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歡小小。盡管他是我的表弟。
　　記得那年到鄉(xiāng)下，見到小小和幾個男孩子瘋瘋癲癲地打鬧，我頓時對他產生厭惡，我討厭他身上的泥水，討厭他總是纏著我，總是說，姐姐，你和我一起玩。
　　我媽帶了一箱牛奶送給小小。小小如獲至寶，把他那群狐朋狗友通通叫來分享這份禮物。那都是些邋遢的小孩，喝了一瓶牛奶又向小小要。小小會慷慨地再拿一瓶出來。那些小孩都拿著牛奶，很開心地仰望著小小。小小儼然是他們的國王。
　　那天我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天空是湛藍的。我嗅到淡淡的，青草的香味。
　　外婆去世的時候，小小沒有一絲悲傷。他無憂無慮地玩耍著，仿佛根本不知道，外婆是因為用冷水為他洗衣服才引發(fā)病痛的。外婆的葬禮過后，我發(fā)誓再也不理小小。
　　二舅舅終于調進城工作了。他把二舅媽和小小都帶進城，居住在一間簡陋的小屋里。
　　小小剛進城那晚，我爸帶他吃肯德基。他狼吞虎咽，吃相難看極了。他還把單車推行的斜坡當滑梯，坐在上面滑下去。甚至，他隨便拍一個男孩子的肩膀，惹得人家怒目相視。
　　小小望著城市燈火通明的大街，大聲說，我再也不要回鄉(xiāng)下了，我要待在這里！
　　對于生活那么久的鄉(xiāng)下，小小竟然一點感情都沒有。想到這里，我對小小更加厭惡。
　　每個星期天，二舅舅就會帶著小小到我們家玩。小小每次都很認真地看我玩電腦游戲。他常常說，姐姐，我要和你一起玩！我暗笑他見識淺薄。誰不知道，這種電腦游戲只能一個人玩？我沒回答，他也不做聲了，仍舊抬頭，很虔誠地望著我。
　　小小沒考取初中。二舅舅辛苦地為他聯系一個又一個學校。小小也終于開始認真學習——每天很早到我家，讓我?guī)退a習。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小小一個人捧著碗，默默埋著頭，只吃些青菜。我媽問他怎么只吃這么點東西，小小埋著頭說，爸爸叫我吃飯斯文一點。
　　我能想象出二舅舅一臉嚴厲地訓斥小小的樣子。一下子，我一直以來對小小的厭惡全都消失了。小小進城這幾年，確實改變了很多。斯文了，懂事了。
　　過去，我總是嫌小小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不懂我們所謂的歌曲，電腦。但此刻，我卻有些懷念小小過去的性格。他現在變得怯懦了。二舅舅把小小教得循規(guī)蹈矩，儼然一個城里的孩子。小小不會再狼吞虎咽，不會再把單車推行的斜坡當滑梯，更不會見到男孩子就稱兄道弟，親熱地拍人家肩膀。但是，他眼里分明失去了過去那種自信的、怡然的光澤。
　　我第一次憐憫起小小。我開始帶他玩，告訴他有關于歌曲、電視、電腦的事。鄉(xiāng)下的孩子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關鍵是，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小小進入了一所不錯的初中。他如他的名字，小小的，卻堅強快樂地生活著。雖然成績并不好，但他總是很天真地笑。沒有什么，比開心的笑更珍貴了。
　　雨后初晴的時候，總是有清新的草香。
　　有一個星期天，二舅舅一如往常帶著小小來我們家玩。晚上，二舅舅在我們家接到老師告狀的電話。老師說，小小每天中午沒有按規(guī)定在學校吃飯，而是到校外吃盒飯。
　　放下電話，二舅舅已變了臉色。他問小小，五十塊的伙食費花到哪里去了？
　　小小低著頭，小聲地說，買東西花掉了。
　　二舅舅生氣地拿起棍子對著小小狠狠地打。他大聲地叫著：“叫你亂花錢！叫你撒謊！”棍子打下去，鏗鏘有聲。
　　打過之后，二舅舅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小小委屈地哭，像很小的小孩，被搶走心愛的玩具一般。
　　記得以前在鄉(xiāng)下，不管受多少委屈，我都沒見小小流過一滴眼淚——那才是我的表弟，堅強的小男子漢。
　　現在，小小只是委屈地哭，一直哭。我看見二舅舅眼睛也紅了起來，他偷偷擦拭著眼睛。
　　小小只知道自己犯錯挨了打，很痛。他不會知道，五十塊錢對于一般的家庭根本不算一回事，但卻是他這個月全部的伙食費。他不會知道，他和那些穿名牌、用手機的同學有什么不同——他只想像別人一樣，用零用錢買一點喜歡的東西，僅此而已。他更不會知道，那么用力打他的二舅舅，心里有多難過。一句老話，打在兒身，痛在父心。
　　希望小小永遠不要懂這些東西。他眼里閃爍的委屈而迷惘的淚水告訴我，他還很天真，很純潔。他會好好聽二舅舅的話，他決不會再亂花錢。小小，會像一株小草，永遠小小的，卻堅強勇敢的，用盡全力的生活，微笑。
　　城市的天空是灰白色的，沒有鄉(xiāng)下的清澈、湛藍�；蛟S鄉(xiāng)下的天空才適合小小這樣的鳥兒，無拘無束地飛翔。在鄉(xiāng)下，小小是一群孩子的國王。記憶中有一天，一群孩子拿著牛奶，開心地、虔誠地仰望著小小。那天小小一身的泥水，卻笑得無比自信。那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笑容了。
　　轉眼已經入秋，草都枯黃了。雨后初晴，草的香味都湮沒在蕭瑟的秋風中。如折翼的天使，再不曾芬芳。再也不曾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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