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牧羊

　　一

　　他立在高高的城樓之上，放眼眺望，房舍鱗次櫛比，百姓舉袖如云，不禁贊嘆，唯有我大漢長安，才有天下難得的盛世繁華之相。

　　移步換景，進了自家廳堂，嬌妻來伺候飲食，舉案齊眉。

　　他正說還要先拜見母上，那溫香軟玉已經(jīng)入懷，不自覺間便情熱如火，捧了那渾圓的腰肢。

　　忽聽一聲奇怪的叫聲，他應(yīng)聲直直地墜下。

　　出使匈奴、遭人牽連、自盡未遂、牧羊北海種種情狀浮現(xiàn)眼前。

　　因為堅決不降，他就被單于丟在了這個地方。黑魆魆的北海深不見底，地里積雪終年不化。他今生就將埋骨于此。

　　春閨已經(jīng)消散，邊地依舊苦寒。

　　此時蘇武才覺得腿腳處似乎格外地冷。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身下壓著一只羊，屁股滾圓。那羊回頭哀哀地看他，從那堆毛茸茸里又發(fā)出一聲：“咩……”

　　就在他還未回神之際，北海附近的匈奴牧民鉆進了氈帳，用吃食換他的羊。

　　蘇武忙手抱那羊遮掩了自己，只讓他自己去挑。

　　那牧民挑了羊，從身后摸出兩把草喂予它們，撫摸它們的后頸。那兩只羊抬起溫順的眼，就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后，不需繩牽，也不需鞭。

　　那是走向屠刀湯鍋的。

　　蘇武不禁搖頭：“真傻�！�

　　這時□□又傳來一聲柔柔的附和：“咩……”

　　二

　　他在雪野之上縱馬狂奔，左有蒼鷹，右有黃犬。

　　不知不覺便到了北海。

　　從者稟告說前方似有獵物，他豪興大發(fā)，一路打馬而去，卻見只是一只羊臥于冰雪之上。見得人來也不躲避。

　　從者欲去牽，那羊不肯起來，他用弓箭威嚇，那羊只睜了水汪汪的眼，“咩咩”地哀叫，仍是不動。

　　正自疑惑之時，只見一個衣裳襤褸的人跑來垂首行禮：“小民蘇武，請別傷了這羊……”

　　早有人附耳而來。他聽了嘲諷道：“我乃於靬王。你的這只羊如此情狀，莫非正應(yīng)了王兄的話，要下崽了么？”

　　從者應(yīng)聲哈哈大笑。

　　來人神色不改：“回大王，此羊不會下崽�！�

　　“那有什么神異之處，讓本王留它？”於靬王手扶利劍。

　　卻見這羊探過腦袋來，咬住蘇武的褲腳扯啊扯，伸開短腿挪開來。方才所臥之處，儼然有一蓬枯草。

　　除此之外，放眼唯有白雪皚皚。

　　蘇武看著那珍貴的吃食，手里撫摸著那羊，終于抬眼道：“其所有者，唯情義罷了�！�

　　所以枯草在前，它不去吃，刀箭相加，它也不動。

　　那羊低頭舔他的手，輕輕地“咩”了一聲。

　　三

　　他怔怔地彎腰進了氈帳。

　　一個面色紅潤，皮膚黝黑的婦人正懷抱了幼兒，裸著半邊身子哺乳。那婦人見了他，忙遮了胸前，迎上來問他怎的去了那么多天，勸得又如何了。

　　他卻只是搖頭。

　　懷中的幼兒一時斷了奶，手腳掙動，不滿地哭起來。

　　李陵低頭在他胖乎乎的臉上貼了貼，眼中含淚道：“他已是瘋瘋傻傻的了�！�

　　那婦人睜大了眼睛。

　　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便聽說單于關(guān)押了一個漢朝的使節(jié)，那人既會騎射，卻又斯文俊秀。后來被關(guān)在空空的大窖中，絕了幾天的飲食都能活命。那時她的族人便悄悄地口耳相傳：“那人也許會是神明呢�！�

　　長大后她嫁的亦是漢人，也是文武雙全，也是那么斯文俊秀。

　　可是無論她如何溫順聽話，她的丈夫絕對不會正眼去看她。起初，她以為是不屑，后來她才懂了，那竟是害怕。

　　那像極了羊的眼神。羊在面對屠刀的時候只是困惑，唯有在野外與羊群離散了，那只孤羊不斷徘徊，左顧右盼喚它的同伴時才會露出這樣顫抖著的眼神。

　　“明日你牽著羊去送予他吧�！彼恼煞虮硨χ耍拔摇乙褯]臉再見他……”

　　她溫順地答應(yīng)了，坐回原來的位置，抱起幼兒繼續(xù)喂奶。她見到丈夫手里拿著木塊和小刀，可是她不能多問。

　　這時李陵卻沙啞著聲音問她：“你可有兄弟親人？”

　　她答“有的”。

　　李陵道：“明日也去走動走動吧�！�

　　明日她在家中的案頭看到了丈夫新立的幾塊木牌，前面的香爐里插著香。她知道，那是漢人來祭奠亡者的。

　　她識字很少，只認得每一塊木牌的第一個字都是“蘇”字。

　　午后，她遵照丈夫的吩咐親自與人牽了最健壯的一群公羊去到那個地方。

　　長那么大了，她還沒有見過這么冰寒凜冽，寸草不生的地方，長那么大了，她還沒有見過那么一個滿臉胡須的人，懷抱著一只羊癡癡地落淚：“現(xiàn)在，唯有你和我白頭到老了……”

　　人生天地間，便如離群羊。

　　四

　　朝堂之上，巍峨盛大。

　　他看到一群群的人進來，都排排整齊地站好了，前方正中坐了華服男子。他想：“那便是頭頭了�！�

　　隨后他見到那個男人來了，臉上的毛都剃凈了，身上換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的。

　　一個尖利的聲音響徹在上空：“圣上有諭，蘇武對我大漢忠貞不二，敬忠職守……拜為典屬國……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

　　聽到“田”字他一陣激動，卻見那個男人只是低頭，一點欣喜的樣子都沒有。

　　緊接著，帶他來的使者上前躬身行禮，他只得呆呆地跟上照做。

　　那時節(jié)“嘰里呱啦”地一陣長篇大論，上面的頭頭點點頭，邊上的兩排人就出來，又是一陣長篇大論，困得他比數(shù)自己還要困。

　　終于結(jié)束的時候，那些人出了那間大屋子紛紛散了。

　　他跟上那個男人的車馬，一路上左顧右盼，心想原來這就是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的長安。

　　現(xiàn)在他也到異地他鄉(xiāng)啦，一個有很多很多人，卻沒有草的地方……

　　又進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屋子，裝飾得富麗堂皇，窗邊竟然還有綠油油的一盆花草。

　　正在他盯著發(fā)癡的時候，油光水滑的男人揮揮手讓下人都出去了，把他叫到眼前問他：“你是你們單于派來伺候我的？”

　　他忙點頭。

　　那個男人又問：“你來之前可去過北海？”

　　他又連連點頭，是來之前才離開北海。

　　那個男人顯然有些激動，站起來盯著他：“那你可曾見過我養(yǎng)的那群公羊？里頭有一只眼睛特別大的，屁股特別圓的？”

　　他想了想，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和屁股，就搖了搖頭。

　　那個男人瞬間連手都發(fā)抖了，眼睛里滿是水光：“就是我一直抱著的那只，你幫我去問那些牧人！一定有人見到的！它在哪里��！給我找到它�。　�

　　他慌得想要掉頭跑，誰知腿太短，一把就被揪住了，被晃得頭昏腦脹。

　　他急中生智，想到自己以往的求饒方式，終于睜大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哀哀地望著對方：“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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