèn)，驚懼之余又莫名其妙的心安。

　　他來的那天，穿雪白的衣裳，佩一把冷涼的劍，眼神狠得像要殺人，引得鎮(zhèn)子上的人紛紛說他不知是哪里來的草寇。

　　恍惚之中他被人潮推進公堂�？h太爺正襟危坐，驚堂木一拍說將這賊人拿下，旁邊的府吏就一擁而上卸了他的劍。

　　而他卻事不關(guān)己的冷眼看著，想都沒想過要反抗。

　　劍被呈給縣太爺?shù)臅r候，一把嘶啞的嗓子叫起來——“戚大俠！”他抬眼一看，卻是師爺張著合不攏的嘴。

　　左右四顧了一圈，才確信師爺叫的人確實是自己。

　　縣太爺兔子般地躥到他身前，忙不迭地將他扶起來，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念著——小人該死，有眼不識戚大俠泰山！

　　原來我姓戚，他想，總算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妖怪。

　　后來他在這個鎮(zhèn)上安頓下來，幾年之后再無人喊他戚大俠，街坊們都很親切地稱呼他“戚師傅”。

　　劍被他收了起來，只有冬天才被拿出來劈柴。

　　因為他就只是一個木匠，舞刀弄劍干什么呢？

　　他這個木匠，卻只會做一件東西——

　　烏木簪。

　　新月一般的形狀，仔細的雕花，彎成一個小小的鉤。

　　每雕好一支簪，他都要癡上好一會兒，后來徒弟小四說戚師傅是把自己的精、氣、神都給注進去了，這簪才會如此古雅而優(yōu)美。

　　然而，他只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在想，這些簪要別在什么人的烏發(fā)上才合適？可惜的是，他從來就沒有遇上過那個和他的簪萬分合襯的人。

　　他只有不斷地去回想，回想很久很久之前的空白時光里，當他還年輕，還是別人口中那個模糊的大俠的時候，會不會看見過某個人——某個額線玲瓏，嘴角清冷，翻卷的發(fā)絲上安靜地枕著這樣一支烏木簪的人？

　　有許多個夜晚和清晨，他都幻想著將要見到那個人，又有許多次，他仿佛是真的見著了那個人——小心翼翼地將烏木簪交付，甚至清晰地看見了那嘴角如殘雪消融般緩緩綻開的微笑，就在他要說點什么的時候——難得的夢境就這樣結(jié)束了。

　　后來他雕了許多支簪。

　　即使娶了孩子他娘，他仍然固執(zhí)地相信，總有一天，會有某個額線玲瓏，嘴角清冷的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只為了接過某一支烏木簪，安靜地別在翻卷的發(fā)絲上。

　　他死去的那年冬天很冷。

　　小四清晨來開鋪子時，只見他很安詳?shù)刈瑤е臐M意足的笑。

　　蒼白的手里躺著——一支從未見過的陳舊黯淡的烏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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