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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園破,人老,秋亦堪憐。
好吧,我承認,我有些矯情,至少,我還不老,即使,男人們會習慣性的叫我老鴇。
是十五月圓時分。
也許,每個月十五,才是我真正的時間?
慢慢踱過園子,是真的有些破了,細細摩挲,回廊的扶手,似乎都已經(jīng)有些掉漆。
那個涼亭,也漸漸的惹上了風霜。
幸好,圍墻都還一徑的牢固。丈多高的青磚白檐,沉默而忠實的守候著怡紅院里唯一從不允許外人進來的一隅。
想來,我的為人還不是很糟糕吧?
所以,我才可以在這月圓之夜,安安然然,獨自一人,在這里陪伴著我至愛的母親和娘。
不不不,母親跟娘,是兩個不同的人。
母親,是母親,是生我的那個人。
娘,嗯,就是娘,是養(yǎng)我的那個人。
很糾結(jié)很復雜?很迷惑?
嘖嘖嘖,這很難懂么?
2.
我走過涼亭兩側(cè)彎彎的石子路。
走的次數(shù)多了,再怎么硌人的石子也變得柔軟。
這話說得,好像我有多么的孝順和思念似的,呵呵。
其實,我來的次數(shù),還來不及用多來形容。
因為,我被允許進入這個小院子,也不過去年的事情。
是的,那些小石子的柔軟,是娘的功勞。
我,外面的人都稱我一聲老鴇。
其實,娘說過,母親曾經(jīng)給我取過一個很美好的名字,叫“蕓娘”。
但是,自小到大,娘都只叫我“丫頭”,可憐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娘是因為我喜歡吃隔壁巷子里老陳頭的烤鴨而故意叫我“鴨頭”呢。
園子里的姑娘們,也都跟著娘叫我“小丫頭”,真委屈,還要平添上個“小”字,我很小嗎?
是是是,我今年十九歲,的確不大。
可是,好歹也過了芳齡二八的年華好不好?
怡紅院,這個名字,一看,大家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我也就不需要多說了吧。
我娘是怡紅院的上一任老鴇。
當娘重病纏身的時候,其實是想過將怡紅院解散的。
園子里的姐妹們不肯。
她們說,大家從小就被家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拋棄,才進到這里來。
現(xiàn)在好不容易可以混個飯吃,雖然是說賣笑的生涯,
總算是憑自身吃飯,到底不需出賣他人。
而且由于姐妹們一向不貪,那種拆散他人家庭的念頭或者被某個王孫公子接進家門做小的愿望也都沒有過。
大家互相扶持,就這樣吧,這樣的世道,還想怎樣呢?
“可是,總得要個人出面。俊蹦飭。
“就讓小丫頭出面唄。反正,她一向皮慣了!边@一次,姑娘們齊心得不得了。
看吧,我的命運,就是這樣瞬間的被決定了。
可憐我蕓娘,區(qū)區(qū)十九歲,就被一只只溫柔的手推搡出去,做了怡紅院的老鴇。
幸得我從小就長得不怎么好看。
這話,是真心話,看看我額上這個大大的紅斑,從我六歲的時候開始長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個爬滿了我的左上角的臉頰。
娘在最后的時刻,將我托付給了園子里的姑娘們。
娘,你知道,我也知道。
姑娘們的不肯離開,并不僅僅是為著擔心自己的歸依無處,也許,更擔心我的無處可去。
3.
娘,是養(yǎng)大我的娘。
我的母親,另有其人。
只是,無論是娘,還是園子里的姑娘們,在我面前,都絕口不提關(guān)于我的母親的半個字。
直到,娘臨終前,也只是告訴我,一定要將她葬在怡紅院后面一個小院子里的涼亭邊上。
娘走了后,我依照她的吩咐,將其還原成塵,用小罐子裝了,將她葬在了涼亭邊上。
而涼亭的邊上,原來,早已有了另一個墓碑。
墓碑上面,寫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柳素清之墓。
落款,寫的卻是:女王蕓娘立。
我當時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蕓娘,蕓娘,這個名字,很熟悉啊?
蕓娘?娘說過,我其實不叫丫頭,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做蕓娘。
至于王,娘貌似有說過,她是姓王的吧?
那就是說,我是這個人的女兒?
呃?我知道我不是娘生的女兒,這個事實,娘很久之前就告訴過我了。
我的母親早就死了,這個事實,娘很久之前也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
我只是沒有想到,原來,我的親生母親一直就在我身邊,即使是另一種存在。
柳素清,柳素清,嗯,這名字,真好聽。
那娘呢?娘姓王,不過,叫什么名字呢?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孝呢。
自己的親生母親,一無所知,還可以將責任歸結(jié)于他人的閉口不提。
那娘的事情,我居然也所知甚少,我真真不孝。
這十多年來,我都怎么過來的呢?
六七歲之前的記憶,半點也無。
六七歲之后,好像,就一直在怡紅院了 。
跟在姑娘們背后,混悠混悠,字沒有識得幾個,書沒有讀得幾本,琴棋書畫,樣樣稀松。
也曾在街頭追過野狗,也曾偷過隔壁巷子里老陳頭的烤鴨,似乎偷窺過客人們的交易,不過,
也有過安安靜靜聽娘撫琴的時候,而且,很多很多。
是呢,我的娘,怡紅院的王家媽媽,撫的一手好琴。
也許,這個事實,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4.
其實,在外面出頭迎來送往的,對我來說,即使不算艱難,也不算信手拈來的簡單。
所以,我習慣了在月圓之夜,來跟娘和母親訴訴苦。
呃,當然,對外,我一向宣稱,我是來陪伴娘和母親的,看,我多么的孝順。
我們這,是當朝地處西南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鎮(zhèn)子。
怡紅院主要做的是并不是本地男人的生意。
從我們這里再往西,就是金沙洲,那里盛產(chǎn)某種奇異的果子,據(jù)說可以提煉出吸了后就讓人恍若升仙的東西。
所以,盡管本地人將那種果子喚作“惡魔之果”,絕對不會去碰它,但是,依舊有外地人綿綿不斷的來,采了回去煉制。
這種果子,并不是說采就能采的,總有時機。
于是,總有一些人會早早的來,等候。
這些男人,才是怡紅院的主要客戶。
也許,這也就是為什么十多年來,怡紅院跟地方一向相安無事的緣由?好歹,咱家每年還給官府貢獻了不少銀子呢。
悠悠長長的鎮(zhèn)子。
歡笑復歡笑的姑娘們和遠方的客人。
老陳頭的烤鴨,一年比一年做得好吃。
而我,也越來越像一個稱職的老鴇。
只是,月圓的時候,陪伴著娘和母親的時間,越來越長。
那扶廊的漆,新了又舊。
5.
園破,人老,秋亦堪憐。
外面的世道,有人上臺有人下臺。
官衙里的老爺,換了一個又一個,雖然面貌各有不同,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喜歡咱家貢獻出去的銀子。
塵世的風雨,也許有,也許沒有。
怡紅院的姑娘們,有的走了,有的來了。
有好的歸宿的,我大大方方將人送走,還附送一分娘家大禮。
不想離開的,年紀大了一點,就在后院住下,做些粗重活計。
時光,就這樣悠悠然的流淌。
我開始成為名副其實的老鴇,是啊,今年,真真芳齡二八呢。
娘,你離開我,已經(jīng)九年了。
6.
看來,我是真的有些老了。
比如說,我近來老是覺得有人在看我。
甚至,在月圓時節(jié),當我獨自一人跟娘和母親慢慢訴說的時候,依舊感覺得有人在看著我。
細細思索,我沒有怎么做過虧心事?
好吧,近年來,我是收留了幾個新的姑娘進來,可是,我明明都已經(jīng)探聽清楚,人家小姑娘是真的無處可去啊,還有幾個本來就是逃荒逃到此地,孤凄一人,我才收留的啊。
逼人接客?拜托,我王蕓娘是最有原則的,從來不做逼良為娼的事。
娘說過,女人不要為難女人。
不想呆下去的,我一般將其收拾好之后,任由其歸去。
想呆下去的,自有前輩教其迎來送往之術(shù)。
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這都差不多一年了,我依舊會覺得有人隱隱約約的在看我。
很想找出那個人,對他大吼一聲,看什么看,看老娘長得難看是不?
呸呸呸,娘,我不是有心說粗話的。
別生氣,別生氣,我摩挲著墓碑。
只是,這種疑神疑鬼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呢。
7.
師父臨終前,只交待了我一件事。
他叫我普天下去找一個名叫“柳素清”的女子,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真是折騰人。
如果這話,不是師父親口交代我的,我一定會以為那是瘋言。
因為,身為百毒門歷史上最年輕、最天才、最優(yōu)秀的門主的師父,一向讓世人又敬又怕,他冷漠,他熱心,他殺人不眨眼,他救人于水火。
我是怎么成了他的唯一的[被過濾]的呢?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年,我跟隨著逃難的家人一起,顛沛流離之中,
依稀記得,父母家人相繼離開。
我也餓倒在路邊奄奄一息。
師父的到來,恍如天神。
他給我們帶來了吃的,穿的,帶領(lǐng)著我們穿過長長的災荒之地,幫助我們在新的村莊定居下來。
臨走之前,他唯一要求的,就是要帶走我。
他帶我回百毒門,傳給我一身的本事,卻不許我離開他身邊半步。
我跟隨著他,看他救人殺人,看他無情深情。
門里難免有同齡的人跟我嬉笑。
我說,師父,就只是師父。
更重要的是,有一句話,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絕對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因為,很多次,當我們兩人單獨相處,我看著師父,他的眼睛明明一直的凝視著我,但是,我知道,他只是在通過我看另一個人。
那一夜,他要帶我走的前一夜,他以為我睡著了,我感覺他的凝視,我聽見了他的呢喃:真像,真像。
也許,當時年幼的我還不甚明了。
當我年事漸長,我當然明白這背后的緣由。
原來,這世間,還有過那樣的一個女子,讓師父眷念至今。
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既然那么愛她,為什么不去找她呢?
8.
師父的話,我不能不聽。
雖然,這真的是一件足以讓圣人都會瘋掉的任務。
就這樣一句話,沒頭沒腦。
“清兒,去找一個叫柳素清的女子,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我承認,柳素清這個名字,很雅致,只是,想必,這天下應該也不至于就一個女子叫做“柳素清”吧。
哪一個才是我要找的呢?
其實,我是知道的,師父也一定知道我的聰慧,唉唉。
這兩年來,我足跡天下,見過山間放牧的“柳素清”,見過繡閣女工的“柳素清”,見過書聲瑯瑯的“柳素清”,見過古佛青燈的“柳素清”....
但是,我知道,那都不是我要找的人,因為,
她們都跟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9.
直到,我遇見她。
那一天,我看見她在鎮(zhèn)上躡手躡腳的追蹤一個男子回家。
看見那個男子回家喚聲,應聲的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那個男子說道:母親,孩兒回來了。
然后,進門,是男子忙碌的聲音和呼喚母親休息的聲音。
我看見了她滿意的笑容。
我看見她如釋重負施施然歸去的身影,恍如雷劈。
這身影,這面容,
不不不,那簡直就是一個女裝版的師父。
即使,額角有著大大的斑痕,我依舊可以完全的看出她的本來真相,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個斑痕,根本就是師父當初動的手腳,哼,師父,清兒好歹也是你唯一的[被過濾],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也白跟了您這許年。
于是,我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她。
沒幾日,那個叫怡紅院的園子,歡歡喜喜的將一個溫婉的女子送到了那天那個男子的家中。
我在人群中,看著她笑得那樣的幸福,好像那個披紅的新娘,是她自己。
那一刻,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來自何方,我完全的忘了自己身上的使命,
日日夜夜的,守候著她,看著她。
丈多高的圍墻,那又算得了什么?
月圓之夜,我看見她趴在亭子邊兩個墓碑上,呢呢喃喃。
訴說著日間的點滴,時而俏皮,時而憂傷。
我的心也隨著起起伏伏。
就這樣的,眷眷念念。
直到,有一日,我跟自己說,我還要繼續(xù)去完成師父的遺命。
那一天,還是一個月圓之夜。
風清月朗,我跟自己說,最后一眼,我看她最后一眼,就走。
她為什么長得那么像師父?
師父為什么要在她臉上動手腳
不不不,我不要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離開,不然,我將不再記得自己的使命,我的心眼里,將會只剩下她。
10.
我看著她施施然從那頭穿過長長的扶廊,走過彎彎曲曲的石子路,摩挲著墓碑。
最后一眼了,我跟自己說。
這兩個墓碑,我知道,一個是她喚作娘的人的,也就是前怡紅院的老鴇。聽外間人說,那是一個八面玲瓏的女子,有著江湖人的豪氣,也有著青樓女子的妖媚,還有著閨閣女子的溫婉,哇,想想,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只是,沒有人知道另一個墓碑下,是誰?我知道,她喚作母親,可惜,我探聽不出任何關(guān)于她母親的信息。
我看著她,緩緩起身,習慣性的開始四處張望。
其實,我知道,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只是,不能確知我的位置。
看著她郁悶的說“明明沒做什么虧心事”的時候,我忍不住有些偷笑。你啊,做了那么大件虧心事呢,你把一個最優(yōu)秀的百毒門的[被過濾]的魂都給偷走了。
只是,該走了。
我跟自己說。
要走了,我跟自己說,我終于將眼光投向那兩具墓碑,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吧?
這一眼,讓我跌進了后花園。
11.
我就知道有人在偷看我。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偷看我的,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女子。
這女子,美麗,溫柔,唉唉,可惜啊可惜,有點傻。
她看著我,看著娘和母親的墓碑,
拜托,都已經(jīng)看了近一個時辰了。
她還在傻愣愣的看著。
好吧,我承認了,我樂意她這樣傻愣愣的看著。
因為,在這樣的月色下,看著這樣一個女子,我很喜歡。
我還以為她要這樣看到地老天荒呢!
呸呸呸,看我說什么話,娘,女兒可不是這樣惡毒貪心之輩啊。
終于,她說話了:你的母親,是柳素清?
嗯,這聲音,真配得上這人,好聽。
不過,這問題,問得實在是傻,看來她偷看早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個問題,墓碑上寫的清清楚楚呢,難不成她不識字?
呃?不會不會,不識字的話,就不會這樣問了,好奇怪。
這么“完美”的女子,怎么就傻了呢?真真可惜。
我很好心的溫溫柔柔的答道:是啊,我的母親是柳素清。
她聽了后,又呆了好一陣子。
然后又問:你的娘,叫王思云?
看看,這話,這人,唉。
我說,是呢是呢,如假包換,我的娘,的確叫王思云。
12.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看著她,我很感謝命運。
嗯,王思云,當年江湖上的赤煉仙子,多少人追逐,卻又多少人欲殺之而后快。
難怪難怪,難怪外間人說怡紅院的王媽媽那是真真有手段。
小小一個怡紅院都罩不住,那還是什么赤煉仙子?
都說,當年的赤煉仙子名動江湖,卻為情所困,居然在心上之人別有他屬之后,投崖自殺。
因為她選擇之處,實在偏不可及,也曾有過真心的追隨者歷盡千辛萬苦去過崖底,據(jù)說找到了她的武器---一襲紅綾,還有當時她身穿的衣裳。
武器,那可是江湖人的命根子。
所以,沒有人會懷疑她的不在。
原來,她會就那樣決然的退出江湖,來到這個小鎮(zhèn),做了一個青樓的媽媽。
柳素清啊柳素清,難怪,師父會為了你魂牽夢繞若許年。
那些過往的歲月!
真好,我看著她,真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娘,母親,你們將蕓娘保護的真好。
不不不,還有師父吧,師父也一定是其中一個。
你們,把蕓娘保護的真的很好。
我很感激。
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慶幸,師父將我撿了回去。
那么,以后,就讓我來繼續(xù)保護吧。
13.
結(jié)局。
結(jié)局,我覺得,已經(jīng)結(jié)局了吧。
在歲月的長河中,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樣的逝去。
時間最公平,因為,人人都年輕過。
時間最殘酷,因為,人人都會老。
我們,所能夠去做的,就是,好好珍惜。
世事變幻,江山易主,時代滾滾向前,我們都只是凡人。
也許,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這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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