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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笑春風
雨疏風驟,未消殘酒。
她起床關窗,卻不知怎地看見了墻角的一樹桃花。白凈的帕子上一點點拾起片片殘紅,星星點點灑在天青的宣紙上,待最后殘香隕去,只剩一紙云淡風輕。
這一夜,還長得很。
她想了想,提腕運筆,清雋的小字躍然:
“夏已至。歸否?”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甚念!
寫完這句,她便徹底不知要寫什么了,一如以前,她言,他知,她不言,他亦知。只言片語,只消得一紙花箋、滿面花香反倒成了主角,一如記憶,撲面而來,欲說害羞。
花月春風,從他輕笑著坐在她身旁,那年的春天,便開始了。
“小姐有禮,小生姓孫。”
許是陽光太辣,她抬頭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記得那一襲白衣,竟帶著點點花香,驚心動魄的溫柔與甜膩。
偏巧的是同窗而坐,日夜相對。便有了春日的百花谷,夏日的醉西湖,秋天的落日亭,冬天的寒江釣。一年四季,她回頭,那一縷花香總在身后。她回頭,也是他,總在身后。
到后來,直到撲螢的羅扇,避風的斗篷,頭上的發(fā)簪,手中的狼毫,竟不爭氣的都戴上了那股味道,她才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早已習慣了他在身旁。
“夫人,該歇了。”門外掌燈的丫頭如是說道。
夫人?是了,早便是了。百子千孫被,鴛鴦比目鞋,鸞鳳和鳴蓋,桂子百合簾,一針一線,上好的云錦在紅燭下流光溢彩。
他執(zhí)起她的手,共飲下一杯合巹酒。燭影下,她早已看不清他面若桃花,只記得那股氣味越發(fā)濃郁,讓人心跳加快,辨不清人間是非。
他撫過她的臉:
“此生,定不負卿!
筆尖的墨隨著時間流逝凝聚了好久,終于似淚般落下,在花箋上撞出聲響,緩緩的暈開,濃郁的墨香蓋住紙上的花香。
她回過神,趕忙扯過帕子擦起來,卻越糊越花,一片慌亂。
罷了,重新寫罷,反正不過幾字而已,寫或不寫,也總是那幾句話。他大概會笑話她懶吧,別家的妻子寫寫畫畫,便是厚厚的一封家書,自己卻總是那么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也難怪他這么久不回信。
等等,他……去了哪里呢?并州經(jīng)商?金陵從官?汴梁會友?亦或漁陽為奴?他好像從沒有說過……還是她忘了?
她忽然扯著帕子咳起來,染得滿手是墨,好似那天的血,滿手殷紅熱辣,風吹過,遮住了滿園的芳香……
不!為什么會有血?滿手是血!她是病了吧,怎地開始胡思亂想?可是他呢?為什么不來看她?他去哪里了?何時去的?又幾時會回?
為什么不回信?你忘了我嗎?!
她正是滿心憤懣,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卻忽然頓住——
他……長什么樣子?
究竟他是誰?那個春天,在自己身邊淺笑的人,到底是誰?!
她什么也不記得了!就如同從來不得見一般,忘記了他的樣子!
他是誰?她又是誰?那些年,和她在一起的到底是誰?她托付一生的,又是誰?!
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一片花香中格外殘忍,如同繃緊的弦,終是,斷了。
“夫人這是心病啊。”香霧繚繞,不知是誰關了窗,屋里終是帶了些暖,只剩沉重的呼吸聲和跪在榻旁丫鬟的抽泣聲。
“楠君,楠君!”急急趕來的男子硬生生在門口頓住腳步,終是不敢在踏入一步。
“武將軍,”大夫背起藥箱,“請恕老夫無能,夫人這病,卻還得心藥來醫(yī)啊……”
“心藥?哪怕是割去我心頭的一塊肉,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奈何……奈何這心藥,我挖心出來她也不會要啊……”男人擺擺手,腳步踉蹌。
醫(yī)官只留下一記安神的帖子便轉身離去,早聽聞將軍夫妻伉儷情深,唉,造化弄人,今日把脈,怕是兇多吉少了……
門在風的敲打下吱吱呀呀,男人自丫鬟仆人退下后便一動不動。
她的心病,他知,她的患得患失,他知,她今夜的窗沒關勞,他知,連她忘了他,他也知曉。
她記得身邊的丫鬟叫什么,她記得表哥家的虎皮鸚鵡,她記得窗口的桃花開了幾只,卻獨獨只是忘了他?伤,又怎么能怪她。
他不怪她,她只是忘了他們?nèi)绾卧跁核哪肯嘁,她只是忘了他們在百花谷聞香,在醉西湖泛舟,在落日亭賞楓,在寒江口垂釣,她只是忘了他執(zhí)起她的手,吻上她略帶甜香的唇,許給她三生三世的誓,她只是忘了,她愛過他。
他轉身跌坐在臺階上,看著墻角桃花艷的萬分詭異。
這春,怕是要盡了。
“為什么忘了我?”
“不!我沒有!我只是……只是病了。我無時不在念著你!你瞧,這日日夜夜的家書,待我拿給你看!”說著她起身赤腳跑到桌前,卻見滿紙落花竟隱隱凐出血來!
身后的人依舊在問:“不是記得我嗎?你不是記得我嗎!”那一襲白衣竟然也透出血色。
有什么赤紅色的液體滴在地上,漸漸將她淹沒,淹沒……
“不!”她從床上坐起,滿頭是汗。
簾外桃花像是最后的掙扎,綻放出血腥的味道。
“誰?誰在外面!”她頓時看向窗外。
門外的人影沒有動,只是呼吸一滯,便要轉身離開。
“孫郎!”她跳下床,看著門外的人卻不敢在前一步。
“孫郎,我知是你!”聲音凄厲,喚的男子停下腳步。
“你不要走好嗎?我……我一日也沒有忘記過你!”她靠著門,與那人一墻之隔,卻又像是咫尺天涯!拔椅丛。莫走……莫走啊……”她使勁想著門外人的容顏,什么也沒有,只惹得眼角的濕熱滾下。
“我未曾忘你!彼皇青溃拔丛。”
門外的人頓了頓,開口:“你……終是只記得他!
你,還記得我嗎?
男子轉身離開,夜深露重打濕了衣角,那一個“他”字,像一根根細絲糾纏著他的心,直至窒息,直至死亡!暗筋^來,你只記得他一人。”
那一年的桃花,大是像今朝這般吧,滿城風雨,均知那宋家的表二小姐楠君本是許了本朝鯤鵬大元帥,卻在婚前隨著府中花匠私奔。宋老太爺大怒,命人將兩人抓回,把那小花匠打成爛泥一點點飼了園中的百花。
板子打在身上的聲音,整整響了三天。
三天,斷了一人的命,也斷了另一人的魂。
從此宋小姐大病一場,失心瘋般誰也不識。
幸而武將軍不咎前嫌,陪著小姐一點點從頭學來,上書院,游江湖,終是將那三魂七魄勾了回來。之后兩人自當終成眷屬,兜兜轉轉,表小姐終是嫁進了將軍府。
可是……誰也不知,新婚那夜,他便再不是他。
白日他是撐起江山的威武將軍,可晚上,他便成了她心中的小花匠。
“孫郎,我繡的鴛鴦可好?”
“孫郎,門前那對并蒂蓮尚開!
“孫郎,春天到了,我們且種一樹桃花吧!
“孫郎,孫郎……”
時間久了,他倒真是不知自己是誰,只想專心當她那個郎情妾意的小花匠。
只是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不是他,他身上用的是龍涎香,頭上束的是淬金冠,肩上披的是百花袍,腰間系的是狻猊帶,他終不是那個滿身花草味,粗布麻衣的小花匠,終不是那個在落英繽紛遇見她的白衣人。
便只是晚了一步,竟將一生都誤。
她愛他,也愛他,可偏偏自己晚了一步,終只是一個替身。
落花留樹,一生情綣圖虛度。
她怕了。
她漸漸假裝忘了他,只是忘了他。
她日夜寫信,卻又在黎明一封封燒掉,有一日他看著她坐在床頭微笑,眼神竟如常人般清冽。她看著他:“孫郎,孫郎,我怎會忘記你?”
他明白,他該走了,他也明白,那一年的幸福時光,郎情妾意,終是鏡花水月。
天亮了,一夜的陰霾在朝暉下全部退散。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外走去。
門外的花,只剩最后一朵。
她好像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說:“桃花落時,我們私奔吧!
又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在說:“初次見面,宋姑娘想去哪里走走?”
有人在說:“這桃花配你,卻是剛好!
有人又再說:“從此以后,讓我來照顧你!
似乎……有人在嘶喊:“忘了我!求你忘了我!”混著木板打在肉上的聲音,讓人心里似要淌出血來。
她笑了,怎么會忘了他呢?
可笑容又一僵:他……又是誰?
滿園的花香最后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聲響,混著一人血肉,一人清淚,一人嘆息,終是去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人面不知何處,桃花依舊,笑春風……
她看著手帕上的題字,笑了。
夏已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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