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明是下午開會時接到的電話，一屋子人等著他回去開會，可是老太太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說起來沒完沒了。余正明不敢催她，一邊“嗯嗯”地應著，一邊不停地看表。老太太說了四十來分鐘，才寬宏大量地結詞：“總而言之，這次就算是天塌下來，你今天晚上也得去見見那姑娘�！�
　　余正明習慣性地“嗯”了一聲才回過神來，拉長了聲音極不情愿地叫了聲：“媽——”
　　“媽什么？”老太太立刻警覺，“叫姥姥也白搭！告訴你，今年底你不結婚，就別想回家過年！”說罷，干脆地掛了電話。
　　他知道家里老太太的脾氣，話說到這個地步，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他只得叫了助理進來，在發(fā)言稿上飛快地寫了幾個需要注意的細節(jié)，叮囑他先帶著把會開下去，歪著頭夾著話筒給老太太回撥過去。連撥了兩遍都沒人接，他也不急，再撥第三遍，果然，響了沒兩聲，電話通了，老太太的聲音像是結了冰：“又怎么了？”
　　余正明好聲好氣地陪著笑說：“媽，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年一定給您領回兒媳婦去。本來今天晚上聽您的去見人也沒事，可是現在兒子心里頭有個中意的，就等著給人家表白呢。您讓我去相親，也得等我表白完，看看成不成再說哪�！�
　　一提這個老太太更是一肚子火：“你心里有人？！我看是有個疙瘩！從上大學時給你介紹姑娘你就那么說，到現在了你還拿這個搪塞我！你真當你媽是傻子？你就是不想結婚，你就是成天想混日子！”
　　余正明本想順毛捋，沒想到捋了老虎的胡子，忙迭聲陪不是：“不不，媽，媽，您消消氣消消氣，我沒這意思——真的，您別跟兒子一般計較啊。是，是，好，知道了，今天晚上七點，去財政廳接人。行，保證準時到，不讓人家挑咱的毛病……”
　　看他今天態(tài)度良好，老太太總算是緩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媽也不愿逼你去。這個小葉人是不錯，但是看著太毛躁了些。可是你拖到這個時候，也不能再挑了。說起來，這么多年來，我?guī)湍阆嗔四敲炊喙媚�，最喜歡的就是上大學時給你介紹的那個小顧。若不是當初你總找這個借口找那個借口不跟人家見面，說不定就能成了�，F在好了，人家去了美國，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就算是回來八成也都結了婚生了孩子了……”
　　老太太隨口說著，余正明臉色卻變了，“媽，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我跟她不合適，你總念叨人家干嘛？”
　　老太太聲音頓時高了八度：“我就是說說還不行��？”
　　“不行！”
　　他鮮少跟老人頂嘴，老太太被他氣得一愣，氣急敗壞道：“愛行不行！反正你今天晚上給我相親去！”然后“咣當”一聲摔了電話。
　　余正明也是臉色不好，忍著火簽了幾個文件�？粗且恍行械財底�，卻是越看越火大，“啪”地把筆摔在桌子上，他猶自不解氣，抄起手邊的水晶煙灰缸狠狠地砸在地上。助理從來沒見他發(fā)過這樣大的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繞過滿地地玻璃碎屑，小聲提醒：“華投唐董的電話，您看……”
　　余正明頓了頓，沉沉地吁了口氣：“轉進來吧�！�
　　唐啟華是自小跟他一個大院長大的哥們，去年剛剛回國，接手華投在華北地區(qū)的部分業(yè)務。這次兩家有業(yè)務往來，華投那邊格外爽快，唐啟華的作用不小。唐啟華回國后跟他聯系過幾次，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打電話來約他餐敘。唐啟華從小就安靜，再國外過了這些年更是沉穩(wěn)，隔著聽筒，記憶里清朗的聲音渾厚了不少，倒是更有成功男人的味道。余正明笑道：“你才回來幾天，還算是半個客人呢，怎么好意思請我這老東道？行了，今晚咱們老地方見，我請你吃私房菜。哎，先說著，讓司機開車去，人到車就走，千萬別進巷子。首都這些年車多得跟螞蟻似的，堵在里面別怪兄弟沒提醒你�！�

　　唐啟華做事向來周全，早早地訂好了單間等著他。余正明進門的時候唐啟華正在倒酒。波爾多的紅葡萄酒，倒在方口青花瓷杯子里。他其實長得并不女氣，劍眉星眸，十分英氣俊朗的五官。只是因為皮膚白，平白讓人覺得文雅精致。他自幼練習鋼琴，一雙手白皙修長，像是上等的英國骨瓷，看得見隱隱青色的血管。仗著這樣一副皮相，往瓷杯里倒葡萄酒那樣不和諧的搭配，被他隨手做來，也有了一份灑脫的優(yōu)雅。唐啟華的西服隨意搭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領帶松松掛著，雪白的襯衣領口解開了，袖子挽到肘部，露出同手一樣漂亮的小臂。他看到余正明進來，也不起身，只微微一笑，“車那么多，你倒是準時。記得你上學時總是遲到，我跟你一起走，不知道被老師罰過多少次。我還以為你要晚來�！�
　　余正明笑道：“早就不是小時候了。現在遲到一分鐘，說不定幾千萬的大單子就沒了。哪里敢晚？早就練出來了�！�
　　唐啟華但笑不語，把裝著紅澄澄的葡萄酒杯子慢慢推到他面前：“這酒是我去法國時帶回來的，年份不大，喝起來正好。你嘗嘗�！�
　　余正明看著那杯酒，卻不去喝，只用指腹一圈圈地刮著杯沿，“我記得你戒酒了。”
　　“我只倒了一杯。這酒是專門拿來給你喝的�！�
　　余正明笑了笑，端起杯子來輕輕晃了晃，“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我得知道了你想讓我干什么，才能喝你這杯酒�！�
　　唐啟華抬眼看他：“我只是想跟故友好好敘敘舊。”
　　“放你娘的屁，唐啟華！你從美國回來都一年了，咱們因公見了四五次面，也不見你跟我敘舊！顧藍一回國，你就跟我敘舊，你就當我是一二百五！”
　　唐啟華沉默了一會兒，最后竟笑了起來：“我昨天才知道她回國了。你卻早就知道了�！�
　　余正明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不由怒道：“別把人想得那么骯臟！我當你是哥們，你出國后，我可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我們一直是朋友�！�
　　唐啟華盯著他：“正明，我現在沒有什么奢求，我也只想當她的朋友�！�
　　余正明冷笑著反問：“你的異性朋友，不都是能陪著你上床的那種？”
　　唐啟華微微沉下臉，“你知道的，她不可能�！�
　　“普通朋友也不肯可能�！庇嗾鞫似鸨永锏木埔伙嫸M，“啟華，若你還當我是哥們，就聽我一句勸。她這幾年一直在國內，我是親眼看著她過得順風順水。去年她婆婆病了，她休了一年的長假回美國照料，婆媳關系是極好的。她的丈夫我也見過，斯坦福大學的高材生，長得一表人才。如今她孩子都四五歲了。你之前傷她不淺，那些事，她好不容易忘了，你就不要再去提醒她了�！�

　　從私房菜館出來已經月過中天。他誤了母親安排的相親，自然不敢回家去，在街邊晃了一會兒，喚了一輛出租車，隨口報上表姐家的地址。他的表姐是赫赫有名的政法大學的法學碩士，卻是結了婚就辭了工作當起了全職太太。表姐夫工作忙，少有在家的時候，所以他偶爾應酬晚了，不敢回家，又想吃口熱的東西，便跑去表姐那蹭點吃的。
　　時卿這個時候聽了門鈴聲就知道是余正明。家里雇著全職的保姆，聽了門鈴便要去開門，時卿沒好氣道：“讓他在外面醒醒酒再進來，別又吐在地毯上�！�
　　余正明一進門恰好聽道她這句話，笑嘻嘻地說：“別介啊姐姐，凍在弟弟身上，不疼在你當姐姐的心里么�！�
　　時卿白了他一眼：“在外面混得油嘴滑舌，跟誰學的哄女人的把戲，竟用到我身上來了！”她這樣說著，卻忙忙地披上睡衣去給他找醒酒的藥。保姆扶著他往客房走，剛剛上了樓，主臥的門“嘭”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通身粉紅色的小女孩撲到他懷里，“小舅舅！”
　　余正明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小外甥女佳佳，伸手想抱她，想道自己喝了酒怕摔了她，又把手縮回來，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佳佳還沒睡啊�！�
　　佳佳正上五年級，繼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白嫩嫩的小臉像是新鮮的水蜜桃一樣能掐出水來。她拉著余正明的袖子：“我在看電影呢。小舅舅你來陪我�！币娪嗾骰位斡朴频鼐鸵堇镒�，保姆趕忙攔著：“小舅舅喝了酒了，今天先睡吧，明天再陪佳佳看電影�！�
　　佳佳撅著嘴，只是拉著余正明的袖子不放。余正明向來疼她，見她這個樣子，大著舌頭對保姆說，“我不睡，我陪佳佳看電影。”
　　佳佳把筆記本放在床上，跟他一起靠在床頭看。片子是什么他都沒看，幾乎一倚上床頭，他就睡著了。佳佳氣得推他：“小舅舅，不許睡！你說陪我看電影的！”他含糊地“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聽著電影里嘰里呱啦的對白，不由打了大大的一個哈欠：“這是哪國話，怎么聽不懂？”
　　“泰國的！”
　　“哦。”他勉強撐著眼皮去看屏幕，看了一會兒，發(fā)現無非是小男生小女生談談戀愛。年紀小就是好，什么都不用發(fā)愁，戀愛大概就是最大的煩惱了。那個小男孩一臉傷心地說：“阿亮，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沒法接受我的好兄弟跟我喜歡的女孩交往。我希望你不要去追求她，答應我�！彼执蛄藗�哈欠，心想這孩子可真霸道，有誰會答應這么任性的要求呢。明明自己也喜歡，明明從開始就喜歡著，干嘛答應他？但是轉眼間，那個小男孩變成了二十出頭的唐啟華，他靠在走廊的窗邊，腳邊一地的煙頭。他側著頭看著窗外，但是目光空洞，不知道心思飄在哪里。余正明從一邊看過去，只看到他下巴上一片青青的胡渣。
　　唐啟華說：“正明，她長得這個樣子，又是那樣一副性子，這些年我在她身邊，明里暗里還有那么多對她動歪心思的人。我走后，你幫我好好照顧他�！碧茊⑷A轉過頭來看他，目光一點點凝聚，“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不能動她的心思。不然，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明明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卻像是就在眼前似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放心�！�

　　他醒來時，聽見佳佳正在抽抽搭搭地抹眼睛，頓時酒醒了大半，忙抱著她問：“這是怎么了？”
　　佳佳指指屏幕，小鼻頭哭得紅紅的，“阿亮學長為了好哥們，都沒有向小水表白�！�
　　余正明抽了張面巾紙給她擦眼淚，哭笑不得，“這都什么爛劇情啊，全是糊弄小孩子的。”佳佳聽了很不高興：“小舅舅都沒有好好看，怎么能亂評價呢？”余正明舉雙手投降：“好好，我好好看�！�
　　時卿端著蜂蜜水和醒酒藥上來的時候，看到佳佳一臉慌張地跑出來：“媽媽，媽媽，小舅舅哭了。”
　　時卿嚇了一跳，進去看時，果然見余正明正抽著紙巾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嘟噥，“奶奶的，我就知道唐啟華這小子不安好心。他給我喝的這酒里到底放了什么東西，嗆鼻子，害得我老是流眼淚�！�
　　佳佳在旁邊撇撇嘴，“小舅舅，你就別裝了！你是看電影看哭的。阿亮學長向小水表白的時候，你的眼淚‘唰’地就掉下來了，我都看見了�！�
　　時卿把蜂蜜水和藥放在床頭櫥上，回身輕輕彈了女兒一個爆栗：“就你明白！都快一點了，還不快去洗漱睡覺！”看著佳佳吐著舌頭跑去洗漱，她坐在床頭，低聲問道：“啟華回來了？”余正明不說話。她微微一頓，又問：“小顧是上個月回來的吧？你們見了面沒有？”
　　余正明的聲音有些沙啞，“前天見的。她帶著孩子出去逛書店，正好遇上。明明是一小男孩，長得比小姑娘還漂亮。要不是年紀太小，給佳佳招回來當女婿就不錯。”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她沒怎么變�！�
　　時卿陪他坐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帶上門走了出去。他擦了眼淚，將剛才的片子倒回去一點。妝容精致、成熟動人的小水帶著少女的羞澀，小心翼翼地問：“阿亮學長，你結婚了嗎？”
　　那個男人囁嚅，“我……我……”鏡頭切換，他低頭，然后微微一笑，說，“其實，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從美國回來。”
　　他再點了回放，只倒回到阿亮說話的那一節(jié)，聽他說，“其實我一直在等一人從美國回來。”
　　他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其實，他也一直在等一個人從美國回來，等了這么多年。
　　只是那個人從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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