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歐陽倩找到歐陽慧的時候，小女孩正扎著馬步在樹下練劍，一下一下，鐵劍揮動發(fā)出鈍鈍的破空聲，往復(fù)不歇。偶爾寬大的楊樹葉落下，順著劍風(fēng)打幾個旋，晃晃悠悠落在腳邊。
　　“小慧，吃飯了。”她喚妹妹。
　　女孩停下動作回過頭，緊抿著唇角彎起好看的弧度，沒了方才的冷硬，“說好的，辣子雞么？”
　　“嗯�！崩鹋⒌氖�，指尖包在掌心，粗糙的繭子沒有從前細軟的觸感，不過一樣的溫暖，“放了很多辣喲�！�

　　雪山之巔是終年不化的積雪，烈風(fēng)在松林間呼嘯而過，揚起片片雪霧。正如歐陽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寥遠孤寒，高高在上俯瞰人間。
　　歐陽倩很愛吃辣，歐陽慧也是，在咬到姐姐惡作劇埋在包子里的辣椒之后，本能地大聲咳嗽起來，不過她很快也喜歡上了這種味道，刀劍滑過喉間一般火熱，明明刺激得甚至有些痛，到了胃里卻慢慢溫暖了起來。融融的，篝火邊抱膝一樣，冰厲的風(fēng)也吹不散，獨屬于雪山的暖。
　　這里太冷了，冷到讓人也變得沉默，裹緊衣領(lǐng)，行色匆匆走過磚石道，好像誰和誰都沒有關(guān)系。樹木在這里很難存活，除了草藥房里用符陣精心呵護的嫩葉們，便是外面無盡的松濤柏海，雪霧山嵐中蒙上了一層灰藍，和書中曾提到的“蒼翠”二字并不甚相符。只有云頂宮前的那棵老楊樹，風(fēng)雪中粗糲的樹皮一塊塊剝落，枯枝斷梗無力被氣流扯著左搖右擺，每個冬天大家都以為它活不過去了，然而這并不妨礙它第二年開春緩緩?fù)鲁鲂卵俊?br>　　歐陽慧經(jīng)常在那棵樹下練劍，近乎享受地呼吸著寬枝廣葉間勃發(fā)的生命氣息。有時候她會想起小時候，冒著大雪和姐姐一起把裝辣椒的壇子埋在樹下，期望老樹能像她們一樣暖和過來，甚是燒起來也沒關(guān)系，這里最多的就是冰雪，天火也足以熄滅。
　　已經(jīng)很多年了，久遠的回憶。
　　——久到幾乎忘記歐陽倩已為人婦。
　　雷劍一滯，完美的弧線歪斜了，紫電擊在楊樹上迅速蔓延，撕裂般滋啦啦作響，片刻便將整棵樹扭曲成焦黑，像一只伸向天空的不甘的手。歐陽慧就那么默默地看著，什么也沒做，直到雜役們聞聲趕來，縮著脖子遠遠圍在一邊不敢靠近，才收起雷劍，電光溫馴得絲毫看不出方才逞兇的痕跡。她擺擺手轉(zhuǎn)身離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踩著厚厚的積雪，輕微的咯吱聲中留下一串沉默的腳印。
　　歐陽慧不再在那里練劍，確切的說，是再也沒有出過云頂宮。紫電輕裘的女子把自己包裹中高高的穹頂和立柱間，沉默地守著那傳說中的神器，偶爾抬眼對上送飯弟子的目光，褐色的瞳子里沒有感情。

　　二
　　長輩們更喜歡歐陽倩，溫順、懂事、歉忍，擁有一個大家閨秀的全部美德，正如他們需要的那樣。但他們離不了歐陽慧，在少女馴服了雷電之后，長老們說，她就是云頂宮新一任主人，神器的守護者。
　　守護者，曾經(jīng)多么榮耀的詞，卻只能托付給一個單薄瘦削的女孩，不是因為她驚人的天分，只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
　　下一代歐陽本家中，唯一能拿起劍的一個。
　　長期的與世隔絕、自孤自妄，雪山肅殺酷烈的精魂隨著血脈流傳逐漸淡薄，四大世家的卓然地位蒙蔽了雙眼，生求歡、死無憾，銀亮劍光換成了醇酒美人，至于武林，離這里太遠。
　　直到巍巍的世家被逐漸掏空，死而不僵地撐著面子。送一個德言容工的歐陽倩做一位武林巨擘的妻子，換來對方對歐陽家地位的維護，在長老看來是十分劃算的買賣。而且女孩子么，總要嫁人的，豪門金紙，總不會叫人說虧待了她。
　　歐陽倩斂衽行禮，如常般讓人滿意地答道：“是。”然后輕輕拉開妹妹驚愕攥住衣袖的手。
　　她沒有問對方是什么人。
　　歐陽倩是個溫順的好姑娘，并且將要準(zhǔn)備做一個賢惠的好妻子，如他們所愿，一定會，一模一樣。

　　成親三年后，歐陽倩回過一次雪山，身邊沒有剛滿周歲的兒子。
　　這里依舊是老樣子，冰雪中緘默著，仿佛連時間也被一起凍結(jié)了。
　　她在舊日熟悉的地方找到了正在練劍的歐陽慧，不過卻沒有見到。少女左手揮出氣勁，云頂宮前整片雪地的雪暴揚起來，織成了一道飛雪的簾幕，阻擋在兩人之間。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平靜而堅決的聲音從簾幕后傳來，隱約可見的背影漸行漸遠。
　　歐陽倩在那里一動不動站了很久，直到遮蔽的雪幕消散，陽光投在宮殿高聳的飛檐上，折個彎直射在臉上，一瞬間有些刺眼。她有些鼻子發(fā)酸，習(xí)慣性地抬袖掩口，良久，卻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有些發(fā)澀。
　　先生教的文章就記住了這么一句，到頭來……拿來跟姐姐說啊……

　　歐陽慧的頭發(fā)很短，在女子中算是這樣。面對歐陽倩苦口婆心的勸導(dǎo)，從“女孩長□□亮”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她的回答永遠是簡潔的兩個字：“方便�！�
　　簡單而堅決的齊肩發(fā)，如同歐陽慧本人。十年如一日駐守在雪宮里的緘默身影，脊背挺直像一柄利劍。她永遠不會學(xué)歐陽倩仔仔細細將一頭秀發(fā)盤成髻，別上金釵丹綴，步步搖曳生姿又不失高華。
　　她是武者。武者不該身有累贅，特別是沉重而隨時可能被對手捉住的發(fā)。
　　歐陽倩常揉著她理過后有些蓬松的發(fā)，說真像小貓。她不知道她的小貓每每揮起利爪割斷變長了的發(fā)，眼里從不見這個年齡女孩子應(yīng)有的惋惜。

　　或許只有這樣的決絕，才能讓歐陽慧一字一句對著姐姐說出“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才能讓她在冰冷苦寒的宮室里靜靜地守了那么多年，雷劍一次次指向心懷各異的侵入者，紫電暴起咬上他們最薄弱的地方。一個又一個，從來沒有例外，即便面對著難得能稱為她朋友的黃衫少女的求肯，她依舊漠然地揚起劍，毫無遲滯，指著少女和同伴們的方向，仿佛她們從不相識。

　　三
　　亂兵涌進來的時候，歐陽倩籠了一柄短劍在袖中，靜靜地坐在大廳中央。宅院四處回響著妖魔怪吼，粗魯闖過一間間房的聲音，空氣中腥氣重得讓人無法忍受。
　　人類之力，在妖魔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掠奪，享受——從這點上說，那些東西和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而且他們似乎更坦白些。
　　專門找巧手匠人定制的劍鞘丟在地上，紫檀木上鑲著珠玉穿織的繁復(fù)花樣，閃閃爍爍的晃眼，一眼看去便像富貴人家的擺設(shè)。劍鋒有些鈍了，指尖劃上去也不會馬上出血，不過這是她唯一能拿到的東西。

　　她也拿起劍了，歐陽倩想，小慧知道了，說不定會很高興。如果有下輩子，從小就陪她練劍吧，就算學(xué)起來再笨拙。

　　有時候歐陽倩會少見地產(chǎn)生不切實際地幻想，會不會有那么一天，腳下出現(xiàn)一條挖出了黃泉的隧道，歐陽慧站在那里，與她相見。
　　哎呀呀，可笑。姐妹而已。
　　她不是武姜，她不是鄭伯。
　　沒有人規(guī)定姐妹一定要如何，不是么。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在灌滿力量的狂雪簾幕后，少女的背影孤絕，一如遠山冰峰。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遠年的聲音，一直到現(xiàn)在，都仿佛仍在耳邊回響。
　　已經(jīng)足夠了……歐陽倩想著，握緊了短劍。
　　放眼過去與未來，曾經(jīng)與將等著自己回去的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四
　　從受命鎮(zhèn)守云頂宮的那一天起，歐陽長老就再也沒有下過山。弟子們都這么說，竊竊私語，好奇地遠遠望著那幢冰冷緘默的大殿。
　　即便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神器，也就不再需要守護者，卻沒人敢讓她從里面搬出來。
　　于是歐陽慧的日子依舊是老樣子，不過現(xiàn)在她有時會邁出大殿，四處走走，漫無目的，只是依然不會在老楊樹原來的位置停留。

　　那一晚，有失眠的弟子閑逛到云頂宮附近，他驚訝地望見歐陽長老在喝酒，坐在宮殿高高的臺基上，抱著一條腿，頭枕在膝上，碎發(fā)輕輕掃過臉頰。
　　風(fēng)雪初晴，天空洗練，繁星遍野。年輕的長老舉起酒壇，對著星天慢慢傾下。過了一瞬傳來酒液落地的聲音，澄澈而微妙。
　　朔風(fēng)吹過，揚起薄薄雪霧，輕淡的聲音掠過耳邊，轉(zhuǎn)瞬不見。
　　“祭酒……為安。”

　　【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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