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修或許已經(jīng)很久了，久到時間的年輪已經(jīng)將一切碾碎，化作無法回憶的風塵，失散在一日又一日的平凡之中。他算是我的室友吧，或是公寓的合租者，如此種種，不知怎么表述，姑且就這么一概論之。嗯，我要說的是，他是個怪人，更具體地說應(yīng)該是個瘋癲的人（如果還能算是個人的話），當然這是認識他的人給他的一致評價。而我，向來對別人的意見不置可否，所以和他相處并不覺得有什么不自在，只是覺得他就像所有的人一般，有著一張鴿灰色的面孔。
　　修總是憂愁的，同時又是個樂觀的人，好像是由一張又一張的臉累加而成的一樣�；蛟S像大多數(shù)人一般，患有點青春的妄想癥，和那么一點可愛的癡狂。我總是在修發(fā)癲時，靜靜地凝視著他，看著他天馬行空的萬象流轉(zhuǎn)，或是不著邊際的尼采神態(tài)；心中想著那方高懸于我們頭頂上的鴿灰色的天空，無邊無際，幽怨而平淡著。這個時候，他總是對著我這木然的表情冷漠地表達著他的妄想與癲狂。
　　人群經(jīng)過時，或許認識，或許根本不認識，或許認識后由于彼此沒有利用而淡忘了吧�？傊�，他們向修投來微笑，淺淺的，彬彬有禮的，顯得很矜持而自然。這時，就會看到修對他們回以一個半邊嘴角翹起的表情，帶著一絲稍縱即逝的玩味，并揮一揮手，表示禮節(jié)的需要。我看著修的嘴角，總回想起修的那些妄想，那些我曾從他心中不小心看到的東西：他曾神色平淡的幻想著，每一張笑臉后深藏的厭惡，那一張張笑臉在他的心中充滿了惡毒而卑鄙的寓意，笑臉扭曲著，顯示著每個人憎惡的心境�！叭丝墒嵌嗝床欢醚诓氐纳铩！毙蘅偸侨绱嘶孟胫總�人對他的辱罵和詛咒，久久的回蕩在那一張張淺淺的笑臉上。那么自然，沒有任何理由可言，修就這樣幻想著。每當此時，他便對我的眼睛言語著，而我呢，看著他，淡淡的笑著，笑著。
　　有時，修很愛去散步，而這種時候往往會順便捎上我，我似乎從來不介意去外面看一看那方鴿灰色籠罩一切的天空。濃濃的綠色總是在枝頭爬滿，鐵黑的枝干蟠曲錯落，像是隨便灑在灰色宣紙上的墨汁一般，刻意，卻出奇的自然。悠遠的天空吞噬著寂寥的感覺，一片空白填滿了空虛的心之洞。而這時的修通常很悲觀，或許說他很少在這個時候樂觀過，作為生活的一部分，這個時間不可或缺。我于是不管他，只是放目遠眺，看著那極盡地平的蒼穹，黏滯的水汽在那條灰黑的線上蠕動著，讓我力不從心的感到昏眩。修邊默然走著邊望著腳下的石板發(fā)呆，看著那如霧里看花般濛濛的圖畫，靜靜地沉迷：陰翳的部分是樹影的杰作，其余那些，青灰色的部分是天空的投影。驀地，他又會發(fā)起癲來，說什么，人生多么無意義，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過著平凡暗淡的生活。滔滔念叨著：什么，……期待變得偉大的人不過是些心懷不軌的偽君子，道貌岸然，不知在黑暗中嗤笑著，干著什么勾當；而心懷夢想的人最終還是會拜倒在金錢與名利的石榴裙下，不論他人前說的多么悅耳動聽，他也只不過是一只帶上了夜鶯舌頭的黑渡鴉而已；在歲月的磨礪中再清心寡欲的人都醉倒在欲望的美酒中，海市蜃樓，珠光寶氣，燈紅酒綠的迷離才是最后的歸屬……云云。我看著他念叨的神情，驚異于他的冷漠異常，沒有一絲憤怒的責備樣；于是，我便帶上一縷微笑，望向那片灰色的天空：天空下，有著濛濛的霧靄，久久的，沒有散開。
　　修還有一個嗜好，就是很愛在人前侃侃而談，高談闊論。這時，他更像是個演說家而非一個瘋子，他周圍的人都樂于欣賞這種免費的娛樂，我無聊時也會用此以作消遣。不過，我更喜歡看人們看著他發(fā)表己見時的表情，那些臉后面隱藏著修所不止一次和我提及的種種豐富的表情（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修所患有幻想癥）：嫉妒、不削、漠不關(guān)心、鄙夷與阿諛奉承……云云種種。我看了一會，厭了，還是會望向遠方，所有人身后都有的那片鴿灰色的天幕，很美，很美，有一種犧牲性的美感，讓人如癡如醉。
　　還有一點，修在人前總是很小孩子氣。每每，總是陪著別人聊著毫不關(guān)心的話題，之后再找別人去聊另一個雙方都毫不關(guān)心的話題。而此時的修，笑得十分燦爛。我看著這有點像深秋紅楓的笑容，想著，在下一刻它便要從枝頭隕落，從此化作漫天凌亂，不知會散到哪里。時不時，修還會舉行點什么聚會，聯(lián)誼感情，畢竟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上，也只有一群互不相干的人，才能擠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安慰著必將更加孤獨的心情。罷了，這也沒什么所謂吧。一天的閑談之后，或是人盡曲散闌珊時，修總是一臉沮喪。此時，他幻想著，總有一天可以在這些虛偽的人群之中尋到點什么帶著真正意味的東西。久而久之，他又開始妄想癥發(fā)作，瘋瘋癲癲的錘墻大罵：什么，同事之間的互相排擠，你死我亡，而表面卻如此親情和睦，稱兄道弟好不愉快，相濡以沫勝似夫妻……什么，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云云種種。我靜靜地看著他，有點想發(fā)笑，他那樣子多么神似那些不得志的浪蕩子啊，年輕而可愛。我靠在墻角，靜靜看著他發(fā)癲的樣子，想著這人既然不相信就沒有這必要這么認真，何苦呢。這時，我望向窗外，哪里有一片鴿灰色的天空，就此時，我在想，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件事，一個人會是真的吧……

　　有一天很早，晨霧還靜靜地散漫在遠處蒼翠的群山間，峨黛迷蒙，晨光依稀，有人敲開了房門。
　　我瞇著半醒的眼睛望向來人，滿臉的睡意與疲倦。只覺得是一個讓人沒有太多好感的家伙。
　　“您好，請問是修艾文莫林先生嗎？”來人文質(zhì)彬彬的言道，眨了一下單邊眼鏡下的那雙怯懦的眸子。
　　我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您沒有找錯，我就是。”
　　“實在不好意思，單身公寓區(qū)像迷宮一樣，很難辨清方向……”這個迷糊的年輕人自顧自的小聲嘟囔著，有點羞赧地紅了臉。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我們認識嗎？”，我打斷他，臉報以微笑。
　　“哦，真不好意思，我叫尚，初次見面，失禮，失禮。我通過您的朋友了解您的，也是他給了我您的地址，實在是冒昧了。”
　　“恩，然后呢，您找我有什么事嗎？”，我有些不耐煩，伸了個懶腰，畢竟還很早，而且修這個時間還不會起來。
　　“我想寫點稿子，不知能否和您……談?wù)劊俊�，他小聲說，語氣充滿試探性。
　　我仍然笑著，“不好意思，改天行嗎？今天，我想只能我見你，修的話，現(xiàn)在還太早了�！蔽掖蛑罚壑谐錆M睡意。
　　“實在不好意思，那能允許我改天再來拜訪嗎？”，他顯然有些失望。
　　“好的，不過來之前能先通知我一下嗎？”，我用手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迫不及待的想結(jié)束這場談話。
　　“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再見，莫林先生�！保拖骂^，年輕真好，我突然閃過這個想法。
　　“沒什么，我樂于幫忙，順便叫我名字，修，便好�！�，我仍舊笑著。
　　我依舊望著那年輕人身后鴿灰色的天空，遠遠的，一直到這個人的身影消失在灰色之中。
　　轉(zhuǎn)身，掩門，天空放晴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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