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徹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卻幾乎原封不動地剩留了下來。我們稱為自我或意識的東西如冰山一樣，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領(lǐng)域，這種乖離有時會在我們身上制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亂。

　　——村上春樹

　　[ 壹 ]

　　高一下學(xué)期開學(xué)，文理科正式分班了。雖然是重新分班，但不幸的是，仍有不少“曾經(jīng)的同學(xué)”跟我分在一起。大家打了個招呼，各自忙著各自的事，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話語來說了。
　　裴雅、尹雪、袁欣蕓這三人真是有緣分，竟又成為同學(xué)，不幸的是又和我一班。她們閑來無聊，突然跑到我面前來說：“賀川，你知道嗎，李卓伶轉(zhuǎn)學(xué)了�！�
　　我一怔，看著她們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然后只是冷冷回復(fù)道：“然后呢？”
　　“你不是跟她玩得很好嗎？她怎么會不讓你知道？莫非你們……嘿嘿嘿。”
　　我將手里厚厚的書本狠狠砸在課桌上，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嚇住了她們。我說：“她轉(zhuǎn)學(xué)是她的事，不要扯到我身上去�！�
　　“切。我們就隨便說說而已，兇什么兇嗎？既然你不喜歡聽，我們不說就好咯。”
　　她們離開，我卻還聽她們在議論：“李卓伶那種人終于走了啊�！�
　　“是啊是啊。你們不知道，我簡直對她恨之入骨了�！�
　　“哎……走了就走了吧……其實現(xiàn)在想想看，她也沒什么惹到我們啊，我只是看她不順眼而已�！�
　　“呵……這個班上看得慣她的又有幾個？我看啊，就賀川跟他走得近。”
　　“這兩個人都是怪人……”
　　我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剛發(fā)下來的新教科書，被我捏緊的拳頭弄皺了。

　　今天班會的第一項，一如既往的是競選班委干部。
　　許多人大大方方地走上講臺，做了自我介紹以及想競選的職位，一如既往的是“我相信我能行”“我一定會成為老師的得力助手”“我一定會好好為大家服務(wù)”“我一定不會辜負(fù)老師同學(xué)對我的期望”……
　　日子就這么過著。時間就是在我們不斷不斷不斷地重復(fù)做著那些無聊事情的時候流逝的。只是這些無聊的事情，我也曾做過。
　　曾經(jīng)，我和李卓伶，是班長。
　　最后，幾乎全班同學(xué)都上講臺走了一遭，之所以用到“幾乎”，是因為唯一沒有上講臺的，就是我。
　　我倦了。
　　“誒誒，那個同學(xué)叫賀川是吧？”聽到不遠(yuǎn)處有位女生在議論我，聲音雖小，卻還是被我聽到了，“他怎么不去競選班干部��？”
　　“呵呵。”坐在她旁邊的尹雪說，“他呀？性格古怪唄。他上期與我同班，還是班長呢�！�
　　“啊……他怎么不去競選了？”
　　周圍不少同學(xué)附和進(jìn)來。“怕落選吧？”“沒信心？”“不競選就不競選唄，少個對手。”“也對哦。”
　　尹雪說：“我看啊，怕是他的朋友李卓伶不在吧�！闭f完還掃了我一眼。
　　“李卓伶是誰？跟我們講講嘛……”
　　“哎呀，上期也是我們的班長，一個神經(jīng)病啦。每周一的外教課不上，是因為要去看心理醫(yī)生的……”
　　我很煩躁，打算無視他們的談話。這時，老師站在講臺上點我的名，問我：“賀川，全班同學(xué)都競選了，你不競選嗎？”
　　“哦……呃……”我支支吾吾，從座位上緩緩站起來回答老師的話，“我就……不用競選了吧�！�
　　“這怎么行？”老師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人就應(yīng)該有競爭精神，要大方點，不要覺得事不關(guān)己，像縮頭烏龜似的……”
　　老師還未“教訓(xùn)”完，全班同學(xué)立馬哄堂大笑，有些同學(xué)還夸張地直拍桌子。
　　原來，我留給新同學(xué)，新老師的新印象，就是縮頭烏龜？
　　呵。我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在這個集體里，我成了異類。
　　曾經(jīng)，我和李卓伶競選班長的職位并最終當(dāng)選，立馬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灼熱的目光，大家紅著眼像看異類一樣地看著我。
　　而現(xiàn)在我放棄競選了，他們還是會嘲笑我？我讀不懂他們，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他們究竟想要做什么。

　　漫長艱苦的第一天終于煎熬了過去。下了晚自習(xí)，我給李卓伶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很久以后才有人接聽，我想，或許她猶豫了很久，不愿接聽吧。
　　“喂喂？李卓伶，你怎么轉(zhuǎn)學(xué)了？”
　　“嗯�！彪娫捘穷^是她疲憊的聲音。
　　我責(zé)問道：“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呢？”
　　“我轉(zhuǎn)學(xué)就轉(zhuǎn)學(xué)了吧……沒必要告訴你�！�
　　我?guī)缀鹾鹆似饋恚骸暗珵槭裁磁嵫潘齻兌贾�？�?br>　　“因為……”她頓了頓，似乎在想該找什么樣的借口，又好似不忍心說下去，“反正她們看不慣我，我讓她們先高興高興，不行嗎？”
　　“胡說！”我只覺得憤怒，還有悲傷，“李卓伶，我們不是朋友嗎？你怎么對我這樣……”
　　“……”只是沉默。
　　“不論怎樣，勇敢一點，堅強(qiáng)地走下去。我不知道你轉(zhuǎn)到哪所學(xué)校了我也不想知道。就算你轉(zhuǎn)學(xué)了，不論你轉(zhuǎn)到哪里，我希望你能好好學(xué)習(xí)，也能交到很好的朋友。就這樣吧。”
　　“……”仍是沉默。
　　“李卓伶�！蔽已柿搜士谒�，認(rèn)真叫著她的名字，“努力吧。再見�！�
　　我永遠(yuǎn)也不會不知道的是，電話那頭的她哭了，所以說不出話。
　　她第一次的沉默，是她手中拿著電話流著眼淚使勁地?fù)u頭。
　　她第二次的沉默，是她手中拿著電話流著眼淚使勁地點頭。
　　夜晚。風(fēng)起，回家。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頭頂就再也沒有了藍(lán)天，沒有了飛鳥。
　　——呵呵，是我在問你，你說呢？
　　——我看到的，都是漫天的黑，還有一個飛速盤旋著的巨大黑洞，正吸收著所有人的眼淚。

　　[ 貳 ]

　　化學(xué)課上，老師正起勁地做著實驗。
　　在一個燒杯中加入蔗糖，向蔗糖中加入濃硫酸，蔗糖變黑，體積膨脹，變成疏松多孔的海綿狀的黑色物質(zhì)，并放出有刺激性氣味的氣體。
　　疏松多孔的海綿狀的黑色物質(zhì)是炭。有刺激性氣味的氣體是二氧化硫。
　　化學(xué)老師一臉勝利的笑，讓我們討論討論。
　　整間教室都充滿了臭味。所有同學(xué)無一例外的緊捏著鼻子，或是用手扇走氣味。還一邊興致勃勃地談?wù)撝v臺上的那團(tuán)黑色物質(zhì)。
　　“好臭啊……想吐。”
　　“你們看那團(tuán)黑色物質(zhì)，像不像坨大便？”
　　“哈哈哈哈……你真惡心啊。”
　　“喂喂，你們看，賀川居然沒有捂鼻子誒！難道他聞不到氣味嗎？”
　　那三人望著我，談?wù)撐遥倚闹械臏囟人查g下降至冰點。沒有理睬他們，他們卻更放肆，人群中還傳出一陣陣嘲笑聲。
　　“賀川跟李卓伶一樣都是怪物！”
　　“怪不得，只有怪物才會和怪物成為朋友！”
　　其他同學(xué)居然與她們應(yīng)和著說我�？粗麄兊谋砬�，我想那真的是被扭曲過的。我捏緊拳頭，渾身顫抖著。
　　“怎么這樣的人還會呆在我們班上呢？”
　　“不如在他身上倒點濃硫酸，看看會有什么�！�
　　“這還用問？肯定跟講臺上那么惡心的東西一樣啦�！�
　　“哈哈哈……你們要笑死我！”
　　譏笑聲越來越大，再也無法忍受他們，我一個拳頭向課桌上砸去，整間教室在“砰”的一聲后安靜下來，所有人望著我，連目光都是燒灼的。
　　“賀川！”化學(xué)老師大聲點我的名，“上課擾亂什么紀(jì)律？給我滾出去�！�
　　“老師，我沒有……”我試圖辯解到，“是我周圍有同學(xué)在胡亂說話�！�
　　“老師我們沒有！”袁欣蕓從座位上站起來，還義正言辭地對老師說，“我們正在討論剛才那個實驗生成的物質(zhì)，沒有亂說什么啊，可能是我們討論得太大聲影響到賀川同學(xué)了吧，我們馬上改……”
　　化學(xué)老師竟然就這么相信了，“賀川，聽到?jīng)]？滾出教室！”
　　我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怒視了他們一眼，他們卻以微笑回應(yīng)著我。我剛走出教室門口，還聽到老師罵我的一句話：“竟然還有這樣的學(xué)生……太不像話了……”

　　——李卓伶，我又想到了你。你說，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非要這么對我們呢？僅僅是無聊時的取樂？還是看不慣一個人就永遠(yuǎn)用看不慣的方式對待下去？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他們才不是人，他們才是怪物，怪物！
　　——累了，再也不想去爭辯什么了。也許我這樣的怪物，根本就沒有辯駁他們的權(quán)力。

　　今天下了晚自習(xí)，我沒有急著回家。
　　一個人，漫無目的，在街上閑走著。腳下還不時踢著小石子。
　　上學(xué)期，每天晚自習(xí)下課后，我都會和李卓伶一起走回去。一路上，我們會談?wù)搶W(xué)習(xí)成績，閑聊各種八卦新聞，美食，旅游，還有空談一些所謂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可我們從未說起班上的同學(xué)和班上的事。
　　可是現(xiàn)在，我在城東，她在城西，不會再一起走了。所有的事我只有悶在心里。
　　我很喜歡看城市的夜晚。夜色闌珊，燈火輝煌，流光溢彩。
　　這座城市無處不在無時無刻地顯示著它的富態(tài)。有時我卻就覺得它就像是張著血盆大口，一口吞掉這些活生生的人，最后再陷入沉睡，獨留這一座空城。
　　這個繁華的城市從里到外透露出一絲悲哀。這種悲哀，只能用空靈來形容。
　　——只有這時的城市這里的夜，是最真實的。
　　——且一直都是。

　　磨磨蹭蹭回到家里，爸爸媽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還未吱聲，媽媽就大聲地責(zé)問我：“怎么這么晚了才回來？是不是又到哪里鬼混去啦？都是一名高中生了，學(xué)習(xí)怎么還這么不努力？”
　　我冷冷地說：“今天晚自習(xí)老師講課去了，又拖堂，所以很晚才回來�！�
　　“哦哦。原來是這樣��？怎么不早說？”媽媽喃喃著，“那……你聽懂了沒？今天學(xué)得怎樣？”
　　“嗯，還行吧�！崩蠋熤v課都發(fā)神去了，聽得懂什么？
　　“剛開學(xué)不久，跟你們班的新同學(xué)還相處得融洽吧？”
　　我皺了皺眉，想趕快結(jié)束這種千篇一律無聊的對話，再次敷衍了一句“嗯，還行吧。別問了，我要學(xué)習(xí)去了�！�
　　“砰”的一聲關(guān)好房門，書包隨手扔在了地上，心情那么煩躁，怎么靜得下心學(xué)習(xí)？我又一頭栽在了床上。
　　沒有開燈。我望著天花板，房間是漆黑的一片，就像一塊黑色的方木塊。沒過多久，我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不再去想任何事。

　　——黑暗陰冷的房間內(nèi)，就像是一把潑上去的墨水，與心底最巨大的悲傷化合生成了透不過一絲光芒的黑色沉淀物。身體像是消融在這片黑色中，無聲無息。
　　——床是黑夜下的茫茫大海，無邊無際令人恐懼，海水朝四面八方涌去，將殘破不堪的身體撕裂得支離破碎。
　　——眼淚在這里化作海上的繁花，是與黑色絕對相反的白色，白得陰冷，似一朵朵妖異的白蓮，伸手輕輕一捏，在手中化作齏粉，隨風(fēng)聲呼嘯而過，剉骨揚(yáng)灰。

　　[ 叁 ]

　　——關(guān)于那些事，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
　　——反復(fù)無盡。黑暗。齷齪。仇恨。永遠(yuǎn)的彼此傷害。
　　——第一次這么恨，我冗長沉雜的記憶。

　　——高一上期開學(xué)第一周。
　　裴雅、尹雪、袁欣蕓三人住在同一間寢室，三個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李卓伶則在隔壁寢室。
　　開學(xué)還沒多久，裴雅就和李卓伶因為一些小事鬧了不愉快。之后每天早上，不知為何，裴雅總是到李卓伶的寢室用她的東西，她用李卓伶的牙膏、洗面乳、梳子等等，令李卓伶進(jìn)退兩難。
　　——高一上期開學(xué)第三周。
　　學(xué)校派學(xué)生會挨班檢查衛(wèi)生。那時尹雪坐在李卓伶的前面。尹雪正準(zhǔn)備去辦公室，讓李卓伶將她課桌下混亂的書本收拾一下，李卓伶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李卓伶蹲在尹雪課桌下，拾起書本。不料這時剛被老師批評的裴雅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過來，嘴里還喃喃罵著難聽的話，碰到了課桌，放在尹雪課桌上的玻璃水杯也摔了下來，恰巧沒有被蓋住，落在地上砸碎了，而熱水濺開來，將尹雪課桌下的所有書本都打濕了。李卓伶的手上也被濺到了熱水，被燙得一下把書本一扔，又落在了那灘熱水里。
　　本是裴雅無意碰倒，她看到尹雪剛又走進(jìn)教室，連忙上前對尹雪說：“尹雪，李卓伶幫你撿課本時碰到了你的課桌，你的玻璃水杯摔壞了，而且熱水也把你的書本打濕了……”
　　“什么�。俊币@呼起來。尹雪在這些方面非常講究，她最討厭別人弄臟她的東西，特別是書籍，況且那些剛發(fā)下來才三個星期的課本就這般慘不忍睹，火氣直往上沖。
　　“尹雪……不是我……”李卓伶幾乎是嗚咽著說。
　　“住嘴！你……你……”尹雪氣得語無倫次，一跺腳，“還愣在那干什么？快幫我擦呀！”
　　“哦哦哦……”說完兩人趕緊忙活起來。
　　這次風(fēng)波后，李卓伶道了歉并說明不是自己做的。尹雪不信，可也不想再說什么。這是尹雪敵視李卓伶的開始。
　　——高一上期半期考試前一周。
　　課間時，李卓伶還在研究數(shù)學(xué)老師剛才講過的題目，有些難懂，看到滿篇的函數(shù)，心情很煩躁。
　　袁欣蕓走到她座位前，也想問她題。李卓伶一心盯著那些題目，沒有理睬袁欣蕓。
　　袁欣蕓皺了皺眉，搖了搖她。
　　“夠了！別煩我！”李卓伶不耐煩，對袁欣蕓大吼了一句。
　　袁欣蕓感到委屈，大罵了李卓伶一句。兩人就這樣吵了起來。不少同學(xué)來圍觀，可是沒有勸架的。上課鈴一響，袁欣蕓立馬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哭了起來。李卓伶慌了慌，上前安慰她，袁欣蕓卻放聲大哭。
　　老師走進(jìn)教室，見此情景，問了情況。袁欣蕓卻立馬說是因為李卓伶罵她怪話，欺負(fù)她。還未等李卓伶反應(yīng)過來，老師就將李卓伶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批評了一頓。
　　李卓伶忍著，挨到下課后去找老師解釋，可老師不僅不聽她的話，還叫到辦公室去又說了一頓。
　　——高一上期半期考試后兩周。
　　李卓伶又與她們?nèi)嗽谒奚崂雉[了不快。那次有了很大爭吵，被宿舍管理員記了一次過。
　　第二天清晨李卓伶剛要離開寢室，就聽到那三人在寢室里談?wù)撍?br>　　“怎么會遇上李卓伶這樣的賤人？真是倒霉�！边@是尹雪的聲音。
　　“希望她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沒錯！這種瘋子真是便宜她了……”
　　李卓伶的心頓時就涼了半截，瞬間跌至谷底。她強(qiáng)忍著眼里的淚水，找到老師，說自己不想住校了，改為了走讀。

　　——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們。我真的真的不敢再去面對她們。我很害怕，害怕受到更多的傷害。
　　——賀川，你體會過這樣的滋味嗎？被同學(xué)侮辱，嘲笑，譏諷得一錢不值，被罵成賤人。她們可以那么高高在上，永遠(yuǎn)向你透出鄙視的目光，將一個人這么輕易地踐踏、踐踏在腳下。
　　——我真的很難過。高中怎么會是這么一個樣子呢？我原本是一個開朗的女孩子，我曾有過很多很多的朋友，我是屬于沒有朋友就活不下去的人。
　　——賀川，謝謝你。在這個班上，只有你肯跟我說話�？墒�，這樣你又被那群毒蛇質(zhì)疑。我不想連累你。這學(xué)期，謝謝有你的幫助。

　　[ 肆 ]

　　每個星期一周會結(jié)束后都是外教課。大家基本上無視外教課。而三月考過后，每星期的外教課李卓伶都會在眾人的眼里消失，直到后一節(jié)課她才回來。
　　晚上我和她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她告訴我，她借外教課的時間去看心理醫(yī)生的。她把心理醫(yī)生說的話、做的測試等等等等的都告訴我，還笑著問我：“好不好笑？”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她的話�？吹剿难凵瘢砬�，好似很開心，可是誰知道她心底的最深處埋著巨大的悲哀呢？
　　她還裝著天真的樣子問我：“我現(xiàn)在是一個要去找心理醫(yī)生的人。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
　　過后幾個星期，不少同學(xué)在猜測李卓伶究竟拿外教課的時間干什么去了，并且他們猜測的內(nèi)容都是非常齷蹉的那種。人們閑來無事，好像也就只有這么一點點可憐的談資了吧？
　　課間。有位平時基本不怎么說過話的同學(xué)突然叫住我，我問他什么事。
　　他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誒，你知不知道李卓伶干嗎去了？”
　　“不知道！”我很生氣，“這是別人的隱私吧？”
　　“喲？還裝？誰曉得你跟她有沒有怎樣……”
　　我再也不想理睬他，轉(zhuǎn)頭就走，卻還聽到后面難聽的叫罵聲。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她去看心理醫(yī)生的事，還是被大家知道了。大部分同學(xué)都會說在她背后指指點點，說她可怕、嚇人、內(nèi)心陰暗等等難聽至極的話。
　　她最終還是很平靜地對待那些所謂的同學(xué)了。一個人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只能將自己變成刺猬，或是裝作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疼痛，早已讓一個人麻木了。

　　我和李卓伶是班長，班主任不在時我們自然會出面做好班級事務(wù)。
　　這天晚自習(xí)，李卓伶要念一份倡議書，是我們隔壁班一個同學(xué)患了急性白血病，倡議全校師生獻(xiàn)出一點點愛心，也就是要我們捐款。
　　我負(fù)責(zé)收款。很多同學(xué)不情不愿地捐出自己的“愛心”。在教室里走來走去，聽到許多抱怨聲，比如——
　　“捐捐捐，一天到晚就知道收我們的錢。”
　　“他娘的，得什么白血病�。俊�
　　“哎。那個孩子就是個悲劇呀。本來我想捐50元的，但那個班是火箭班，里面的人都那么傲氣，看不慣。我還是捐20吧�！�
　　收完后，統(tǒng)計我們班捐了747.7元。對于這個普普通通的數(shù)字，班里不知為何又炸開了鍋，教室迅速鬧騰起來。
　　有位同學(xué)在座位上大聲喧嘩：“湊個好數(shù)字吧，要不誰再捐3角錢，要不拿3角錢出來？”
　　有人不解地問為什么。
　　他自作聰明地答道：“再捐3角錢就是748元，去死吧！拿3角錢出來就是747.4元，去死去死！”
　　“哈哈哈哈……”明白過來的同學(xué)立馬大笑起來，“天要他亡啊！”
　　我和李卓伶面面相覷。這時，裴雅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生氣地說：“你們這都是些什么人�。吭趺催@樣�。磕銈冊趺催@么亂說？你們怎么不去死��？一個個狼心狗肺……”
　　“喲？你瞎嚷嚷什么？”他也從座位上站起來，一臉兇神惡煞的樣子，“莫非你和那位白血病兄發(fā)生過什么？你們這是要上演生死戀嗎？哈哈哈……”
　　又有幾個同學(xué)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裴雅氣得臉發(fā)綠：“閉上你的賤嘴！他只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罵完將桌上的一大撂書本向他砸出去。
　　他也憤怒地一拍桌子，眼看大干一場，李卓伶拉住我，冷漠地說：“走吧，別管他們。去財務(wù)室把捐款交了。”
　　走出教室，鬧聲還在身后。去學(xué)校財務(wù)室的路上，我?guī)锥扔杂种�，倒是李卓伶先開口說話：“你看吧，這就是他們丑陋的面孔！”
　　Look at their ugly face.
　　這世上的丑陋面孔，似乎還有很多很多。那些陰暗的心臟，好像被澆了濃硫酸，被迅速地腐蝕著，冒出酸泡泡。
　　和李卓伶回來后，那位同學(xué)與尹雪已經(jīng)停止了爭吵，只是地面一片狼藉，就只有他們兩人在收拾，沒有任何一個同學(xué)幫助。
　　李卓伶走上講臺，說：“今天這節(jié)晚自習(xí)老師安排我們讀20分鐘英語報，請大家把英語報拿出來�！�
　　剛平息不久，大家的怨氣又沖上來了。
　　“哎呀，讀什么讀啊？煩死人了！”“作業(yè)那么多還讓我們看英語報？這作業(yè)你幫我做��？”“滾下去！你給我滾下去——”
　　——你有沒有見到過類似的情景？當(dāng)一個人站在臺上失去了威信，臺下的人那樣整齊地呼喊著口號，讓你滾下去。如果你是臺上的人，你怎么想？
　　——你也可以來看看，看看臺下那些人的眼睛，滿眼夜色一般的漆黑，失去了瞳孔，像鬼尸一樣充滿了惡毒、怨氣，那樣黑暗與恐怖！
　　——就沒辦法了嗎？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濃硫酸腐蝕這些人心嗎？看著冒出的越來越多的氣泡，無能為力還不允許流淚硬要裝作堅強(qiáng)的你，怎么去承受這一切呢？
　　那時，我完完全全能感受到，李卓伶尷尬地站在臺上時那種進(jìn)退兩難的心情，那時她早已沒有了憤怒，只有悲哀無助，她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可是卻又要將所有的淚水憋回心里，在所有人面前展現(xiàn)最堅強(qiáng)的那一面。
　　講臺上的她，就像是被臺下眾人剝?nèi)チ艘路�，赤裸裸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任人唾棄，那般搖搖欲墜。
　　那件衣服，就是尊嚴(yán)。
　　那晚回家的途中，她憋了很久的眼淚，終于決堤了。

　　[ 尾 ]

　　期末考試，愈來愈近，愈來愈近了。
　　所有的同學(xué)都投入了緊張的學(xué)習(xí)之中。每天起早貪黑，然后累死累活地煎熬完一天，無形而巨大的壓力讓你無法停歇。
　　語文老師讓我們背魯迅《紀(jì)念劉和珍君》的二、四小節(jié)時，里面有這么幾段話：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看到“慘象”，看到“流言”，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李卓伶。
　　整個學(xué)期，沒有她，也就沒人和我一起放學(xué)回家了。而裴雅那一行人沒事還會對我冷嘲熱諷幾句，但基本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可憐蟲的身上。
　　果然，她們僅僅是因為無趣，僅僅是因為對一個人的最初印象不好，就去這么折磨一個人。
　　真的很可悲，他們不是玩具，任人擺布，玩弄一段時間后又任意丟棄。好像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悲哀，聽到他們的心聲。當(dāng)人們嫌惡另外一群人時，總會因為自身的無聊而做出那么多沒有意義只有傷害的事情，弱勢的他們被嘁地呼喊救命，這時哪怕有一根稻草也能救到他們。
　　閑暇時，躺在草坪里仰望蒼穹。
　　上天給了你最好的饋贈，可是為什么你不去珍惜呢？
　　孰是孰非？沒有絕對的好人，沒有絕對的壞人�？墒且粋�人，又怎么會那么輕易地去痛恨另一個人？對一個人的好壞之分，可能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想到高一上期臨近期末時，一天放學(xué)回家她一臉平靜對我說的那一番話：“賀川。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你這么和我接近，連他們都在說你。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
　　話到后面，竟有些顫抖。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和她交朋友，她都會覺得自己有一種負(fù)罪感。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為什么人性會這么容易地扭曲？
　　之后她真的做出行動了，轉(zhuǎn)學(xué)。對班上的人來說，是眼不見心不煩吧。
　　我和李卓伶是好朋友。永遠(yuǎn)的好朋友。

　　又是一年春節(jié)。所有人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
　　夜晚，城市華燈初上，流光溢彩。焰火還在天空綻放，不久后焰火留下的煙霧彌漫空中，從高樓上望下去，隱隱約約。
　　夜色，再是那個最空靈的夜色。
　　我給手機(jī)中的家人、好友群發(fā)完“新年快樂”的短信后，又單獨編輯了一條沒有太多特殊含義的短信發(fā)給了李卓伶：
　　“新年快樂！望著窗外的夜，長夜無盡。僅許你一生，一朵最燦爛的煙火，一片最空靈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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