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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無傷
蘇琪十六歲那年從江蘇來到重慶念書。
沒錯,就是傳說中的高考移民。
靠著爸媽資深的財力和關(guān)系,他得以進入全市最好的中學。
剛來的時候蘇琪很不習慣,這里的夏季漫長,方言難懂,發(fā)達程度比不上江蘇,天空永遠充斥著噪音與塵埃。
爸媽為蘇琪在學校附近高價租了套公寓,初三三個月的暑假他就是在這套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度過的,勉強算是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
九月份開學,蘇琪并沒有參加軍訓(xùn)。
因為身高較高,老師把他安排在了靠后的位置。
同桌是位穿著白襯衣的男生,班上的語文科代表,一副干凈靦腆的模樣,名字叫楊葎。
蘇琪主動跟他說了幾次話,發(fā)現(xiàn)彼此興趣相投。
于是兩人很快便成為了好朋友,上學放學吃飯都在一起。
蘇琪雖是外地人,但因為其貌不揚并沒有引起太多關(guān)注。
直到高一的半期考試結(jié)束。他考得很好,班上第二名,年級前30。
很多同學跑來祝賀順便討要學習方法。
楊葎也很詫異。
“兄弟,看不出來你成績這么好啊。”
“成績好?成績好就不用跑這兒來高考了,只能說我們那邊的學生太優(yōu)秀,完爆你們。”
“你是跑這兒來高考的?”
“是啊,你以為呢?”
“我……我以為你是覺得這里的發(fā)展前景好才……”
“別傻了,發(fā)展前景好?重慶這種沒錢又沒資源的地方誰來?高考等我考去帝都吧,要不回南京上大學也行。”
楊葎聽了蘇琪的話,心里很不好受,卻沒有反駁,重新研究起面前的數(shù)學題。他的其他科目都不錯,但數(shù)學很差,150分的題只能考到30分左右。
某天,蘇琪拿到剛發(fā)下來的數(shù)學卷子,看著139分的成績笑而不語,高興的同時他順便望了望身旁楊葎的卷子:“天吶!你才考22分?我是數(shù)學老師干脆直接給你個2得了!
楊葎尷尬的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蘇琪第一次在嘲笑別人的時候感到有些愧疚,于是他拍了拍楊葎的肩膀許諾道:“哥們,以后我教你數(shù)學吧,有什么不會的都來問我,知道嗎?”
“嗯……謝謝!
高二的時候,文理分科。
楊葎理所當然的填了文科,奇怪的是蘇琪也報了文科。
楊葎望著蘇琪的文史學科申請表納悶的問:
“你成績那么好,為什么不去讀理科?”
“你除了數(shù)學其他成績也不錯,怎么不去理科班?”
“我喜歡文史類的學科!
“我也喜歡文史類的學科!
“切,沒看出來!
楊葎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書,不理會他,蘇琪見自討沒趣便不再賣關(guān)子:
“沒意思……實話告訴你吧,因為文科簡單。用最少的心血博得最大的成就,這是我的信條!
“……”
蘇琪的成績很好,被分進了實驗班;楊葎的成績還是那樣,不上不下,沒有起色,留在了平行班里。
雖然不在同一個班級但倆人照樣是一起蹲圖書館的好朋友。
高三的時候,學業(yè)突然緊張起來。楊葎想在學校周邊租套房子,可是便宜的單間都已售光。正當他苦惱之際,蘇琪告訴他自己租的房子很大,完全可以住下兩個人。
于是他們生活在了一起。
蘇琪算是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從小被溺愛慣了,這不會那也不會,偏偏脾氣還不好,自負又毛躁。
楊葎的家庭雖不及蘇琪,但也是獨生子女。一開始他們常常因為點小事吵架,之后經(jīng)歷了較長時間的磨合,雙方相處的倒也不錯。
每天早上六點半,楊葎醒來,到蘇琪的房前敲門提醒他該起床了,洗漱完畢后,去廚房做早餐。
只是很一般的東西,牛奶搭配不同口味的面包有時候會加個雞蛋,蘇琪卻說他愛吃。
蘇琪偶爾也會給他做飯,通常是夜宵,但他屬于廚藝和成績成反比的人,做出來的食物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有次蘇琪為楊葎煮了碗方便面,把面端上桌的時候他望著他笑盈盈地打趣道:“你看,我能為你做飯,你的下輩子就交給我吧!”
楊葎每次想起這些都會笑,可仔細思索卻又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六點四十五的時候楊葎會去叫他第二次。七點整,蘇琪起床。
當然這時多半來不及了,最常出現(xiàn)的情景就是蘇琪起床后看著鬧鐘上的數(shù)字抱怨自己怎么又睡過了頭,在洗手間草草梳洗一下后,手拿牛奶口叼面包和楊葎一起出門。路上時走時跑,好死不死正好趕上7:25的考勤。如果遲到了就只能站在外面被班主任訓(xùn)斥半個小時。
“你那么早就起來了,怎么不自己先走!
“我動作慢,起早了也來不及!
“……騙人!
蘇琪給楊葎制定了學習計劃,一周做什么題,做多少題。
楊葎很認真的執(zhí)行,每天花大量時間練題,背重點,不會的就問蘇琪直到弄懂為止。他還給自己報了補習班,一周七天輪軸轉(zhuǎn)。
楊葎每天都復(fù)習到很晚,經(jīng)常一兩點鐘睡覺。這時蘇琪會躺在他的床上玩PSP,畢竟哥們沒睡自己先睡太不夠意思了,但他頂死撐到十二點就困得不行。許多時候,楊葎做完習題,起身準備倒掉桌上早已冷掉的半杯咖啡卻看見蘇琪睡在自己床上,手上握著沒電的PSP,嘴角還掛著口水,楊葎光是看著他這副蠢樣便不由的笑出聲。之后他會走過去,為他蓋好被子,洗漱完畢后,自己去蘇琪的房間睡。
也不是沒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每到這時,楊葎會把山東和河南的考生們拿來同自己作對比。山東和河南都是高考大省,每年有七十萬左右的考生,而重慶只有二十萬。
如此一想,他便能繼續(xù)咬牙堅持。
就這樣,楊葎的數(shù)學成績逐漸有了起色。從最初的30分到50分變到后來的90幾分。
雖然離蘇琪最初定下的目標120分還有點遠,不過他已經(jīng)很開心了。
高考前,楊葎抽了一個星期天,推掉所有補習課程,拉上蘇琪去磁器口的寺廟抽簽。
兩人抽到的簽條上都寫著一個大大的字:吉。
6.6日晚,楊葎怎么也睡不著,他翻看著手機里存下的軍訓(xùn)時的相片,感嘆自己仿佛昨天才作為一名高一新生站在烈日下接受軍訓(xùn)的考驗,怎么明天就要高考了呢?
蘇琪料到他會緊張,于是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陪他聊夢想,聊未來,聊考完后去哪兒玩,聊著聊著倆人便在同一張床上睡著了。
之后,蘇琪做了個夢,夢里的他身在清晨的校園里。
天灰蒙蒙的,空氣中帶著厚重的濕氣,林子里的麻雀發(fā)出清脆的叫聲。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四處張望,然后看見了坐在學校后門荷花池邊的楊葎。
他穿著白色襯衣,還是那么干凈秀氣,嘴角帶著清淺靦腆的笑容,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楊葎沉默的望著他,許久之后,開口輕聲問道:“你要走了嗎?”
蘇琪突然覺得很難受。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南京,北京,浮夸的生活,美好的未來。
這些是他追求的卻不是他想要的。
初到重慶時,他自以為是的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審視這座城市。
城市里的人,他們的喜怒哀樂,他都輕率浮躁的肆意評說。
可是在和楊葎相處的過程中,他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也是這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沒有誰比誰高貴。
未來于他,怎樣都好,怎樣他都能接受。
只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嗎?
于是,面對楊葎的詢問,蘇琪頭一次露出了倉皇失措的神情。
高考結(jié)束后,楊葎收拾完行李然后回到自己家。
十五天的時間,不用擔心過去,不用考慮未來。
他倆依然保持聯(lián)系,每天打電話發(fā)短信,偶爾約出來聚餐、喝酒或打籃球。
北京武漢降大雨,內(nèi)城積水嚴重,蘇琪開玩笑說要帶楊葎去紫禁之巔故宮看海,被賞了一個爆栗。
后來到了拿成績單和填報志愿的時候,6.23日。
那天的天氣很好,重慶的空氣難得如此清澈透明,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地上,草叢中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楊葎早早起了床,守在電腦面前等候教育網(wǎng)12點統(tǒng)一發(fā)布成績。
準考證在他手邊,他看著看著,不由的手心冒汗,緊張了起來。
出奇漫長的等待后,終于到了十二點。
多年以后,楊葎回憶起來,還是會記得那個畫面。他煩躁不安的點開界面,輸入自己的報名號和初始密碼——十八年,他鼓起勇氣做過的最勇敢也是最讓他難過的事。
他反復(fù)查了三次自己的成績,每次都希望看見的是不同的數(shù)字。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這種結(jié)局先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當結(jié)果真正呈現(xiàn)在面前時,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了。
不甘心。
某些努力應(yīng)該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不是嗎?
如果結(jié)果配不上自己曾經(jīng)付出的那些,犧牲的那些,那你的所作所為又有什么意義呢?
26日,蘇琪在計算機室將志愿輸機,之后高高興興的跑到楊葎的機室問他考得怎么樣。
“我數(shù)學才考51分……能上重慶大學的二本專業(yè)嗎?”
“總分多少?”
“546……”
“大概能上,沒事,先把志愿填了!
“你說我怎么考成這樣啊……我有好好信神仙的!”
“上帝的英文怎么念!
“God!
“反過來呢?”
“……”
“這不就得了?你跟狗講什么道理?叫你不信春哥信上帝!
“對不起……”
“什么?”
“你那么幫我,最后我還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好多人!
蘇琪嘆了口氣,攬過楊葎的肩膀,像往常那樣揉了揉他的腦袋:“不要難過,還可以考研,我也要考,到時候我們一起!
楊葎填完志愿后和蘇琪走在學校栽滿黃葛樹的林蔭道上,這會兒他已經(jīng)徹底平靜下來,想起問蘇琪的分數(shù)。
“兄弟,多少分?”
“差,590多,可能讀重大的一本專業(yè)。”
“不是吧,你的實力上北京的一本學校沒問題!”
“誰知道,這次發(fā)揮失常了,你不也是?”
“南京的大學呢?”
“不,就重大,已經(jīng)填了,說這些沒用。”
“你……你爸媽不反對嗎?”
“他們管不著!
直到后來楊葎才知道蘇琪考得很好,661的高分,并沒有發(fā)揮失常。
可他當時為什么這么說就不得而知了,或許只是想安慰他吧。
八點鐘的時候,天快黑了。
人群籠罩在鴿子灰的天空下,霓虹搖曳的背后,展現(xiàn)的是五光十色的畫面,刺眼的光亮。
你永遠無法知曉,人們?yōu)楹卧谶@紅塵顛倒的世界中跌跌撞撞。
他們一路上閑扯,走到北城天街,在一個三岔路口分手。
楊葎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他轉(zhuǎn)身,望著蘇琪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人海深處,然后他回頭用衣袖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淚。
蘇琪無疑是他最好的朋友。
當他年華老去時,仍會記得萬籟俱寂后,還有人愿意陪他守這三千煙火,看這一世迷離。
他很慶幸,也很傷心。
他沒有告訴蘇琪,下午自己在機房輸入的志愿,不是重慶大學而是四川外語學院。
父母已經(jīng)為他申辦了留學課程,不久之后他便要離開這里了。
就讓他自私一次吧,以失敗者的姿態(tài),在一個沒有寄語,沒有祝福,沒有再見的世界獨自離開。
楊葎在原地站了很久,偶爾會有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嬉笑怒罵的從他身旁走過。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人生就和這川流不息的人群般,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自己將身在何方。
或許再過二十年,當他回頭重新審視自己的際遇時,這些磨難根本微不足道。
但他大概再也不會拼上所有勇氣和執(zhí)著去做一件事,再也不會義無反顧的去面對這樣的人生。
當真是歲月靜好,年華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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