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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攬月坊的伙計正在柜臺上單手支著腦袋打盹兒,門“咯吱”一響,他驚醒,原來是掌柜的回來了。同時,幫工阿逯軻架著一個陌生人也進了門。
小伙計剛開口欲問,掌柜的便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示意將陌生人抬到客房中。
掌柜的看那昏迷之中的陌生人,雖衣著粗鄙,袖領皆破,但如刻刀刻出的面龐依稀泛著淺銅色的光澤,盡管側臉有些擦傷。刀裁般的鬢發(fā)旁,一雙宣墨劍眉微蹙,似乎在夢中也在與人較量。他雙眼閉合著,應該有像鷹隼一樣銳利冷峻的眸子吧。
阿逯軻提著藥箱進來,卻見掌柜的對著帳中人發(fā)愣,就干咳了兩聲。
“…此人若不救治,傷口回惡化的!闭乒竦恼酒鹕韥恚杂X雙頰微微發(fā)燙。阿逯軻笑笑,將藥與紗帶遞給她,道:“還是女人比較適合包扎傷口!闭f罷便將傷者扶起。
掌柜的將傷者的衣襟解開,極其小心。傷者結實的左肩上有三個血孔,是被□□射傷的。
阿逯軻皺眉道:“是掉隊的漢人遭搶劫了吧!
掌柜的沒做聲,柔指輕點,將藥上好,并道:“先不要為他穿衣,敞著傷處可能會好些!
傷者微睜雙眼,一位淺緋翻領袍,面戴薄紗的女子正為他擦拭手臂。
他猛然坐起,左肩竟是一陣巨痛,如萬蟲肆嚙。
她亦是猛然別過頭,惟恐見著他坦露的半個胸膛。
“你是誰?”他問道。
“這里的掌柜,涼珠!
他剛欲開口,卻咳了起來。涼珠趕忙將他扶住,另一只手取過床邊的藥碗。
他方才緩過來,正如涼珠所想的那樣,鷹隼般銳利冷峻的一雙眸子盯住了自己,“你不想問我嗎?”
“你重傷躺在我攬月坊旁的草叢里,必是有事相告,說吧!
他轉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你不是突厥女人!
她一愣,問道:“為什么?”
“突厥的女人是不會因見了男人的胸膛而羞赧!
“同樣,你也不是漢人,”她正視眼前的男子道:“漢人是不會稱我為‘突厥女人’,而是‘胡女’!
“那倒不一定!彼羝鹈迹坪踉谡f:你的理由絲毫無說服力。
她將藥碗硬生遞于他手中,“漢人是不會在被救后對恩人一句感謝之辭都沒有的。”
隔著面紗,他亦能看見眼前少女凝脂香腮上兩團朦朧的彤云,不禁笑了起來。
漢人扮作胡人開店,胡人扮作漢人投店。
“哈哈哈…”涼珠佯裝給阿逯軻一巴掌,“怎么你也傻笑起來了?”
阿逯軻略略止住,道:“那人是干什么的?”
“他說他叫蕭易,打聽旁人得知我們常待漢人,是想通過我們聯(lián)系來店里投宿的中原商隊,看能否去幽州!
“倒是個地道的漢人名字?伤]有透露他的真正意圖!
“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行為也在模仿漢人…難道是奸細?”涼珠道。
“掌柜的動凡心了吧。神情恍惚都不做生意了。”經阿逯軻一番調侃,她才看見已有五、六個商人近來了。
那是熟客,長安玉商何簣等一行人。何簣置辦大量貨物,打算在攬月坊休息幾日再回長安。因知曉涼珠是漢人的身份,所以才經常入住這里。
涼珠尚未告訴蕭易店中有中原商隊,只待摸清底細才作打算。
阿逯軻見到蕭易,道:“若不是掌柜的慈悲,早就將你跑到荒地里被鷹叼去咯!
蕭易笑道:“我去見見她!
墨玉般的長發(fā)濕濕的垂于肩上,涼珠將窗外有人,就倉促披上一襲白紗衣,“何人?”
門外之人并未作答。她下意識地開門,是蕭易。
月色傾于她隨意而裹的纖云素紗衫之上,更襯得她肌膚盈動,有如一尊和闐瑩白玉質的神女像。
地面上兩個人影,絲毫未動,從某個角度來看,仿佛一對相擁的戀人。涼風似玉,颯然而至,她衣著單薄,不禁瑟瑟然。
蕭易方覺失態(tài),抬眼瞟見屋內木桶上,輕靄裊裊,余香猶在。原來適逢美人出浴。
兩人尷尬片刻。涼珠道:“什么事?”
“進屋談,如何?”
已而,涼珠道:“我可以幫你去幽州,但我不清楚你是敵是友,一時無法決定!
“是敵是友?你覺得呢?”蕭易嘴角微微揚起。
涼珠盈然淺笑,剛欲開口,邊聽到樓下一陣嘈雜之聲。蕭易奔出一瞥,趕忙回來對涼珠倒:“不妙!是狴耶的叛軍!”說罷,倏而拉著涼珠自后門逃走。
涼珠顧不得身后那些持刀叫囂的猙獰叛軍,只隨著蕭易跑著。
從前聽牙帳附近走動的人們說起過,時下可汗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狴耶有謀逆之心……想必蕭易定與突厥可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叛軍在荒草叢中搜索著,兩人匿于草叢之中,怕是岌岌可危了。突然一個士兵道:“那里有火光!”隨之,叛軍呼嘯而去。
草叢中,蕭易長吁一口氣,卻見身旁伊人已被冷風吹得直打牙關,眼角淚痕點點,孱弱無力,不由得將他身上大氅一大半都遮于其身。她不覺依偎在他身旁,發(fā)間的幽香不斷縈繞與他輕輕翕動的鼻翼間。
涼珠悄悄仰首,見他雙眉微蹙,輕聲道:“觸到你的傷口了吧!
他低眉,如以往笑道:“不礙事!
涼珠站起身道:“他們已經走遠了,我得回去看看!
果然,攬月坊狼籍一片,桌凳皆翻,酒壇皆碎。
“殺千刀的!我苦心……”涼珠正惋惜著,阿逯軻與小伙計自客房中出來,不悅道:“掌柜的真是重財輕義哪!
“……那些人來…”
“好象是來找蕭易的,還好我們是突厥人,不然就遭難了!
“何老板呢?”
“也隨我們躲了起來,可他們出去追你們后,何老板就騎馬離開了!
涼珠轉而對蕭易道:“何老板也許走得不算遠…我是從幽州來的,我可以幫你!
一匹馬,兩個人,穿梭在荒嶺之中。西山淡日,歸云遐逝。
涼珠見牽馬的蕭易面顯疲憊之色,便道:“你上馬吧,我來牽馬!
蕭易抬首,一層金色余暉渡著的長睫下,眸中凜然,富有光彩。他笑道:“此馬好比汗血良駒,你竟然小覷了它!彼嚨厣像R,坐于涼珠身后,馳騖飛奔而去。
她能夠感覺到眼前景物的起伏,自己身體的起伏,心臟的起伏及身后男子呼吸的起伏。
她眼前一亮,乏意一掃而光,回首道:“那時何老板的商隊!”
涼珠向何簣說明來意,而何簣亦是欣然答應。蕭易上馬后,卻對涼珠道:“承蒙涼珠姑娘多日照顧,何老板已贈馬于你,也派人護你返回……就請在此告別!
“你不是說你會給我相應的報酬嗎?”涼珠急道?伤睦锩靼祝⒎菫榱四切﹫蟪。
“等來日事成,我,決不食言!彼麆e過頭去。
遽然,“嗖嗖——”兩支箭射來。眾人驚惶而望,正是身著黑衣的叛軍。
散亂的馬隊,叛軍的狂嘯,夜吞噬了一切的一切。
蕭易向涼珠急道:“你快逃!趕往幽州…幽州都督府裴大人!”
涼珠聽見一片廝殺,咬牙策馬,向東而去。
昨日的此時,馬上馬下,談笑不斷。蕭易道:“你們大唐的女人都像你一樣貪財吧。”涼珠似嗔非嗔,“你們突厥男人都像你一樣吝嗇吧!
蕭易笑道:“突厥男人都不喜歡貪財?shù)呐恕!睕鲋轫曀,“大唐的女人都討厭吝嗇的男人!?br>
幽州都督裴諳正坐于幾旁飲茶,侍衛(wèi)來報:“報告大人,有個叫作蕭易的人要求見您,還托卑職帶來這個!迸嶂O接過一看,是一件三鷹首的銀飾戒指。他大驚:“趕快請來!”
來人風塵仆仆,必是一路奔波。裴諳上前行禮,卻被他扶住,“有沒有一個女子來找過你?”
“不曾有!
蕭易黯然,許久不語。裴諳道:“請您先休息吧。”
“也罷…我隨后有要事與你商量。”
“這位姑娘只是因疲乏過度而昏厥,并無大礙!贝蠓蜣垌毜溃胺蛉瞬槐夭傩。”
羅氏送過大夫,對婢女道:“為這位姑娘換身干凈衣服,好生照看著!
翌日,涼珠謝過羅氏,并隨其在庭院中閑轉。
“涼珠姑娘為何女扮男裝?”羅氏問道。
“女子行事多有不便,以防萬一罷了!
“姑娘心細呀!
曲廊中,蕭易與裴諳并肩長談,卻見眼前一人十分面善。一襲纏枝蓮紋隱花裙,輕容籠肩,煙霞色束帶繞于胸前,隨風而舞。眼波流轉,靨生雙頰,隨意而綰的寶鴨髻一側,簪有一枝半斂半開的白玉牡丹掛珠釵,亭亭靜恬,翩然若仙。
蕭易快步上前,口中念道:“涼珠……”
涼珠斂笑凝眸,眸中水光盈然。
裴諳對羅氏道:“夫人,昨日來的小兄弟竟是個女子?”
又是一個余霞成綺的時刻,令人繾綣萬分。
曲廊一側的池邊,蓮葉田田,花瓣瑩白,如同燈盞。
“你怎么不說話?”蕭易問道。他眼中犀利的光變得柔和,從未見過她著唐人之服,不想她,姿欲傾城。
“你…何老板還好吧?”她雙頰微紅。
“還好,他們現(xiàn)住在幽州驛館中!
許久,涼珠道:“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了吧!彼牬司洌嫔喜懖慌d,道:“我是狴耶的兄長,末傕。”
涼珠詫異,向后退卻,然被他扶住。
“請陛下海涵……勿怪罪前日小女的大不敬…”她聲音稍顫,如一只受驚的小鹿。她想掙開他的手,卻被他攬入懷中。
“狴耶逆謀,我得潛入幽州向裴諳借兵,絞殺逆賊!
她僝僽道:“如此機密之事被小女知道,陛下是否……”此時她已說不出“陛下是否滅我之口”了。他的吻來得驟然,濕潤而又灼熱。
“我說過,來日事成,你定有相應的報酬。”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輕聲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這就是我想要的…”她的聲音漸低。
夜幕罩住了最后一絲光,他曾想,殺戮與背叛都是黑暗的,而使人無力抗爭。不過現(xiàn)在,他只愿緊緊與她相依在一起。
朝云叆叇,末傕可汗與幽州都督率軍趕往牙帳,凜冽的風像偏偏細刀迎面撲來。一支浩蕩的隊伍在荒原上馳騁著。
帳內,他剛剛聽畢裴諳的策略,身形疲憊,便斜憑于榻上小憩一番。
燦入眉眼的刀光一閃而過,隨之一聲慘叫。
他立刻起身,一名蒙面人倒于地上,胸口是一把短匕。一旁跌坐著的,竟是一身士兵衣裝的涼珠。她氣喘微微,眼中滿是惶悚。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手心亦是涔涔細汗。
“你怎么跟來了?”
“…若不是我,你恐怕就要命喪他手了。”涼珠道。
揭開遮面布,涼珠輕呼一聲,刺客卻是隨自己開店多年的阿逯軻!
須臾,他對涼珠道:“最信任的人也會背叛你的。明日我與裴諳攻打叛軍,你必須留在駐地之中!
“不!”她環(huán)住他的頸。
“我是以末傕可汗的身份命令于你!彼嫔珡碗s,推開涼珠便走出帳門。
“報——牙帳內的叛軍死傷過半,其余叛軍愿降!”
裴諳道:“陛下,請入牙帳!
他神色凝重,總如牙帳之中。
這時,他不禁皺了皺眉。裴諳道:“想必狴耶已趁亂逃走!
一名士兵上前道:“叛軍首領被砍傷逃入牙帳內部,已開始進行搜尋了!
他執(zhí)刀破門而入,屋內只有一人。
涼珠緩緩回首,如蝶朝他輕盈奔來。幸而,他錯開了她的臂膀,而她那小巧的銀飾短匕已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殷紅的血沿嘴角流向她雪白的脖頸,也正是他曾留過吻痕的地方。她依舊笑生雙靨,道:“果然,我殺不了你…我騙了自己……”
他扶住她,“我說過要給你相應的報酬,你怎么可以放棄?”
她粉淚潸下,“我想要,可……要不起…”
涼珠是朝廷的流人,淪落于突厥邊境。她被兇盜劫持,卻被突厥可汗虎師大將狴耶相救。
他昏迷在攬月坊當晚,涼珠與阿逯軻便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有一件三鷹首的銀飾戒指,原來那時,她就得知,蕭易實為突厥的末傕可汗。阿逯軻夜里引來叛軍,卻讓他逃了。
她知道阿逯軻會在駐軍的帳內刺殺他,可她自私了一回,殺了阿逯軻,只希望多看一眼她愛著的人。然而她只給了自己一次機會…她無法報恩,更無法面對她渴望的愛情。
他亦知道她的意圖。他無意間聽到了涼珠與阿逯軻的談話,但仍然一心以為愛可以教她放棄徒勞的報恩。終究他錯了。
裴諳在屋外道:“陛下,叛軍狴耶已被活擒。”
他緩緩抬首,看向窗外,塞上胭脂凝夜紫。他曾想過,殺戮與背叛都是黑暗的,而使人無力抗爭。
曾經竭力抓住最后一縷度寮的斜暉,可惜,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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