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壞臣綱，有敗五常。冀州蘇護，永不朝商！”

　　惘然·妲己篇

　　朝歌城內(nèi)傳來消息說，爹爹不肯將我獻予紂□□然在城門上題了十六字反詩。聞之，母親大驚，拉著我的手痛哭，妲兒，老爺為了你恐有性命之憂啊。哥哥亦拉住我，卻堅定的說，妲兒，哥不會讓你入朝歌宮闕侍君王的，絕對不會。
　　可是，母親與兄長并不知道，其實我十年來一直想再上朝歌城的，上朝歌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一個人，斜眉玉面，鳳目長須，當朝亞相——殷比干。

　　十年前，爹爹攜著六歲的我入朝歌，訪相府，我便見了他。第一眼，他豐神俊朗，舉手投足間皆是貴胄風(fēng)范，談笑間語驚嘩然，已使我震驚不已。后來，爹爹攜我與他對弈，我便被他抱起，摟在懷中。下了半日，他忽說這女娃當真讓我喜歡的緊，在下便向蘇兄討了做女兒如何？爹爹聞言大驚，比干卻一陣爽朗之笑，說，蘇兄莫怕，比干豈會奪人所愛，只是這棋我再讓不得你了，誰讓你有這等女兒，我嫉妒。這局棋，爹爹輸?shù)脕G盔棄甲，我卻拍手為比干叫好。再后來，在相府里一住便是一個月，比干抱著我，教我詩詞書畫，五行八卦。他所教的，我一學(xué)便會。比干就驚贊，說妲兒何等聰慧，真令我不忍讓你回冀州呢。那時候，我委在他懷中，緊抓住他那襲青衫，睜大眼睛仰望著他，說，那妲兒不回去，妲兒嫁給丞相。比干聽了，撫髯而笑，說好好好，待妲兒長大了，再來朝歌。
　　時光流轉(zhuǎn)，十年已過。我的確是要再入朝歌了，不過要做的，是紂王妃。有人來游說，爹爹為保全家性命，只得同意將我送予天子，可是爹爹卻沒料到我欣然應(yīng)允。
　　朝登子陌，暮踐紅塵，一頂香車，五百家將，送我入朝歌。在恩州驛的那夜，睡夢中有人喚我，妲己，你可想見比干？
　　我迷糊中答她，想。
　　那么，你要迷惑紂王。
　　你是誰？
　　九尾狐仙。語罷，卷起一陣陰風(fēng)，而后爹爹入我?guī)�，問我可曾見著什么，我說不曾。
　　既然能見比干，我何苦去問為何要迷惑紂王。再后來，我拜了紂王。他看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就知道我要見到比干了。赦爹爹無罪還朝，送我入壽仙宮。
　　天作弄，我成紂王妃。可是我的比干呢，你又在哪里。念至此，我又見到那縹緲的影子，九尾狐仙。她長袖一揮，我看見了一幅畫面，是他！是比干！他在相府的書房里倦極而睡，我認得那里的，那是他曾抱我于懷中膝上的書房。比干，比干，我要見你。
　　可你，似乎對蘇妲己三字恨之入骨，是她，敗亂朝綱，是她，媚惑君王！就算如此，我也愛你十年了，我總要再見見你才甘心。我并非要你應(yīng)允娶我的諾言，只不過想證明多年后，這個諾言是否依然存在而已。
　　與紂王宴于摘星樓，我終于見到了他。夜深時，他來請示紂王，說老臣不勝酒力，先行告退。紂王已醉，擺擺手允了，便來拉我。我盯著比干，壓低了聲音問他，比干，可還記得妲己？
　　比干以首面地，不曾抬頭。臣，不記得。
　　山、崩、地、裂。
　　他說什么？他說他不記得！
　　臣告退。他走了，青衫白面，斜眉鳳目，依舊如昔�？墒�，他忘了他曾萬般疼愛的妲己！
　　望他離去，我淚如傾。紂王手觸到我頰上冰冷的液體，立刻酒醒三分。美人，你怎么了？我心底委屈，便撲在紂王懷中哭了起來，嗔他，這摘星樓怎的這么破，風(fēng)一吹竟還有沙子，沙子迷了我的眼了！紂王忙撫慰，美人，這兒不好，朕再給你修一個。
　　鹿臺起，宴比干。紂王對我言聽計從，并不知道我事事都是為了比干。
　　紂王醉，群臣退，我提著長裙走到比干面前，他一襲青衫在皎月下顯得幾分白。便是醉時，他衣衫也紋絲不亂。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驀地，他伸出手，說妲兒，妲兒讓我抱抱。僅此一句，十年相思在我胸膛里炸開。如十年之前他要抱我時一樣，張開雙臂，等著我。
　　我撲過去，比干，比干，對不起。
　　你沒有忘了我，從來都沒有。只是，君王面前說不得！
　　我如昔年，緊抓住他的青衫，說你帶我走吧，妲兒受不了這日子。他聽了這話，眼中似有水波破碎，伸出他溫熱而細長的手，慢慢撫過我的眉眼唇額，淡淡的說，這有□□宮闈之嫌的，蘇娘娘好生珍重。
　　他到底不是反夫俗子，這次，他就像是送我一把寶刀，讓我欣喜萬分，而他卻將刀，插在我心里。
　　孟夫人還在家等我呢。比干言罷，推開我，搖搖晃晃出了宮去。他沒有回頭，也不知我哭得似要流盡一生的淚水，哭得朝歌城，大雪紛飛！
　　比干啊比干，人人都說你有七竅玲瓏心，可縱有七竅，你也不肯留一竅，容我小小一個蘇妲己？！
　　不知怎的，我一陣眩暈。那些紅塵往事，像一場清晰的夢境讓我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那隨風(fēng)零落的相思。
　　……………………
　　直到覺得喉間一股腥甜，我才醒來。杏眼睜，眼波轉(zhuǎn)。紂王大喜，美人，你當真好了！這藥還真有用呢。
　　什么藥？我低問。
　　心呀，比干的心。
　　驚、中、坐、起——原來喉中的腥甜，是他的心！塵世，塵世一片鮮紅，紅得就像比干當年用小指點在我眉心的胭脂膏子，紅得像心。
　　我累，你們都走。紂王聽了，忙喝退宮女御醫(yī)。我奪過他手中的藥碗湯匙，說，你也走。紂王不太放心，叮囑幾句放肯離去。
　　世界似剩我一人，我捧起碗，抖著如冰的十指，閉上眼，將那鮮紅的液體倒入口中，一氣喝盡。
　　我吃了比干的心了，比干的心啊。也好，從此后，我們兩心將緊緊糾纏，不死不休。他的神韻入我神，他的風(fēng)骨刻我骨，再沒有誰可以將我們分開，再也沒有。
　　恍惚間，我看見那縹緲的影子。
　　妲己，你可后悔？
　　妲己無悔。
　　九尾狐仙笑盈盈的看著她一手安排的一切，看著我。
　　九尾狐，你來吸我精魄附我身吧，殷紂害死了比干，我要他商周王朝滅，成湯社稷亡！
　　九尾狐有些以外，問，你不是不肯要我附你身么？
　　我輕輕冷笑，可比干死了。

　　壽仙宮內(nèi)一陣陰風(fēng)，簾隨風(fēng)動。

　　追憶·比干篇

　　朝中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天子納新妃，這新妃竟是故人之女，冀州侯小女蘇妲己。
　　原來是她。我心中尚能記起十年前她隨蘇護上朝歌時的樣子。而今十年過去，當初的粉娃娃怕是已長成傾國之姿了。那么聰慧的人，想必可以輔佐天子，以振成湯。
　　我不做多想。不料第二日，赫然見了蘇護的反尸題于城門之上，他竟愛女如此！不知當年的小妲兒，如今怎樣了。
　　睡夢中，夢到“永不朝商”頓有不詳之感。驚坐起來，卻想起十年前的一個場面。
　　——那妲兒不回去，妲兒要嫁給丞相。
　　——好好好，待妲兒長大了，再來朝歌。
　　她長大了，她要來朝歌了。我的心驀地一痛。永不朝商，妲己的笑靨，怎么就交織在一處？七竅玲瓏心在，也參不透。
　　后來又聽說蘇護答應(yīng)進妲己，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來。國事煩瑣，反倒無緣于已是國丈的蘇護一見了。

　　可是，妲己變了。她不再是那乖巧的小女孩了，她敗亂朝綱，媚惑君王。她竟慫恿天子制出炮烙、蠆盆此等陰毒的刑法！妲兒啊，難道我曾教給你的那些，你都抵不住時間消逝，統(tǒng)統(tǒng)忘了嗎？
　　天子尋歡不上朝。好個蘇妲己，是我比干先前看錯了你。只惜汝父一世英明，清白卻要毀在你這妖婦手里。
　　妲己入宮甚久，在摘星樓夜宴時我才頭一遭見到她。果然，傾國傾城，名不虛傳。遠遠看她，還似昔年純良的樣子。既是如此，不妨來試試看。
　　我裝作醉酒，來到天子御座前，啟，老臣不勝酒力，先行告退。天子允。
　　她卻說話了，用只有我二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問，比干，可還記得妲己？
　　此話一出，我知她未變，一點也沒有。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好以首面地。妲兒，你終是來朝歌城了。我懂你話中意，你問我我允娶你的諾言，而今當在否。妲兒，你竟記得。
　　君王在上，我答她，臣——不記得。不再多留，拱禮說了句臣告退，便匆匆回去了。
　　妲兒，你要我如何是好。你六歲時，我便抱著你，教你詩詞書畫，五行八卦，這些，我此生難忘。如今懷中小女已是傾國，我怎能不喜呢。
　　后來，天子設(shè)宴于鹿臺，我明白是她的意思，瞞不過我的。宴上席間，看她媚于天子側(cè)，心中甚是煩亂，便借酒澆愁，索性放襟暢飲，貪圖一醉。任我酒灑青襟，忘了心中，還有一個愛不得的蘇妲己。
　　醉中見她提裾而來，像十年前一樣的神情，看著我。我心已亂，分不清時光的輪轉(zhuǎn)，伸出手，說妲兒讓我抱抱。
　　她撲過來，淚珠兒滑下，她說比干，比干，對不起。我悵然。她抓著我的衣服，像十年前那樣，不舍放開。她說你帶我走吧，妲兒受不了這日子。
　　我?guī)缀跻鳒I了，伸手慢慢的、仔細的撫著她的眉眼唇額。我的妲兒，這不可能的。看著她的淚，我心疼。她是紂王妃，我是當朝相，何況，我?guī)缀跏撬哪隁q。
　　妲兒，我心疼你。當話不能說出口，在我指間，你能否讀懂所有？
　　我望著她，淡淡的說，這有□□宮闈之嫌的，蘇娘娘好生珍重。
　　她怔住，我又說，孟夫人還在家等我呢。推開她，我的妲兒，也推開這夢似的一場生。
　　這一走，我未曾回頭。這樣，妲兒就不會看到我淚縱如海，破碎翻飛。
　　妲兒，并非我不識傾城傾國，只是有些事，萬萬的做不得。你痛，我比你痛更勝千百倍。
　　回到相府不久，便有御札至。我來不及多囑孟夫人，第六道御札也來了。
　　陳青說，天子要我玲瓏心一片，以醫(yī)蘇娘娘沉疴之疾。妲兒，我怎不知道你有沉疾？若真如此，也便罷了。
　　辭別孟夫人、微子德，我入朝見天子。真的是妲兒一病不起，真的要用我心來醫(yī)！
　　我似乎忽然懂了那個永不朝商的夢境，原來妲己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見到我。原來她這么單純的動機，蒼天也不能滿足她，直迫得她被群臣呼為妖孽。妲兒，我知你這容顏確實可以顛倒眾生，顛覆社稷。如今天子要我取心醫(yī)你，我毫無怨言。只是妲兒你，心底所想的，卻是我比干在，江山在，比干亡，社稷亡。我都明白，可是太晚了。
　　妲兒，你休怪我無情。只是僅有這樣，我才能陪你一起，永不分離。
　　于是我抽出刀，對著心腹一剖，掏出心來，任血漫過我的指間。妲兒莫怕，比干就來。
　　我看見了，人人都說我有七竅玲瓏心，果真如此�？墒强v心有七竅，我又是否肯留一竅，給我心愛的妲己？
　　心落地，人將死。這成湯六百年基業(yè)怕是也快毀了吧。
　　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妲己。世間有一些事就是如此，彼此愛到癡迷，卻不能在一起。
　　我面如金紙，騎馬出城，見一婦人賣無心菜，便依姜子牙密授之法問她，人若無心，如何？
　　婦人曰，人若無心，即死。
　　瞬間，我眼前一片昏花，卻可清晰見得妲己巧笑倩兮，見得她坐于我懷，習(xí)我詩詞，解我八卦。又見是她驚起，知道那手中的羹湯，是我的心。我聽得見她叫我，比干，比干……
　　再后來，依稀是小妲兒六歲的樣子，伸出雙臂要我抱她。這時光回溯，哀憶成傷。
　　我伸手去接她……人摔下馬。
　　血濺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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