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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世繁花寂寞,滿堂空
當(dāng)白寧出生時,為他看相的靜持寺高僧沉默良久后如此說。白寧的父母再追問,這位得道高僧也只是嘆息連連,他說此子天資縱橫,但自古良才美玉卻多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世間總有些事強求不得。
白寧的父母仍然苦求解救之法,高僧微笑了一下說:
“你們可舍得讓他隨我修行?侍花佛祖,化解一生宿孽?”
白寧的父母自然是不肯的,于是高僧念了聲佛:
“所以,這就是命數(shù)了!
當(dāng)白寧長到七歲,已經(jīng)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童,當(dāng)母親又提起這句讖言,他驕傲地?fù)P起頭:
“一世繁花相伴,管他轉(zhuǎn)頭成空!
他的母親驚愕地看著自家粉雕玉琢的兒子,只覺悚然。
那是圣元三十年,離天地變色還有十年,離塵埃落定還有十七年,但這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婦女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兒子的未來,未必轉(zhuǎn)頭成空,但定然一路繁花落盡。
從那日起,她不再吃葷,也不再理會家里那三個爭執(zhí)不休的小妾。舍了珠玉,棄了華裳,年復(fù)一年長伴青燈古佛,她只求獨子的平安喜樂。
——白寧的繁花未開,她已愿替他承受這滿堂空寂。
年幼的白寧自然不懂身為人母復(fù)雜的心思,他只覺得是那三個小妾讓母親傷了心,他只覺得是父親的多情讓母親心灰意懶。他不敢殺人,但他有辦法讓那三個女子早早失去如花美貌,他有辦法讓自己父親對兩個異母弟弟厭惡疏遠(yuǎn)。
白寧認(rèn)為這足夠讓母親回到自己身邊。
可是他等到的只是第四個小妾進門的花轎和母親住進靜慈庵再不見他的決絕。
那年白寧九歲,他勉強支撐起跪了一個時辰后完全僵硬的身體,最后看了一眼靜慈庵緊閉的大門狼狽離開。
那是個春天,滿路繁花爛漫,白寧看著滿山嬌艷,人生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命數(shù),所謂強求不得。
他的繁花未開,滿堂已然空寂。
他不再和庶母、弟妹對著干,他也不再于人前炫耀自己的聰明博學(xué)。又過了幾個月,他請求父親送他到太平府讀書,那里有大泰最好的書院?粗郧陕敾鄣膬鹤,白寧的父親有些不舍,但第四房小妾已經(jīng)大了肚子,這點不舍也隨著那女子的腰圍漸漸消磨,最終白寧還是帶著一個家仆、一包行李上了路。
白泉書院的老師也曾教導(dǎo)過白寧經(jīng)綸,看到得意弟子來投,那個名滿天下的老人只是歡喜。他甚至沒督促白寧用功讀書,而是早早篤定這個弟子他日必定成就非凡。
即使白寧功課半點不出色,日日留連靜持寺談玄說法,這個老人也只是點點頭,淡然一笑招他來辯佛法。
終有一天,白寧告訴了老人那句斷言,老人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長須:
“這偌大天下,有幾人能得一世繁花?”
次日,白寧成了老人的關(guān)門弟子。
歲月悄然流逝,世道愈見腐朽,天下賊寇四起,京城里仍然熱熱鬧鬧地張羅著第四次選秀和十七皇子的滿月大慶。
百姓已不聊生,書生也開始奔走,白泉書院里不斷有學(xué)生告辭而去,或者看顧家業(yè),或者游走天下,或者直接投了哪一路鋒芒顯露的有德之人。
明眼人都已看出世道不久。亂世?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yè),能人指點天下之時,天下才子士人,誰愿辜負(fù)一身所學(xué)?
白寧在書院里聽著同窗興致勃勃地議論天下大勢、點評各處顯貴,悠然看著窗外一枝桃花想象著春色靜慈庵是否已是一路繁花。
然后一個同窗滿面通紅地撞進屋里,對著一屋詫異的學(xué)子激動地喊:
“北郡陳安反了!”
片刻沉寂后,房間驟然嘈雜,學(xué)子們興奮地大聲呼喊,完全忘了最后一點顧及。白寧深吸一口氣,窗外繁花似錦。
猛士揮劍,書生寫意,正當(dāng)時。
似乎是一夜間,各地略有點勢力的人全都舉起了反旗,只有承安將軍還帶著他的白馬鐵騎左右周旋勉力支撐,為這個暮色沉沉的王朝盡最后一份心力——也不過就是盡一份心力。任誰都能看出京城搖搖欲墜,而諸侯間的征伐才剛剛開始,兵禍迅速蔓延到太平府,白寧在一片慌亂中護著老師倉皇出城。
這位半生浮沉、看透世事的老人早就準(zhǔn)備好了避居山中,在青溪邊上,他拍著得意弟子的肩膀,勉勵道:
“你已遇其時,且讓為師看看你這一世繁花!
看著老師的輕便馬車吱嘎吱嘎地向山中而去,白寧鄭重地拜了三拜。他悄然想著自家老師曾經(jīng)的叱詫風(fēng)云、翻手云雨,再想想老師籌備多年的隱居之所,只覺繁花落盡滿堂空亦未必不可期待。
誰人能繁花不落,誰人能一世喧嘩?所爭不過是滿堂空寂前那片刻繁華。
又是兩年,十九歲的白寧遇到了飲馬青溪的方淵。一番長談,兩處交心,看著方淵敬慕的神情,白寧恍然看到了自己的繁花悄然盛開。
他微微一笑答應(yīng)了為方淵籌謀大業(yè),然后笑吟吟地被引薦給方淵的部屬大將,指點江山、計算天下,在所有人敬重尊崇的目光中意氣風(fēng)發(fā)。
那時候,白寧卻不曾在乎過繁花落盡之后。
十九歲,對于一個男子來說已經(jīng)能成家立業(yè);
十九歲,對于一個謀臣來說足夠角逐天下;
十九歲,對于白寧來說,卻還有太多的東西是他看不透,理不清。有太多的氣他咽不下,有太多的時候他不懂得裝糊涂。
十九歲的白寧仍然犯著和九歲那年一樣的錯誤,然后茫然不知錯在何處。
有時白寧會想,如果遇到方淵時自己是二十九歲、三十九歲,是不是會更好?是不是就能繁花不落、滿堂不空?
又或者,這個十九歲,就是靜持寺高僧所說的命數(shù)。
這世上總有些事求而不得。
當(dāng)白寧二十九歲,方淵登基為帝的第三年,天下大定,百姓生息。在某個傍晚,他被悄然召見,白寧看著寶座上方淵空洞肅穆的表情,他突然笑了。
白寧知道,自己這一世的繁花終于落了。
“白寧,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
方淵木然說著,語氣篤定,他一生節(jié)儉,大殿里昏暗的燭光照不清這位開國皇帝的表情。
白寧恭敬地跪著,低垂著頭掩去眼中一絲戲謔,平靜中隱隱帶著傲然:
“臣任憑陛下發(fā)落,但臣無錯!
“你無錯……你自然無錯……”方淵喃喃地說著,看著他的眼神有幾分疲憊與復(fù)雜,“他阻礙我成就大業(yè),你身為朕的股肱謀臣,殺他也只是為朕名聲著想,你有何錯……”
“臣無錯,但陛下還是要為他報仇的!
白寧語氣平靜,仿佛說的是完全與己無關(guān)的事。
方淵看著白寧目光復(fù)雜,十年崢嶸,從無名小卒到一朝天子他竟像走完了一生,可這個青溪初遇的少年到今日仍然風(fēng)華獨具,天下多少名門貴女為這人顛倒癡狂?
十年時光如梭,他當(dāng)年為青溪邊那個少年風(fēng)采驚艷時,怎想到有一日會走到這個地步?
……
沉默良久,方淵終于淡淡地說:
“朕對不起他,朕也虧待了你,但他已死了,朕只能虧欠你……白寧,朕命你為朕守陵,今生不得入京城一步!”
白寧露出一絲冷笑,但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
“臣領(lǐng)旨!”
他重重拜下,漆黑的長發(fā)散落在青磚上柔順華美,方淵聽著他拜倒時一聲輕響,突然覺得偌大金殿無比空寂。
曾幾何時,他亦曾為這個少年驚艷顛倒,
曾幾何時,他亦曾許過這個少年富貴無雙。
……
辭謝后,白寧轉(zhuǎn)身離去,腳步?jīng)]有一絲遲疑。
方淵看著白寧修長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白寧談笑中說起過的那句斷言,方淵不知稱帝天下可算一世繁花?妻兒相伴、滿朝文武、萬民稱頌可算一世繁花?
……
不知何時他竟然已經(jīng)是滿堂皆空
西慶三年,首輔白寧被逐出京,上命守陵,終生不得入京。天下嘩然,士林百姓為其不平者濟濟,其雖無一言自辯然為其請命之聲終不絕。其時天下皆言帝疑舊臣,眾皆惶惶,然除白寧外開國功臣盡得厚遇,后人終不知白寧案之究竟。
西慶六年,帝游獵染病,引動舊傷,發(fā)十一道詔書招白寧入京,白寧皆以前詔為由不應(yīng),帝臥病年余,終不治。
西慶七年,帝崩,謚號“毅”,歸葬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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